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已谢,夏花灿烂。夏日悄然而至,热意一天甚似一天。
初夏的晚风带着丝丝清爽的凉意,贴身吹过,令人神清气爽,精神也为之一振。
杨柳依依,随风摆动,如宫廷女子曼妙的腰肢蹁跹扭动。随风吹落的繁华花瓣飘飘洒洒飞散在花叶枝头,又随处落在宫人的发梢肩头。夜空藏蓝,缀有点点繁星,忽明忽灭,并不耀眼。
夏日里卸了值,总是香汗淋漓,被风吹过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闷闷的很,索性也不回住处,半路拐了个弯,溜至长信殿偏殿茂密树荫之地,找个块大青石,静卧乘凉。
郁郁葱葱的青草已长出二三寸有余,随着吹过的清风左右摇摆,细细碎碎,不时调皮地冒出头来撩拨着已换了单薄步履的足底,酥酥痒痒。一阵风过,不知从哪吹来一阵清甜的花香,伴着细细碎碎的落花恰恰落在我的鼻头。我莞尔一笑,闭上眼,鼻翼微颤,花落口中,被细细咀嚼。
“蛇!”一个声音乍然在耳边响起,带着蓄谋已久捉弄的笑意。
“啊!”我惊叫一声,忽的从青石上弹跳起来,不偏不倚刚好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我双手抚在他的胸膛上,随着他的心跳缓缓起伏,慢慢抬头,四目相对,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瞳仁正含笑凝望着我,随之,一双手将我牢牢困住。我整个身子也因此向前倾了倾,紧紧伏在他的身上,感受到若有若无的鼻息微微扫过头顶的碎发,一阵****难耐,我又羞又急:“臭蟑螂,放开我!”
“偏不!大热的天儿,公务繁多,天热心燥的,也没个凉快地儿,这样方觉凉快些了!”他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嘴角翘起弯弯的弧度,倔强反对,又加紧了环在我腰身的力道。
我气结,一时噎在那里,不知如何反驳。虽早料到他不会听话乖乖放手,可从未料到竟如此厚颜,简直无耻,信口雌黄,睁眼说瞎话还不脸红地振振有词,大热的天紧紧搂着一个身体发烫的大活人说“这样凉快”?鬼也不信!
我无奈地叹口气,忽灵机一动,悄悄抬脚想趁他不备,来个出其不意踩他脚尖,想着他应该会吃痛松手。谁知,他早料到我这一手,适时躲开,只笑眯眯地望着我,还带着得意的挑衅笑容。
我气急败坏,使劲挣扎。
他笑意渐深:“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劲儿,全都使出来吧。”双手紧紧箍住我,那张英俊如雕刻的脸庞一点点向我面上逼近。我被迫双手撑在他的胸口,逐渐后倾,警告道:“臭蟑螂,你再这样欺负我,我可喊人啦。”
“哎,窦漪房,你可真不厚道。上次你在海棠花树下偷袭我,占尽我的便宜。算不算欺负我?那我这次是不是应该讨回来,扯平才是?”他扳过我的脸,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强迫与他对视,满眼笑意,一如那晚月夜下千娇百媚的海棠花,悄然无声盛开在我的心上。
忆起前情,我自知理亏,顿时哑口无言,支支吾吾搪塞不出半个字来,只目光游离移向别处,脸颊涨红,一路烧到耳根子,每一处都热得发烫,忽然有些眩晕。
“我有些头晕,许是热得中暑了。”声如蚊蚋,故意微露晕意,腾出一只手来略支了支微微摇晃的头又揉了揉太阳穴,晕晕乎乎道:“这天可真够热的,我定是中暑了。”
“中暑?”他哑然失笑。也是,这才是初夏,离那三伏暑热天还有八丈远,热是热了点可“中暑”还言之尚早。他能信我都不敢信。这个作借口也真难为我了。
他也不再强求,松开了我,笑嘻嘻道:“那我们就寻个凉快的地儿。”
听了此话,我又重重噎了一下,恨不得立即挖个地道逃走。换个?凉快地儿?什么意思?
可未及我反应过来,双手就被紧紧拉住向一地方行去,任我怎么挣脱都逃不了,不由对我的前景微微发憷。
长信殿前遍植各种名贵花草树木,林林总总,依次相绽,占尽春色,可美则美矣,却少了那份清幽的雅致。也唯有长信殿偏殿西南角一处种着一片竹子,清幽阴凉,加上那里长着一棵茂密的老槐树,树荫遮天蔽日,更添凉爽。
这老槐树足有十余丈之高,参天挺拔,郁郁葱葱。此时正值槐花绽放之期,雪白的槐花一串一串挂满绿叶相间的枝头,随风摇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清香,直入丹田,沁人心脾。
刘章揽住我的腰,一个轻身跃起,将我放在茂密的槐花树顶端一枝粗斜的枝干间,与我并排而坐。此树身高,我们俱在顶端之上,加之浓密的花叶严严实实遮住我俩的身形,如无风动,下方过往之人很难察觉。
一串洁白的槐花恰好垂在眼前,我童心突起,向前微探了探脖子,衔下几朵含在口中,细细咀嚼,慢慢回味。我自幼喜欢种植各种花卉,亦喜欢食花,每至百花初绽之期,必采摘花瓣来食,如食天宫珍馐,其味道不可比拟,如今槐花在前,正和我意,岂有不食之理?
刘章扶着我的双臂,唯恐我掉下去,含笑望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我,问道:“这里凉爽多了吧?”
我口里嚼着槐花,只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那,你的头也不晕了吧?”他继续笑问道。
我未多想,心思一味全放在眼前清香扑鼻的槐花上,一边吃,一边拨弄着面前垂下的几串槐花,点了点头。
他一下笑出声来,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继续了?”
“什么?”他此语一出,惊了我一跳,我瞬间睁大双眼,甚是懵懂无知地望着他,忽明白过来,粲然一笑,将手臂伸向空中,遥遥一指,喃喃道:“你瞧!天空的星斗多美啊!一颗、两颗、三颗------数数到底有几颗呢。坐在高高的槐花树顶看星星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美哉美哉!”我眼睛望着满天星斗,心却在扑通扑通地偷跳着。
凉风习习,吹散了沁在鼻翼两端的汗珠。漫天星斗熠熠生辉,俏皮地眨着眼睛,忽然又像害羞了一般,躲在云朵里不肯出来,时隐时现,偷偷探出半个头来,瞧着人间。
“莫顾左右而言他!”刘章扯了一个微笑,腾出一只手将我伸向空中的手臂收回来,趁势将我整个身子拉进他的怀里。脸一点一点向我贴近,我的心脏骤然开始狂跳乱窜,失了方寸。
忽然,远处有隐隐火光冒起,是临华殿的方向,接着隐隐约约似有人惊呼:“走水了!”
刘章逐渐贴近我的那张俊颜在听到这声惊呼后戛然而止,微微皱了皱眉头,转首望着远处点点星火,嘟囔了一句,对我展颜一笑:“我去去就来,你在这好生等着我。”说完,纵身一跃至地上,似不放心地回过头仰首相嘱咐:“呆在上面别乱动弹,小心摔下!”
我浅浅地答应了一声,他方放心离去。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我甚是无聊地踢了几下随风摇曳的槐花串,又随手摘下,斜倚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偶尔摘下花来吃。
树下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又隐隐传来窃窃私语声。
好奇心骤起,稍向下伏了伏身子悄然拨开几只茂密的槐花枝叶,偷偷望去,侧耳细听。
是青鸾与雪鹂!两人似在商议什么要事,紧紧挨着站在槐花树下,均面色凝重,不时抬首观望四周。
我又大着胆子向下侧了侧脑袋,方听清一二句。
“姑姑,太后宴请齐王的宴会真要用这乾坤壶吗?”是雪鹂的声音,温温软软。
普天之下,能称作齐王的也只有刘章的父亲,当今皇上同父异母的亲长兄刘肥了,被分封在兵多地广的齐地,乃先帝草莽之时与情妇曹氏所生,生母曹氏早亡,自幼由当今太后抚养,据说与太后母子感情一直不错。可能刘章也因此沾了些父亲的光,在宫中多受太后照拂。可近日既非逢宫中大事,又非诸王朝贡之期,齐王来京做甚?莫不是只单单来看在宫中当值的儿子吧?
雪鹂话音落下须臾,青鸾方轻轻嘘了一声,小声道:“太后既已吩咐了下来,我们照办就是。”青鸾始终保持她一贯的稳重自持与谨慎。
“可到底因为何事?”雪鹂话语中隐藏些许的惊讶与不解。
“与你无关,莫要乱问。以前教你的都忘记了吗?”青鸾的声音带着警示的味道。
雪鹂噤声了一会儿,仍忍不住道:“可他毕竟是皇上的嫡亲兄长。皇上向来顾念重视手足之谊,万一知道了------”
“皇上不可能知道。”青鸾压低了声音,是在宫中多年历练出来的平静无澜,不带一丝感情的淡定如常与掌控把握中的自信。
“此事你皆需守口如瓶,如若不然------”青鸾之语虽是警示,却平淡如初,只教人觉察不出暗藏其间的凛冽寒意与叵测诡异。
雪鹂连连称是,一脸惶恐之样,看来她深知泄密的不堪设想的后果。
两人又絮絮说了许多,我再听亦听不清晰,但也不敢再向下移动身形,如若被发现,十之八九性命忧矣。在这遍地机密诡诈密布的深宫之中,这点自知我还是有的,并时常保持着清醒。
我们说着他们的,我思索我的。细细想来,他们的对话明显牵涉到了刘章的父亲,而且所透信息并非吉意。我又重新梳理了一遍,在心底暗暗衡量:齐王是蟑螂的父亲啊。
咬了咬牙,暗下决心,待会还是如实告知蟑螂好了。
可他们口中似是非常重要的“乾坤壶”又是什么呢?难不成是只酒壶?还是茶壶?抑或者是个装饰物?从未听长信殿的宫人提起过,甚是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大气不敢出一口,暗自伏在树干上默默窥测她俩的一举一动。直到她俩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一头,才敢略缓了缓身子,却是发现因伏久了的身子竟僵硬酸麻不能自由动弹了。
“想什么呢?”一个声音在身边骤然响起,惊了我一跳,一个不稳,身子从树干上滑落下来。
刘章神情一紧,长臂一捞,将我一把拉进臂弯,默叹一声道:“说过让你在树上别乱动弹的。”
我吐了吐舌头,谁让某人总爱在我身边一惊一乍的。只奈惊魂未定,伏在他怀里粗重喘气,蓦然感觉头顶上方鼻息加重,才惊觉此刻我们俩个的姿势是有多暧昧:我整个身子都压在斜躺在枝干上的刘章身上,双手攀在他的肩头,而他的双臂则紧紧按着我的腰身,含着笑意,贪婪地吮吸着我身上的味道。
我脸色窘迫,微微挣扎了一下,想重新坐起来。
“别动!再动就真的摔下去了,不死也落个半伤!”他警告道。可我怎么琢摸着他话语间有一丝狡黠,不,何止一丝。
但还是害怕摔下去,我只好无奈地趴着另想脱身良策,随口问道:“方才那火可是灭过了?”
他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
我又小心问道:“你的父王齐王------可是要来京?”
他嗯了一声,道:“你听长信殿的宫人说过?”
我默不作声,因为方才之前,我真未听身边的长信殿宫人提起过此事,思虑再三,终小心翼翼道:“方才我躲在树上听青鸾和雪鹂提起的。据说太后要用乾坤壶宴请齐王。”故意在“乾坤壶”三字上加重语气,因为我心底隐隐觉得此物非同寻常,此刻提起刚好可引起刘章注意,顺带测测他是否了解这等奇怪物什儿。
刘章猛然坐起,定定望着我:“你说什么?乾坤壶?”
我被他的突然反应惊了一跳,人还在他怀里,魂已吓跑了一半,只木然答道:“嗯。”
刘章微眯了双眼,一道寒光转瞬即逝,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向来狂放温暖的他身上。
他似是思虑了半刻,对我笑道:“今日我还有些公务处理,就不陪你在树上看星星了,改日补过。”说着揽着我从树上轻轻跃下,神色严峻,一言不发转眼消失在沉沉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