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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卷三(2)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之邻也。渠旧与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地妖气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日,迷惘病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冥府,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省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委沟壑,或劝勿室也。”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拔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耶?”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听巫家厌禳耳。”

女傍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子,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

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

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法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令还生。皮囊何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

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

龁石

新城王钦文家,有圉人王姓,幼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唯啖松子及白石。遍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啗芋然。母死,复入劳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负十王殿左郎下判官来,众当醵作筵以相款。”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红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公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非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畛畦。”乃负之去。次日,众果招朱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乃判官也。起曰:“噫,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耶?”判官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爇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

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判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醒。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眠。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曰:“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缺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稿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

“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果中魁元。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

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煎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余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面目不甚佳丽。欲烦君刀斧,何如?”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立促急入,勿惊鸡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以手推扉,扉自开。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著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

急于朱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年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里居,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庭上,置首项侧,一门涕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诸婢,谓所守不恪,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贼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公疑之,遣婢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鞫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杀,无与于朱孝廉也。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首为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

醒告夫人,而夫人所梦亦然。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辜。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问:“能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

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又何必生之为乐,而死之为悲乎?”朱以为然。即制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急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无异生时,虑尔寡妇孤儿,殊悬悬耳。”夫人大恸,涕泪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

朱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官荐我督案务,受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办。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然已逝。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提抱之;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矣。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子母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什尚可存活,世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坠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迳出门去,于是遂绝。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之,审视车中人,则其父也。下马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瞑目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则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自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沏、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后浑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斲斯削于肠胃,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耶?”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效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游。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行数武,顾婢子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

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待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续。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

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之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

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细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俛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毋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探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

“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

肃客人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洇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惊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屡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

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

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

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景象何堪?”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如婴儿。”生曰:“小生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

“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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