再过一个星期，月英又要出嫁了。这是月英第三次出嫁。月英第一次出嫁才十七岁，嫁的是舅舅的儿子。鄱阳湖一带很盛行“姑表婚”，姑母之女必须嫁给舅舅之子，名曰“接骨种”，“生女还之母家，曰一女来一女去”“姑妈女，顺手娶”。那时月英不想嫁表弟，表弟比她小四岁不说，还有痨病，整天“咳儿咳儿”地咳不停。身子也瘦小单薄，走路时活像一只鸭子，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那时有许多各个方面都不错的小伙子看中了月英，月英也偷偷喜欢一个叫黑牛的。黑牛壮得像头牛，身上的肉硬得像石头一样，胸脯厚实得如一堵墙。月英晚上总是做被黑牛搂在怀里的梦。但这事由不得月英。月英也反抗过，一切却是徒劳。
出嫁前一天的那个晚上，月英哭了一夜，也骂了一夜父母：
我的牙齿还没长齐呀，
做饭洗衣都不会。
背柴挑水做不起，
你们就狠心把我推出门。
你们刚生我时，
应把我往鄱阳湖里扔……
这儿有哭嫁的风俗，新娘在出嫁前半个月就哭起，当地人都把能否会哭嫁作为衡量女人才智和贤德的标志。因而女人一定好亲，便为哭嫁忙，哭嫁有哭父母，哭哥嫂，哭伯叔，哭姐妹，哭媒人，哭梳头等等。这些歌词尽管有现成的，但女人为显示自己才智，都一个个编自己的词，唱自己的调。月英都没准备，她是随口唱的。别的女人哭嫁有做戏的成分，月英没，唱的恨，唱的怨，唱的愁，是心底的恨，心底的怨，心底的愁，因而唱得哀婉悲凄。许多人听了，心里都凄凄的。有心软的女人，陪着月英落泪。
一脸泪水的黑牛再也忍不住了，他去了月英房里，把月英往肩上一扛，便往外冲。但很快被月英的父亲、叔伯追上了。他们手里都拿着扁担。如不是月英伏在黑牛身上，黑牛准会被打死。
仅二年，月英的表弟便做了短命鬼。月英回到娘家的当天，花子便在月英的父母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当地有这种风俗，无论哪个女人，只要未成亲，只要满十八岁，哪个男人看中这个女人，便在这女人门前放挂鞭炮，便算定亲，女方任何人不得反对。黑牛知道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一得知月英回家了，便去买鞭炮，哪知还是来晚了一步。黑牛气得不停地拿拳头打自己的头，嘴里说，要是我早买了鞭炮就好了，早买了鞭炮就好了。反反复复就这句话。月英在出嫁前几天哭得死去活来：
十五岁定亲十七迎，
十九岁守寡到如今，
高哭几声心上人听，
低哭三声我跳苦井……
月英血红色的哭声铁锤样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黑牛的心，黑牛痛得在地上打滚。一只乌鸦飞来，歇在树枝上，对着黑牛呱呱地叫。
哭我一十一，走到坡上去，
一来打猪草，二来种田地。
哭我一十七，嫁到婆家去，
配个小郎不知事，全靠我自己……
村子被月英黑汪汪的哭声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群乌鸦飞过来，在村上空飞来飞去。狗不知出什么事，对着头上黑压压的乌鸦惶惶不安地乱叫。
只是三年后，月英又成了寡妇。因花子的弟弟还没有女人，按照风俗，月英应做花子弟弟的女人，称为坐床，意思是弟坐兄床。
月英又哭：
背柴挑水，牛马样做，
肩膀压肿了，还不顺人家的意。
洗衣搓麻，从日出做到月起，
十指磨烂了，还不顺人家的心……
黑牛在山坡上，吹起笛子。笛声很悲凄，和着月英的哭声在村子上飘来飘去。黑牛的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月英哭了一夜，黑牛吹了一夜笛。
第二天晚上，月英又哭，黑牛又吹笛。
又是一夜。
第三夜，月英还哭，黑牛感到肠都断了，心也裂成了几瓣。黑牛再也熬不下去了。黑牛来到月英的窗子前，说，月英，我们逃吧，逃得远远的，逃到天涯海角……
月英哭着说，不，我不能害你。我是个扫把星，算命的也说我是克夫相，谁娶了我谁就会死……
我情愿被你克死……
月英的声音变冷了，你走吧。月英看见自己的心在滴血，别人说她克夫，她没有心被刀割的感觉，可黑牛竟然也这样说她，她的心痛得揪成一团，痛得全身冒冷汗，痛得四肢不停地抽搐。黑牛却仍说，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真的情愿被你克死……
月英不理黑牛，仍哭：
风也吹来雨也打，爹娘把我拉扯大，
爹背晒成糊锅巴，我娘晒成风筝架。
只送父母团圆坐，谁知今日永分离，
哭声爹来刀割肠，哭声娘来箭穿心……
月英突然不唱了。
第二天一早，月英的母亲喊月英起床，喊了几句没人应。月英的母亲凑进门缝往里一看，月英把自己直直地挂在屋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