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怕朝廷顺藤摸瓜找上咱们?”白思孟听了,会意地点点头。
朱品声的顾虑不无道理——老仙儿还没死,他比死皇帝还早知道流沙四杰,并一直视他们为对头,如若知道他们终究不会为己所用,一定会派人擒拿。
“那好吧,”白思孟不再犹豫了,说,“咱们自己走,到西海边再找他们的船也行。船一开就什么都不怕了。他们的船名叫什么?”
“叫什么‘闾右霍家’!是条很大的船,据说很有名气,每次到南边来,都停在东陂港。”
“这名字好记——”小蒋笑道,“驴肉火烧!”
大家都笑起来。
万时明想了想,给出个注解说:“闾者,街区也。闾右,按古书记载,应该是一个地区里富人比较多的地方。
“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起因就在于秦人‘发闾左九百人戌渔阳’。被征发的都是穷人,都住在闾左,跟闾右的富人是分开的。
“这边与咱们那边有历史渊源,学了些秦朝旧例。这家船主住在富人区,于是就拿地名当船名,明显是炫富。”
“炫富?那这海盗、强盗听了,不专门要抢他!”小蒋好奇地问。“旧时代的土老财,都喜欢藏着掖着。”
万时明笑道:“那要看是干哪一行!这霍家干的是什么生意?航海搭客!海上风险大,搞不好要赔,穷船家赔得起谁?所以就要炫富。
“炫富,就是打名气!就跟大公司一定要租用高档写字楼一样。看到这个,你就会觉得他实力强,靠得住,就肯把货托他运。就是偶尔沉船、遭抢赔一回,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对!”白思孟赞同说,“作交易得有信心。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有恒心才能让人信赖。跟商人打交道,最怕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主儿了。”
“既然这样!”朱品声放心地说,“那就定下它。到东陂去!”
西海边只有两个大港口:桃浦最大,东陂其次。
这时的船还不谈在什么地方注册,但为方便老客户,都有约定俗成的习惯停泊地。有准地方就好找。
不能飞,回过头再考虑海程,要储备的东西就不一样了。
他们舍弃了为飞行准备的东西,如帐篷、蜡烛、锅灶、小火炉、取暖用的上等硬炭等。上了船这一切都用不着。
转而寻购的是装水的大酒桶,做救生衣的软木块以及鱼网、钓钩、绳索、炒米粉、风干肉。还特别购买了一条带帆的小舢板,以备紧急逃生之用。
这一切买回,全都夹进了活页夹,居然并没让这夹子增加太大的重量。
很快就到了宫中惨剧发生后的第四天。等了许久未见发动,他们终于失望,不得不怏怏不乐地走了。
小蒋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想把那张大白告示夤夜贴到午门墙上去,万时明叹口气说算了。
你也不知道几重臣究竟是怎么个打算是不是?贸然贴出告示,很可能打乱他们的计划,让他们陷于被动。
比如说沈雷眼下不在京里,光是联络他就是件比较费时费酙酌的事情,还要寻找最适合动手的时机,这就非常不确定了。
当然,也许他们出于利害考虑不想反对新皇,还想和平共处,猫鼠同眠,共建新朝。那么已到手的这几张揭帖就会被谨慎地烧掉,永远不见天日,就跟那已经死掉的老皇帝一样。
历史证明:在现实利害的威迫下,人们往往非常善于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反正咱们已经管不着了!”白思孟直起腰拍打着两手,像要把一切都拍打干净,说,“历史的已经还给历史,别人的也已还给别人,随他怎样吧!”
万时明听了这两句话才觉得终于顺耳了,称赞说:
“这话聪明!聪明!英雄无他,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历史的就还给历史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万时明讽刺而又遗憾地笑了一声,“枫林坡大捷和万聚坪大败都已经不可磨灭,有一万五千人的鲜血作证,这可都是咱们亲历的,已经还不了了。
“其次,把别人的还给别人也还没有。一万二千两银票,花了两千多两,这欠账是没法还了,而且大家也不打算还——张妃一次就杀害这么多条人命,封口费也不止几万两吧?啊?
“这么多烂事搅在一起,唉,人生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清风吹过也留痕呀!”
“是啊,”小蒋一向没有什么沧桑感,听了这些也不由由衷慨叹,“咱们这一次进京,还真干了不少事情,还看了这么多稀奇,也算是不虚此行。
“不过老万常说——‘人力有时而穷’,现在还真是这样。说了人家不听,这就是咱们的力穷之时。”
“我也有同感,”听他们议论得高兴,朱品声殿后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剪不断,理还乱’。千丝万缕,拉得太长,咱们的小胳膊小腿儿已经应付不了了,还是一走了之最合适。
“再不要恋战了。就是打倒了老仙儿,扶上了孙家的太子,也不一定就完事大吉。而时间,咱们已经实实在在耗不起了。”
为防意外,他们选择了三更出发、快速飞离京城的办法。
经过几天的紧急培训,朱品声初步掌握了飞行圈的操作,只是还不大熟练,这时便也套上飞行服,由三位男士保护着一起腾空,升到两百米高度,就改为平飞。
他们很轻松地飞越了近郊的房舍,进入了光线暗淡、一片黑糊糊的旷野。
“太棒了!”朱品声无比惊奇,环顾四周,快乐地大声说,“也不知我爸要是看见,会不会说我是青出于蓝?我这跑得可比他的大轮船快多了!”
“那肯定会!”白思孟笑道,“等到了西海,你再学会了驾船,你爸就更要高兴了!跨灶之儿呀!”
“什么叫跨灶之儿?”朱品声不懂。
“就是超过父亲的儿子。”
“那要是女儿呢?”
“那就是跨灶之女!”
“哈哈……”
飞行了一小时四十分钟,离京城已经有七八十公里远时,万时明的圈子没劲了,大家便降落歇息,给他换圈子。
这时黑沉沉的东方地平线上已经泛起几丝微光,要天亮了。
再度升空。在熹微的晨光中又飞行了一个半小时,正当彩霞满天时,白思孟换装的飞行圈也不行了,只好再度降落。
这里离一个路边小酒店不远,他们想活动一下筋骨,就不再借助飞行圈,而是迈开大步走过了这几百米。
店家见他们绝早来顾,很是高兴,跑前跑后,招待得非常殷勤。
他们吃喝完毕,又要了一包熟牛肉和几个大饼,预备路上碰不到人家时充饥,然后给银子结了账。
“客官慢飞!”老板送到门口,笑嘻嘻地说,“回京时再来!”
蓦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白思孟一怔,回过头,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飞来的?”
小店老板笑着指指他的裤子说:“客官不是仙人吗?仙人都穿这种袜带裤走路。”
嗬,原来他认得!
“你以前见过多少仙人?”白思孟感兴趣地问,“多吗?”
老板笑道:“不多。几年间也就见过八个。每逢结账走人,只见他们肚皮一鼓,吹气一样就飞上天去,像是一个灯盏被人提了走,煞是好看。”
他说的肚皮一鼓,自然是指平时圈子无力,悬垂在肚子上,一发动,圈子就水平上升,人成了圆桶腰,自然就把腹前的衣物膨胀开来。
这个说法很形象也很独特,足见他说见过仙人不是吹牛。
一条不大繁忙的线路上的一个小店,几年时间竟然有八个仙人光顾,真可谓机缘极佳,眼福不浅。
“接待这么多仙人,你赚得不少吧?”白思孟开玩笑地问。
“还好,还好!”老板笑眯眯地回答,“仙人都有钱,从不赊账,只此就是小店的上等客人了。小的别无他求,只求列位他日经过,再多多惠顾!多多惠顾!”
白思孟道:“我们也是第一次走这西边,以后回来,自然还到你这里。只是那七八个仙人,他们都是什么样,来这边做什么,你能说说吗?”
老板搔搔头发,为难说:“远了有些记不清,只前天来的几个,倒还记得。”
“前天?”四个年轻人心头一震,“前天还来了?”
老板见他们反应这样强烈,倒有些吓住了,眨巴着眼睛,拿不定主意。
白思孟不动声色,拿出一小块银子,在老板眼前一晃。
阳光正强,银块又亮,老板眼睛都要耀花了。
知是回答得好就会赏他,当下他想抓不敢抓,咽着干涎看着银子说:
“那五个人是前日清早到的,袜带裤与四位差不多,只外衣多为绣袍,绣得花团锦簇,一看便知是富贵中人。
“花钱也大方,纵是小的这种小店,也尽情要好吃食、好伺候,不肯马虎一点点。热水温了一些、热了一些,都要骂得人三生佛出世!那脾气,也就县里大老爷才可与他比得。
“而话说回来,本县大老爷,竟然也与他们有交情。其中便有一个,吃了早饭也不歇歇,直飞到三十里外县衙里与大老爷吃了酒,这才回来睡觉,一觉睡到天晚,方才一起飞向西去。”
“他五个人长的什么样子?你一个个说了看。”
老板不敢隐瞒,竭力回忆着描绘了一通,朱品声一听就清楚,过来的就是五天罡。
从店主的描绘中还知道,那樊老者头部的磕碰外伤已经平复,中年道士韩昌的肩伤也收了口。只有胖和尚车轮摔得太重,似乎震坏了哪里,走路还很吃力,估计还得将养。
不过他们来去都靠飞行,走不走得了路不是问题。
这群丧门星!怎的又跟我同路了?
朱品声很不自在,就拉过三个同伴,避开老板,把他们的来历和能力说了说,最后说:
“幸好他们先过去了,咱们慢慢飞,别过早遭遇。猝然动手的话,他们还是挺有杀伤力的!”
白思孟返回门口又问了几句,没有更多情况,就交待说,自己四人来过之事,一定不要与人说起,然后给了赏银。
走回来他说不用遮掩了,就和三个同伴一起原地起飞。这回速度放慢了一些,好边飞边交谈。
白思孟和小蒋性子较急,都主张追上去,一遇到五天罡就火力全开,力争一举歼灭,彻底根除后患。
但万时明想法比较稳健,说对方已经先走了一天一夜,离西海岸只有一半路了,你追得上吗?圈子的能量有保证吗?
不如还是慢飞,一路加强警戒,防备伏击,一切等到了西海再说。上船前如果碰不到他们,那还管他们干什么?
朱品声表态同意稳健方案,于是他们就放弃了快追,只是从此又得全神贯注地警戒,旅程立刻变得不舒服多了。
“阴魂不散哪!”朱品声不快地想,“每次你想抛开一切,都因为一点小事,又把心思拽了回来。这柏原城,真叫人魂牵梦绕!也不知宫中和刘侍郎他们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