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瘦削的手紧紧地把着窗户的插梢,双臂上笼着的宽大袖袍轻轻颤动着。
终于“咔”的一声,两扇窗户猛地向两侧弹开,还好下方有防撞卡槽,否则那四面涂画着许多诡异符号的玻璃就该碎了。
风从窗外的洋槐树花叶缝隙间吹了过来,吹进窗子。白色的洋槐花瓣如雪片飞舞,有一些轻盈的像精灵,打着转儿飞进窗子。
那双手仍然扶着窗子,并没有在打开窗子后收回来。那是一双如洋槐花瓣一样苍白的手,青筋在手背上高高耸起,像是一片树叶上的粗大叶脉。
李青莲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刻的空气中似乎也有一股清新的花香,却不是洋槐花香。他很喜欢这种花的香味,从小就很喜欢,只觉得清新甜美,百闻不厌。
那是属于前世的记忆吧。
他此刻也站在窗前,窗是雕花木窗贴上窗纸,而非铁制窗架嵌入玻璃。
他将双手举刀眼前,仔细打量着这双保养的很好的手,虽然有些干枯的迹象,却仍然显得白皙修长,只是在右手掌心有一层薄茧。
他的思绪又回到那天在铁窗前的那双手,他自己前世的手。两相对比,这明显不是他的那双手,他的食指和拇指上已经浸透了墨水,绝没有这般白皙。
思绪不自觉间又回到过去。剧烈的咳嗽在风中响起,迅速被风散满整个屋子,那是他的单人病房,终于消散在清风花香中。他再次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再次咳嗽,即便咳嗽痛苦,他仍渴望享受那份甜美温馨。
这种味道既令他喜爱,也让他伤感,让他心痛。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忘记八岁那年,他看到那满山的洋槐花在山风中腾舞漫天,那破败的土墙茅草房中央的那株洋槐,和那棵碗口粗的洋槐下坐着的老人。
老人的皮肤如树皮干枯,老人的头发如花串雪白。那是奶奶,一个人住在农村的奶奶。
奶奶的房子掩映在半山腰的山坳里。房前屋后都是大树,尤其以洋槐最多,在奶奶的灶房正中央,长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洋槐树,每年都开出白色的花。
就是那一年,就是在这棵树下,奶奶永远的睡着了。
风轻轻地拨动洋槐,花瓣落满落在老人身上。父亲推开门的一瞬间,李青莲看到洋槐花已经将奶奶的遗体覆盖,堆成了一座花坟。那一刻他想,奶奶的灵魂已经饱蘸花香,该是能上天堂的。
夕阳挂在远山,斜照的光线包裹着屋与树与花与人。
花如灵花白如雪,人似夕阳似旧梦。
李青莲还记得自己的泪水裹着洁白的洋槐花滴滴落下,风吹树枝,花飞如舞如雪如霞如梦,那梦是那么美好,令人心碎的美丽。
奶奶后来就被埋在那棵下,和爷爷一起继续孕育这棵洋槐。
李青莲还记得,小时后被奶奶抱在怀里,奶奶指着洋槐树对他说:“三娃娃,这根树就是你爷爷,每年花开的时候,就是爷爷回来看我们啦。”
李青莲当时还不懂,他幼小的心灵实在不能把一棵树和爷爷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那棵洋槐树是爷爷去世那一年,奶奶亲手种下的,而那一年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那天他似乎看到了灵魂与光线的追逐,花瓣在风中飞舞,光线化作颤动的琴弦,花瓣就是飞扬的音符。
他站在铁窗前,吹着风,嗅着花香,不由自主地想起已经去世多年的奶奶。
那一段时间他的精神一直有些恍惚,博士课题最近就像一潭死水,毫无波动,勿论进展。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就如现在,就连开窗子这样的事情,他也要耗费许多力气。
只有嗅着这洋槐花的清香,想到慈爱的奶奶,心头才能平静安详。
他还记得医生说他是胶质母细胞瘤晚期时,他只问了医生他还有多少时间。只要还有时间,他就不会停止思考,生命不息,探索不止。
他本科专业方向还未定向的时候,选修过许多生物学课程,其中就包括他极感兴趣的脑科学和肿瘤生物学。因此他知道所有脑癌都是恶性的,毕竟头盖骨那么坚硬,肿瘤一旦长大,大脑就没地方搁了。更何况是胶质母细胞瘤这种最恶性的脑瘤,它可是相当于脑子内部长了一个食脑的怪物,一点点蚕食人的大脑,简直让人痛不欲生。
既然知道胶质瘤是一种不治之症,他也不奢望发生奇迹,只因他比大多数人都明白奇迹的本质。所谓奇迹,只是各种条件恰好一起满足才碰巧出现的小概率事件,而小概率事件在宏观世界的尺度下可以认为不存在。
他甚至连放疗与化疗都没有选择,因为他知道化疗会加速人体的虚弱和精神的疲乏,让他不能清晰地思考。
李青莲那时正是一名博士二年级研究生,就读于中国某著名高校物理学系现代物理学专业。
他被检出胶质瘤才18岁,天也妒英才么?虽然他从小被称为天才,在怪异的目光注视下长大,那些目光或灼热或疏远或冷漠,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就不正常,因为他重来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
李青莲12岁时考入中国某著名高校少年班学院,他脑海里有一根定海神针,上面写着三个字,相对论。定海神针顶端飘扬着一串奇妙而幽默的文字,就像一面旗帜,那是当年爱因斯坦在回答新闻记者的时候说出的一段妙语:把你的手放在滚热的炉子上一分钟,感觉起来像一小时。坐在一个漂亮姑娘身边整整一小时,感觉起来像一分钟。这就是相对论。
李青莲一直很喜欢这段美妙的文字,他最终选择在物理系深造而不是生物系,大概也是因为这面旗帜深深地插在他的脑海中,给他指定了方向。
两年之后完成本科全部学业并撰写了毕业论文《量子力场的相对论初探》。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在坐的学术答辩委员会教授的一股脑砸给他许多问题,许多都是换着说法的重复性问题,他解释一遍,台下的教授又换个问法再砸给他。最后还是他的后来的导师谢永国院士帮他稳住了场面,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正常毕业。
但他没有选择提前毕业,因为谢永国院士认为,他应该多去学习学习其他东西,了解一些其他方面的知识。他告诉李青莲,如果我们把已有的知识比作一片汪洋,那么新的知识就是星辰,而每个人所拥有的知识就是一个皮球。你在海中下沉地越深,吸收的养分越多,你将来就能跃出水面越高,距离天空星辰就越近,幸运的话,甚至可以伸手摘星辰。
后面两年,在谢院士的执导下,他充分利用学校的全面的学科体系、优秀的师资配置,选修了许多其他方面的课程。他本就聪颖非凡,读书过目不忘,新的知识也是一点就透。学习中间许多教授都向他伸出橄榄枝,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实验室或者兼修自己的专业。
他本科毕业后进入谢永国教授实验室,深入研究相对论、量子力学等现代物理学中的前沿方向。
可以说他的人生过得很纯粹。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一条游弋在清澈知识海洋中的小鱼,知识海洋中的天光云影、明月朝阳、清风流雨、浪花湍流,都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
他在三日前醒醒来,据说这具身体已经沉睡了三年之久。刚刚醒时就像是前世死亡过程的逆向放映。他仿佛又听到父亲声嘶力竭的呼唤,他感到眼角有泪水滑落,节奏均匀的滴滴声突然转变成单调的声音,他仿佛又嗅到那熟悉的香味,比平时更加浓郁几分。
现在李青莲已经相信,自己的意识发生了穿越,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他还没有精力去细细探索,只因他的意识这几日来都还处于迷糊状态。
“公子,你怎么又起来走动了?张大夫不是一再叮嘱,要你注意休息吗?”门口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子,一身丫鬟打扮,乌黑的头发绾在脑后,杏眼含嗔地望着李青莲。
李青莲使劲咬着嘴唇,干咽了几口唾沫,把咳嗽的冲动堵在胸口,等胸口的一阵剧烈起伏平稳下来后,才转过身来不知所措地扯着嘴角一笑:“呵……呵……雨……雨铃……小姐,我实在躺累了,想起来活动活动。”
雨铃咯咯娇笑着走过来,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床沿上。雨铃比他高出一个头,俯身看着她轻笑打趣说:“公子又在胡言乱语啦,若奴婢做了小姐,那公子还让不让雨铃服侍您了?”
李青莲偷眼看去,先是看到进那让他心跳加速的一抹酥白。赶紧抬头看了雨铃一眼,赶紧偏过头去。在他看来雨铃那张圆润的脸庞显得十分可爱,五官并不是那种非常精致的类型,但是放在这样一张可爱的脸上,一切也都显得美好和谐了。
他前一世一心扑在学问中,虽然因为在同级人中年纪小的缘故,很得女同学喜欢,但他从未去仔细欣赏过女孩子。三日前醒来,若非这女子将他的头紧紧埋在那浑圆柔软的所在,让他呼吸不畅晕死过去,他此刻绝不会如此害怕那杀人的凶器。
雨铃见他半晌不语,也挨着他左手边坐了下来,将李青莲拦过抱在怀中,他的脸再次与那凶器亲密接触。
李青莲只觉得一股淡淡的幽香在鼻端氤氤氲氲,手上也传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柔软触感,一时间不免心慌意乱,面红耳赤。想挪开头,却又不敢有太大,想抽出手,却被雨铃紧紧抱住。抬头去看,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合成一线,更显秀长,李青莲心也跳得更快了。
李青莲胸口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冲动涌上来,只得赶紧侧过头去,不去看她也不去乱想,在心中背诵元素周期表,推导电磁场方程组、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求解薛定谔方程本征值……
雨铃娇笑着站起来,漆黑的眼珠子一转,俯下身对李青莲说道:“公子,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俗话说,躺半天舒服,躺一天酸骨,躺三天四肢麻木,躺五天乱了六腑。公子自从那晚昏迷之后,也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呢,正该出去活络活络经络血脉。”
李青莲如蒙大赦,在雨铃的搀扶下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一个布置精细的花园,中间一方小池,池水中荷花只见碧叶倾云,还未着花。碧水中倒映着着一座白玉亭,亭匾上写着三个温润风流的三个字:简心亭。左首的白墙开有一个扇形的门,从内看去,门上书有:长乐门。
李青莲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走进小院,第一次看见这些难懂的文字。虽然一开始他只能根据字形猜出个大概,但晚上睡着了,脑子里似乎有个声音会告诉他这些字是什么意思,而且他虽然没有去园外看过,却也知道这个院子叫失乐园,真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园中有许多花花草草,李青莲完全叫不出名字,只是感觉假山花草布置得很好看,看着心中十分舒畅。
雨铃扶着李青莲穿过小径、绕过假山、行过回廊、走过小桥,来到简心亭中。
李青莲走得累了,坐在简心亭中间的石凳上。石凳触臀温润,不像想象中那般寒冷。他隐约知道这玉亭、石凳都非凡品,玉是蓝田暖玉,石乃海南日光石,都属于温润的材料。
李青莲坐在石凳上,怔怔的望者湖水,看水中蓝天白云、绿荷如伞、蜻蜓悬飞,不由又想起曾经和父亲去杭州西湖游玩的经历,想起王安石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雨铃见李青莲看蜻蜓看得出神,莞尔一笑,眼珠一转。忽然娇喝一声,她秀足在玉亭柱墩之上一点,身子已经翩跹而起。
李青莲被她一声娇喝从会议在惊醒,转头看去心中不由自主惊呼一声,迟钝的脑子已经有些短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美丽的婢女竟然会飞?难道自己是穿越到了武侠世界么?
只见雨铃娇小的身子飞在空中,绿色纱裙迎风翩翩,李青莲的眼光不自觉地低头朝水面看去,那洁白修长的腿如大白鹅的修长的脖子一般钻入碧绿的水中,飞速向前穿梭。
他脑中一阵眩晕,立刻抬起头来,眼前仍然是那白嫩如藕节的修长双腿,在绿色的莲叶间若隐若现。
只见雨铃回头面带娇嗔地剜他一眼,用一只手束住裙子,另一条手臂在空中挥舞,口中嗔怪道:“少爷,你坏……”
李青莲脸刷地红透,一下竟已红到了耳根,他感觉整张脸都火辣辣的,心头更是火辣辣的,腹部有一团火在燃烧,不由自主地吞了几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