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在鹿山之南,白水之侧,属巴东地界。鹿山因山中多鹿而得名,白水则因河底漫漫白沙而得名。白鹿书院立于巴东已有八百年,乃当初周王叔父所建。如今周朝已去,王朝已三番更迭,书院依旧静卧于这青山秀水之间,得了“天下第一书院”的美称。
书院如今的掌院夫子希夷先生已过耄耋之年,乃是天下大家,人人尊崇。他常年住在书院后山的几间阁屋里,阁屋凿壁而建,嵌在山体中,冬暖夏凉很是舒适。阁屋与书院只有一条石阶相接,石阶也是凿壁而建,在峭壁上起伏蜿蜒。每日这石阶上都有一位青年持帚打扫,从上到下,再从下而上。
石阶每日上下的只有寥寥二三人,苏虞打扫只是轻轻拂去阶上的落叶,石面上依旧青苔附生。扫至山下时,就能听到书院中传出的琅琅读书声:“……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藏于心者,无以竭爱,动于身者,无以竭恭,出于口者,无以竭驯。畅之四支,接之肌肤,华发隳颠,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乎!……”今天读的是《墨子》。苏虞朝书院望了望,面无表情。
阁屋纵深很深,其中最里面有间书库,从书院建立那日起就开始藏书,八百年可谓藏尽了天下书籍。苏岩每日扫完石阶,就会来到书库中,将浩瀚如海的各类书籍分门别类,整理剔重。这项繁杂的活计需要无比的细心与耐心,而且每册书籍都要翻阅一遍方可。
苏虞将手中的最后一册书放在其应归属的位置上后,终于长舒了口气环顾着四面堆列整齐的书简帛卷,心中有种无名的成就感。
正厅,希夷先生侧倚在一堆竹简上昏昏欲睡。身后窗外吹来点点莺鸟之声,徐风荡漾。苏虞端来一套茶具,跪坐在案几对面,无声息中便泡出一盏清茶。
茶香弥漫,唤醒了希夷先生,他执盏细品一番,点了点头:“不骄不躁,润而清透,香而不溢。相比之前确实收敛了许多。”
苏虞颔首:“都是先生磨练之功,学生受用终身。”
希夷先生睁开眼问:“你入书院有八年了吧?”苏虞应是。
“八年。”希夷先生呼了口气:“当日的总角少年而今已近弱冠,也是时候离开书院了。当初暂留你在书院时,也没想过这一晃就是八年。这些年让你整理书籍磨练你的性子,是不想让你内心只被仇恨蒙蔽。天下之大,世事万千,做人不必总执拗一处?”希夷先生品了口茶:“当日送你来之人与我有恩,今日你出了山,书院便不再与你有丝毫瓜葛,也算是报了他的恩情,日后望你在世上多行善事,好自为之。”
“学生拜别先生!”苏虞动容,深执弟子之礼,久久不起。
苏虞的行李不多,收拾妥当沿石阶而下,期间他不时回首,又一直朝书院望着,最后却从书院后门沿一条山间小路而去,除去惊动了几尾松鼠,再未让书院任何人瞧见。
鹿山多鹿,自古便是士族墨客喜爱云游的地方。鹿相传乃是仙人坐骑,所以灵动矫健,鹿又通“禄”,于是赏鹿便成了世家子弟的一大爱好。沿途山野,苏虞就遇见了不少赏鹿的世家子弟,他们或三两结伴,或只影单行。鹿喜静怕生,苏虞见他们高谈阔论,或是焚香抚琴,并不认为他们真的能赏到鹿。但这丝毫阻挡不了他们的兴趣,也许他们并不在乎能不能赏到鹿,他们只是需要这番赏鹿的情调罢了。
苏虞一路上并不与这些人交谈,甚至都不多看一眼,他只管走自己的路,心无旁骛。等行至乌水浮桥时,恰遇斜阳垂落,霞辉漫天。苏虞来了兴致,便坐在浮桥上听着汩汩水流西去,瞧着灼日远远坠入泛动的河面中,一片氤氲美景凭空荡漾。待到夕阳尽沉,晚霞放纵之时,苏虞忽瞧见不远的河滩上有几处黑斑,好似人形。
苏虞快速走下浮桥靠近河滩,发现果然有有一女子,还有一匹棕马。女子半身浸泡在水中,昏迷不醒,棕马却是陷在了滩泥中,无法挣脱。苏虞奋力将一人一马拖到岸上,发现女子浑身冰冷,脸色苍白,幸而还有微微的气息,苏虞急忙升起堆火,将女子身上的湿衣裳换下,为她擦干身子。
忙至半夜,女子体温终于渐渐回升,脸上也有了一丝红润。苏虞这才松了口气,累的卧在一侧,昏昏睡去。
翌日,苏虞醒来,发现自己竟被马匹缰绳捆住了手。女子在苏虞身后,慌忙拿起一块尖石抵在苏虞脖颈上,大喊:“别动!”女子身上还穿着苏虞的长衫,宽大空荡,那是昨晚苏虞给她换的,显然她也才刚醒不久,还未来得及换下。
“你是谁?”女子神色慌张:“他们……怎么了?”
“死了。”苏虞不做挣扎,平静的看着女子。女子忽然嘴唇颤抖着:“你……你把我……怎么了!”
“怎么了……你没感觉吗?”苏虞饶有兴趣地看着女子,女子不知所措,看着身上空空荡荡的男式长衫,几乎哭出声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苏虞一把夺过女子手里的尖石,女子惊慌失措的看着苏虞不知何时挣脱的缰绳,吓得说不出话来。苏虞把尖石扔了:“下次绳子别捆那么松!”女子无力蜷缩着,脸上挂着泪痕。
“快换上吧。”苏虞扔过来干了的衣裳,见女子不动,才道:“放心吧,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女子这才抬头,不相信地看了看苏虞,苏虞转身避开。
女子在树丛中换好了衣裳,看着换下的男式衣衫依旧心有不甘,便捡起一根树棍悄悄挪到苏虞身后,奋力朝他脑袋夯去,苏虞毫无抵抗,当即栽倒。女子试了试苏虞还有气息,只是昏迷,这才舒了口气。
良久,苏虞终于醒来,头痛不堪。女子跪在一侧,忽然施礼大声道:“云萼谢公子救命之恩。”苏虞闻声吓得退了几步,见云萼手里空空,才揉着疼痛的脑袋:“哪有人这么报恩的。”云萼撇了撇嘴,强自道:“男女授受不亲!昨夜就算你救了我,算你无意,我敲你一棍,咱们扯平。无论你昨晚看见什么以后都不准在想起来,更不许提!”
苏虞不可理喻摆手道:“算了算了。”揉着头起身收拾了一番,忽见云萼秀发凌乱,脸色娇羞,目光竟不敢看向苏虞。苏虞顿觉尴尬:“你……缘何会落入河中?”
“我也不知。”云萼想了想:“那马行到桥中突然发狂,便连车一起翻入了河里。只可惜那驾车的仆人和小如却不知被河流冲到了哪里……”云萼说着脸色伤悲,拭了拭眼角。
“吉人自有天相。”苏虞掩灭了火堆:“你这马脾气躁的很,也许是受了惊了。”那棕马就被拴在一棵树上,四蹄乱蹬,躁动不安。云萼看着奇怪,缓身靠去。苏虞忙劝道:“惊马不识主,你还是别靠近它。”
云萼恍若未闻的走到棕马前,小心地来回轻抚马背。马脖忽的闪过一点亮光,云萼好奇伸手探去,居然从其抽出了一根近三寸长的细针。棕马顿时渐渐安静下来,云萼看着细针发呆,想了想将细针悄悄收起。
“好了。”苏虞见云萼居然将马顺服,心中佩服:“既然马已安抚,我也该走了……”苏虞话还未落,云萼忽然转身:“公子等一下……能否再麻烦公子送我一程。”
苏虞奇怪:“你有宝马,何须我送!”
云萼道:“我……不会骑马。”苏虞笑了笑,算是点头应允。
棕马背上无鞍,原本就是驾车的马匹,所以也无处找鞍。苏虞觉得是自己疏忽,让一个女子单独骑无鞍的马,怎么说也不合适。苏虞干脆利落地骑上衤果马,将云萼拉上马背在自己身后。马背光滑,云萼不自觉地就抱住了苏虞腰间。苏虞诧异了一下,也不多话。
“要去哪里?”
“鹿山。”
苏虞奇怪:“落魄的这般模样,还有心情去赏鹿?”
“我才没那么无聊的兴趣。”云萼摇着头:“我要去鹿山洛天涧。”
“洛天涧!”苏虞再次饶有兴趣的回头看着云萼:“那里可是很少人知道的。”
“我之前也不知道那里。是一位小童告诉我的。”云萼解释道:“我爹爹病重,城中大夫束手无策,有个小童在医馆门口碰见我,就告诉我让我去洛天涧,说那里暂住着一位杏林大家。”
苏虞道:“一个毛头小鬼说的话你也相信,万一他是胡言乱语,你岂不是又要失望而回。”
“之前我也不大确定……”云萼说着悄悄摸了摸藏起的细针:“但现在我却觉得那小童绝没有骗我。”
“为何。”
“我相信我的直觉。”
苏虞闻言默不做声,驾着马就朝鹿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