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有自身的发展规律,同时也受社会经济、政治诸多因素的影响,晚明的党争对政治小说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这突出表现为许多小说取材于党争。不仅如此,有些政治小说反过来又加剧了党争,还有一部分政治小说直接参与了党争的过程,成为了党争双方使用的舆论工具。这种小说和党争互动的现象,是晚明政治小说影响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其互动过程分为三种类型:
一、党争对晚明政治小说选材的影响,表现为党争——→小说
(一)党争的背景贯穿了大部分政治小说的始终
晚明时期的党争是政治小说一个集中描写的题材,特别是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阉党横行天下,党羽众多,东林党人刚正不阿,受迫害的人数也最多。党争双方矛盾尖锐,斗争激烈,持续时间较长,这个题材一直延续到清初,还是政治小说的主题。
比如 枟警世阴阳梦枠 不仅用阳梦写了奸党的罪恶行径,而且在阴梦中以虚拟的笔法写了阉党首恶分子在阴间所受的折磨,强调了因果报应,虽说出于时代背景的原因,作者不愿意提到东林党,但从全书描写的篇幅来看,阉党和东林党的斗争一直是 枟警世阴阳梦枠 的中心情节,特别是道人在阴司与被阉党害死的十七位东林党人的对话,更是表明了这一点。“道人回过头来,又见这衙门开了。跑出个人来,唤着人进来。这衙门就与都天院一般。只见上边坐着十七员官,十七座案桌,都是锦缎红围,上边摆着朱墨笔砚,文书簿册。道人到这所在,虽是着迷了,毕竟眼还清净些。一看时,都是枉死在魏、崔手里的。只听得上边喝道:‘妖道!你知罪吗?’道人回言道:‘小道一生不曾做亏心事,且是在终南山修道三十年,草衣木食,久绝腥膻,朝夕炼丹,不预人事,哪得有罪来?’上边又说道:‘你三十年前事,想一想着。’道人回言道:‘三十年前,只是周济了魏忠贤。这是小道的慈心,见他患难中,救他性命。不是小道存私,又不是助他为恶。如何见小道的罪?’上边说:‘魏忠贤是个妖孽,偷生在世间。下界司寮之神奏闻上帝,已摄他魂。落了镬汤地狱,满身炮烂,将死了。哪个要你助他银钱医治,后来被他作祸七年。扰乱朝政,杀害忠良。你抬起头来看!’只见:吏部尚书赵南星老爷、都察院都御史左光斗老爷、都察院都御史杨涟老爷、工部郎中万燝老爷……。道人一一看过,使稽首道:‘各位老爷,尽忠报国,至诚为神。’上边说道:‘我们都是被魏忠贤杀害,这却不是你所救不得其人之罪吗?’道人回言道:‘那时小道也相他是个异类,要化他做个好人。以此倾囊相赠。再三叮瞩他:为人要忠厚,作事要谨慎。岂料这恶孽,兽心人面,背义忘恩。都天爷爷这几年文曲星韬晦,以致斯文遭此厄运。一班恶孽聚生中国,结党为奸,杀人媚人。日则衣冠文物,夜来露出本相。吸人血髓,也不止魏、崔二人。他们一个个来也,把业镜一照,一个个形状心肠都见了。小道当时肉眼不识,错误了。各位老爷垂念,小道这点念头要好的。且又清斋修道多年。这不知人的罪,求宽恕我出家人。’众官长一齐道:‘你原无过失,也无罪业。他们这些恶孽,如今渐次都要勾摄来了。魏忠贤、客氏、崔呈秀、田尔耕先监侯在此,待这些心腹党羽早晚齐了,我们奉上帝敕旨看问。你且在这里看他们随地狱的行径。’枟皇明中兴圣烈传枠 在用丑化笔法揭露了阉党分子嘴脸的同时,也歌颂了东林党人与阉党分子英勇抗争的壮举,书中对党争过程中大量文件的抄录,虽说冲淡了小说的艺术气息,但是真实地反映出了党争的残酷激烈程度。枟魏忠贤小说斥奸书枠 的作者以客观的态度,用写实的笔触记录了党争的整个过程。并以超越现实的史家思维方式,对党争的形成原因作了思考,其中每回开篇的篇首议论,颇多灼见。枟梼杌闲评枠以党争的事件组成了小说的过渡情节,揭示了魏忠贤卑劣人格的形成历史。枟樵史通俗演义枠 把党争作为了第一主题来写,无论是次序先后,还是篇幅的大小都是以党争为主,而且还反映了其他政治小说还没有涉及到的南明党争。即使是出于歌颂毛文龙的目的,刻意回避党争描写的 枟辽海丹忠录枠 也在部分章节中,不自觉地反映出了党争的内幕。枟镇海春秋枠 是一部包庇阉党的作品,把魏忠贤的许多罪责都推到了天启帝的身上,不仅绝口不提阉党的倒行逆施,而且还大肆攻击诬蔑东林党将领,暴露了作者创作中强烈的党派意识。就连本无意反映党争的 枟近报丛谭平虏传枠,因为书中含有对袁崇焕和毛文龙的评价,也和党争有了难以切断的联系,可以说党争是晚明绝大部分政治小说与生俱来的中心主题。
(二)党争过程的详细描述
在晚明政治小说中,对党争过程的全景描写成为了小说的核心情节,尽管作者的立意不尽相同,侧重点存在差异,但是对党争的详细描述成为了许多晚明政治小说作者的共同选择,特别是魏忠贤的发迹经历、阉党的形成过程,阉党的阴谋诡计、东林诸君子的被迫害,市民的暴动、阉党分子的猖獗一时,最后阉党分子的垮台、对阉党分子的处置等等,叙写得非常充分。虽然由于诸书创作时间早晚不同,掌握的材料多寡不一,作者的写作功力有高低之分,但是他们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写出了他们眼中和心中的党争。最早问世的三部斥魏小说 枟警世阴阳梦枠、枟魏忠贤小说斥奸书枠、枟皇明中兴圣烈传枠,因为是在党争硝烟未散、逆案未定的崇祯元年所作,所以在党争过程的描写上,虽然比较详尽,但还有一些欠缺和偏差,而明末清初创作的 枟樵史通俗演义枠 则对晚明党争做了全面的扫描记录,细大不捐、几无遗漏,特别是对南明党争的细致描写,更是起到了历史记录的作用,弥足珍贵,虽说对阮大铖的描写有失实之处,但也属瑕不掩瑜的缺点。
二、与党争有关的政治小说刊出后产生了影响,反过来又进一步加剧了党争,表现为,党争——→小说——→党争
例如,枟辽东传枠 是一部在党争背景下诞生的小说,从全书的抄袭拼凑来看,阉党故意安排人写作这部书来陷害熊廷弼的的可能性很大,这部书后来也确实成为了阉党迫害熊廷弼的重要口实,阉党分子借此向皇帝进谗言,杀害了熊廷弼、传首九边,而且以此为缺口,杀害了左光斗等一批东林党人。在东林党人与阉党斗争的过程中,熊廷弼和左光斗等人被杀是党争更趋激烈的一个转折点,而在这个转折中,枟辽东传枠 一书的作用尤为突出。
枟放郑小史枠、枟大英雄传枠 是温体仁为了陷害郑鄤,进而打击其他东林党人,而授意手下人编造的,郑鄤在世时就知道这两部书的存在,这两部书为温体仁诬蔑郑鄤提供了佐证,同时也有意在舆论上误导大众,最后崇祯下令寸磔郑鄤,这种舆论的呼声也是起了作用的。从 枟樵史演义枠 中作者对郑鄤的鄙视来看,这种舆论在当时是很强大的,足以致郑鄤于死地,基于党争目的创作的这两部小说,反过来又使党争形式和内容升级,朝廷的党争从言论纷争激化到借皇帝之手残酷地夺取政敌的生命,这两部小说在其中所起的恶劣作用不容忽视。
三、在晚明政治小说与党争的互动中,还存在着一种方式,就是一部小说引起纷争,对方又以小说的方式针锋相对地回击,表现为:小说——→党争(纷争)——→小说
在明代小说最早引起纷争的小说是创作于嘉靖年间的 枟英烈传枠,郭勋为了给祖上争功,创作了 枟英烈传枠,后来引起政治对立面的不满,创作了 枟真英烈传枠,开了以小说对抗小说的方式来解决政治分歧的风气。晚明政治小说中,也有这样的作品,比如李化龙以表功为目的,授意门人写了 枟征播奏捷传枠 一书,引起了当事人郭子章的不满,写了 枟平播始末枠 来反驳。虽然二人的分歧还谈不上是党争,枟平播始末枠 也不是小说,但是这种以写小说来达到自己政治目的,对方又用文章来反驳的方式,和枟英烈传枠、枟真英烈传枠 的对抗方式是如出一辙的。真正有着党派意识分歧,然后各自用小说来表述,形成对垒局面的有两对小说,一是 枟承运传枠、枟续英烈传枠、从小说的写作水平和材料的运用来看,枟承运传枠 产生在先的可能性较大,枟承运传枠 从靖难既得利益者后人的立场出发对建文君臣进行了诬蔑,吹捧朱棣,而 枟续英烈传枠 则正好与之相反,站在同情建文帝的立场上,广搜史实,潜心为文,拨乱反正,收到了较好的效果,对正史的编撰也产生了影响。二是 枟于少保萃忠全传枠 和 枟正统传枠,于谦的乡里后辈孙高亮出于正义感和对乡贤的尊敬写了这部书赞颂了于谦,而 枟正统传枠 一书、颠倒黑白,居心叵测,把于谦写成了奸恶的小人,从该书的恶劣立意来看,很可能是石亨、曹吉祥或其党羽的后人,为了反驳 枟于少保萃忠全传枠 等歌颂于谦的文字,专门炮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