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②，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③。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④，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⑤。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⑥。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⑦，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⑧。倚南窗以寄傲⑨，审容膝之易安。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注释】①《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辞去彭泽令后初归家中时所作。文中描写了作者挂冠归来的欣喜之情，和他在归隐中感受到的无限乐趣，表现出他对官场生活的厌恶。其间也流露出作者委运乘化、乐天知命的消极思想。《归去来兮辞》包括序和辞赋两部分，这里选的是辞赋部分。原序为：“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为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②来兮：两语气词。胡：为什么。以心为形役：指心为形体所驱使，此就本心不愿做官，但为了口腹又去做了官而言。③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出自《论语，微子》：“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是楚国接舆劝孔子归隐所唱歌中的话。谏，劝止。追，补救。④遥遥：船只飘荡前行的样子。一作“摇摇”。飏。飞扬，形容船轻快地行驶。⑤征夫，行人。熹微：天色微明。⑥衡宇：衡，即“横”。横木为门，指房屋简陋。《诗经·衡门》：“街门之下，可以栖迟。”此处指作者的住宅。载欣载奔：且欣且奔，即高兴得奔跑起来。载，又，且。⑦三径：几条小路。汉蒋翊隐居时，在屋前竹下开辟三径，只与求仲、羊仲二人来往。后遂以“三径”指隐士居所。⑧眄（miǎn免）：闲视，斜着眼看。庭柯：院中树木。柯，树枝。怡颜：脸带喜色。⑨寄傲：寄托着傲世之情。⑩审：明白，清楚。容膝：只能容下双膝，形容住室狭小。《韩诗外传》：“今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园日涉以成趣：言每日园中走走，园子成了散步的场所。《文选》李善注此句说：《尔雅》曰：‘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郭璞曰：‘此皆人行步趋走之处，因以名。’趣，同“趋”。策：拄着。扶老：拐杖。流憩：或游或息，没有固定场所。流，周游；憩，休息。矫首：抬头。遐观：远望。岫（Xīù袖）：山穴，山峰，亦泛指山⑩景：日光。翳（yì意）翳：光线暗弱的样子。相违：意愿不合。驾言：指驾车出游。言，语助词。情话：极富情意的心里话。西畴（chóu仇）：西边田地。巾车：有布篷的车子。棹（zhào照）：本是划船工具，这里作动词用。窈（yǎo咬）窕（tiǎo）：幽深。壑：山沟，山涧：善：喜，羡慕。行休：行将休止，指生命将要结束。寓形宇内：寄身于天地之间。曷不：何不。委心：听任自己的心性。去留，行止。遑遑：急急忙忙，不安定的样子。帝乡：天帝所居之地，即神仙世界。期，希望。怀：思念。孤往：独自出游。植杖：把手杖插在地上。植，立。耘：除草。耔（zǐ子），用土培苗根。《论语·微子》：“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耘。”皋：水边地。舒啸：放声长啸。啸，撮口作声。乘化：随着大自然的运行变化。化，大化。归尽：回到生命的尽头，即归于死亡。乐夫天命：以顺从天命为快乐。《易经，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
【译文】回去吧！田园快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既然自己为了避免饥寒不得不违心去做官，为什么还要不愉快、而独自悲伤呢？现在明白以往的错误已无法改正，未来的事情却可以补救。实际上迷路还不远，我已经明白今天的想法正确而昨天所作的不对。船在水上轻快地飘荡着前进，微风飘拂，吹动着衣衫。我向行人打听前面路程还有多远，只恨天色微明，亮得太慢。
终于我望见了自家的房屋，高兴得两脚奔跑起来。仆人们都跑出来欢迎，年幼的儿子在门边等着我。院子里几条小路已经荒芜了，松树和菊还活着。我手牵孩子走进屋内，看到酒已经满满地盛在一个壶里。我拿过酒杯自己斟上酒，看着庭院中的树木，感到非常高兴。我倚靠在南窗上表达我傲然自得的心情，深知生活在仅能容膝的房子里更容易使人安适。每天到园子里走走，那里成了我散步的场所，家中虽有门，门却经常关着。我拄着拐杖走走停停，时时抬头向远处眺望。只见白云无心地从山中飘出，鸟儿飞得疲倦了，也懂得要飞回巢去。日光暗淡，太阳快要下山了，我抚摸着孤独的松树在那里徘徊。回去吧！让我同外人断绝交往！世人与我意志不合，还驾车出去寻找什么呢？我很高兴同亲戚们说说心里话，喜欢用弹琴读书来消除愁闷。种田的人告诉我春天到了，将要到西边田地上开始耕种。我有时驾着有布篷的车，有时划着一只船，穷尽那幽深的涧谷，经过那高高低低的山丘。树木长得欣欣向荣，细细的泉水刚刚开始流动。我羡慕各种生物及时生长，感叹我这一生快要过完。
算了吧！寄身在天地间还有多少日子，为什么不随着心性，想去就去、想留就留？为什么要急急忙忙的，还想到哪里去呢？升官发财不是我的愿望，神仙世界也是没有希望进入的。我只想有个好天气，一个人出去，有时就把拐杖插在一边，去为庄稼锄草和用土培苗。登上东边泽畔，放声长啸，面临那清清的流水吟咏诗歌。姑且随着大自然的变化度过我的余年，应该快乐地顺应自然而生活，还有什么怀疑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