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之奇谏假道①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②。宫之奇谏曰③：“虢，虞之表也④。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⑤。一之谓甚，其可再乎⑥。谚所谓辅车相依⑦，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⑧。”
公曰⑨：“晋，吾宗也，岂害我哉⑩？”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
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冬，晋灭虢。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
【注释】①本文选自《左传》僖公五年。文中叙述公元前655年晋国向虞国借路进攻虢国的事。虞国的贤大夫宫之奇劝说虞君：虢是虞的屏障，两国唇齿相依，虢如灭亡，虞就不能独存；又分析晋国过去所作所为，说明晋灭虢后必将灭虞，力劝虞君拒绝晋国的要求。但是虞君不肯听。后来形势的发展正像宫之奇所料的那样，虢、虞先后为晋所灭。古人一向认为这是处理国际关系时应当引为鉴戒的一件事，所以“唇亡齿寒”就成为大家所熟悉的成语。②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晋侯，晋献公，姓姬，名诡诸。复假道，再一次要求借路。僖公二年，晋国曾经向虞国借路伐虢国。现在又要借路，所以说“复假道”。虞，虢（guó）皆国名。虞，在山西省平陆县东北。虢，又名北虢，在河南省陕县附近。③宫之奇（jì）：虞国的一位贤良的大夫。谏：封建社会规劝君主、尊长，使其改正错误叫做“谏”。④表：这里是屏障、门户的意思。⑤寇：从外入侵的军队。玩：忽视的意思。⑥一之谓甚，其可再乎：一次就已过分，还可以第二次再来吗？这是指僖公二年，虞国借路给晋国，使它得以夺取虢国的下阳城（现在山西省平陆县东北）那件事。⑦辅车相依：辅，面颊的皮肉。车，牙车，即牙床骨。面颊皮肉在外，牙床骨在内，互相依存。⑧其虞、虢之谓也：那就是说的虞国同虢国这种关系啊！其，代词，那（指谚语说的道理）。这里为了强调动词（谓）的宾语（虞、虢）把宾语用在动词前面，在宾语和动词之间加上“之”字。下文“将虢是灭”也是这种句法。⑨公：指虞国国君。⑩宗：同宗，同姓。晋虞两国都姓姬，同一祖先。大伯、虞仲：都是大王的儿子。大，同“太”。大王，周朝的先王，名叫“古公亶（dàn）父”。大伯不从，是以不嗣（sì）：大伯知道大王有意要传位给大伯的小弟弟王季（名季历）所以和虞仲一起出走。不从，不从父命。是以不嗣，因此没有做大王的继承者。是以，因此的意思。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虢国的开国祖，系王季的次子和三子，文王的弟弟。王季之穆，王季于周为昭，昭生穆，所以虢仲、虢叔为王季之穆。宫之奇这几句话是针对虞公的“晋，吾宗也”说的。意思是，如果说到同宗的关系，那么虢在姬姓中的地位比虞高。这一支是从王季那里分出来的，王季是周朝的国君，而虞的祖先虞仲并没做周朝的国君。为文王卿士：虢仲、虢叔在文王时为卿士。文王，名叫昌，是季历的儿子。卿士，上卿。将虢是灭：晋国打算把虢国灭掉。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桓，桓叔；庄，庄伯。庄伯是桓叔的儿子。晋献公是桓叔的曾孙，庄伯的孙子，晋献公曾杀尽桓叔、庄伯的其它后代。这句话的意思是，晋国爱虞国，能胜过它爱桓庄的后代吗？其，指晋国。之，指虞国。以为戮：把他们当做杀戮的对象。戮，当名词用。偪（逼）：同“逼”。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这句话是说，至亲如桓、庄的后代，因顾虑他们受宠多，势力大，自己受到迫害，所以就杀了他们。何况虞君拥有一个国家，和晋是国与国的关系，岂能相容？据：依靠、保护的意思。黍稷非馨（xīn）：黍，小米；稷，高粱。皆祭祀之物。馨，香气传得很远。这句话的意思是，鬼神并不爱闻所有的黍稷的香气，只有有德的人祭祀的黍稷香气，鬼神才喜欢。惟德繄物：鬼神认为有德的人的祭品才是可以享用的。冯：同“凭”，依赖。馨香：指的是祭鬼神的黍稷、猪、羊、牛等物。以其族行：带领他的家族去了，到别国避难。虞不腊矣：虞国不能举行今年的腊祭了。意思是，虞国在年内就要灭亡。腊，腊祭，阴历岁终合祭诸神，这里用做动词。晋不更举：晋国用不着再举兵了。馆于虞：晋兵驻扎在虞国。馆，名词做动词，驻扎。执：捉住。
【译文】晋国再一次向虞国借路，以便出兵攻打虢国。宫之奇向虞公劝说道：“虢国是虞国的外围屏障，虢国一亡，虞国必然也跟着灭亡，我们不能随便答应，以助长晋国的贪欲，也不能轻视敌人。早先一次同意晋国借路，已经算是过分了，难道还可以再来第二次吗？俗话说得好：‘脸颊和牙床，是互相依靠的；失去嘴唇，牙齿就要冻坏了。’这句话说的就是虞国同虢国之间的关系啊！”虞公说：“晋国是我的同宗，难道会加害于我吗？”
宫之奇说：“太伯、虞仲，都是太王的儿子，太伯不听从太王的命令，因此不能继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儿子；做文王的臣子，大有功劳于王室，记载他们功劳的盟书藏在掌管盟书的官府里。晋国将要灭掉虢国，怎么还会爱虞国呢？况且晋国爱虞国能胜过它爱桓庄的后代吗？桓庄的后代有什么罪恶，献公却把他们杀掉了呢？不就是因为看他们族大势盛，威胁到献公的地位吗？亲族的人因为地位尊宠，而有威逼之势，尚且把他们杀掉，更何况是为着各自国家的利益呢？”
虞公说：“我祭祀的物品丰盛洁净，鬼神一定保佑我。”宫之奇回答说：“我听说鬼神不是亲近所有的人，只是亲近有德的人。所以《周书》上有这样的话：‘上天不分亲疏，谁有德就辅助谁。’又说：‘黍稷不香，只有有德的人祭祀的黍稷才是香的。’又说：‘祭祀的人虽用同样的祭品，而鬼神只选择有德的人的祭品来享用。’照这样说来，那么没有德行，百姓就不和睦，鬼神就不享用他们的祭品了。鬼神所依靠的，就是有德的人；如果晋国占有了虞国，修明德政，用牛、羊、猪等物来祭鬼神，难道鬼神就不吃他们的祭品吗？”
虞公不听，还是答应了晋国使者的请求。宫之奇便带领他的家族逃往别国避难。他断言：“虞国等不到举行腊祭就会灭亡。在我走了以后，晋国灭虢的军队灭虞，用不着再举兵了。”冬天，晋军灭虢，军队回来时，驻扎在虞国，就此袭取了虞国，把虞灭掉，并捉住了虞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