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泠雨笑了,嘴角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组织上”在大平县境内就等同于王德意,她非常明白这一点。想到王德意,她脑海里就浮现出那桩陈年旧事,心里头就有藏不住的厌恶。
那件事发生在9年前,当时的庄飞和陈泠雨,还是刚进机关的新人。忽然有一天,两人被抽到一个三人调查组,组长正是县纪委纠风办主任傅有义。调查组的任务是连夜赶赴五柳镇,调查县委办主任王德意在扶贫期间涉嫌性骚扰该镇广播站女播音员的事。陈泠雨负责做记录,傅有义开口问话。即便这样,陈泠雨还是经不起那位名叫胡媚的女播音员赤裸裸的话,羞得不敢抬头,只是埋头记录。那时,她刚刚大学毕业,纯粹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轮到对王德意问话时,陈泠雨羞得几乎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关于涉嫌性骚扰事件,王德意先是大呼冤枉,接着架子一端像平时做报告一样,清清嗓子侃侃而谈,说根本就不存在性骚扰的事,他保证没有光顾过胡媚的隐秘部位。之所以产生误会,都是因为他对工作太认真、太执着,找胡媚谈话谈工作多了一些,偶尔双手不小心碰过胡媚身上的某某部位,这些无意应该可以理解的嘛。王德意越说越激动,称女播音员背后肯定有卑鄙的政敌在唆使,目的不过就是想毁掉他的前途。他哽咽着恳请县委娘家给他做主,务必要还他清白,最后竟然“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陈泠雨吓得花容失色,她万万想不到,一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领导,竟然会当着她这个小姑娘的面下跪!鉴于双方各说各话,调查陷入了僵局。
第二天,那位有着两抹香肠肥唇的女播音员胡媚突然找上门,说所谓的性骚扰事件都是她捏造的,至于她和王德意的亲密接触,全是她主动,目的就是想让王德意把她调到大平县电视台去。可是没想到王德意党性坚定,坚决拒绝她的要求,她一气之下才捏造事实,写信控告王德意对她进行性骚扰。陈泠雨感到很蹊跷,这个叫胡媚的女播音员的态度怎么会180度大转弯?她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傅有义因此下了个初步结论:王德意不愧是具有先进性的共产党员,不愧是党的优秀干部,不但不应该受处分,而且应该予以表扬。就这样,在调查组组长傅有义的提议下,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调查组当天就回县里交差去了,临走时傅有义还跟王德意又拥又抱以示抚慰。末了还说:“我的好兄弟,你受委屈了。”县委最后根据傅有义的汇报,做出了三点处理意见:一、建议镇里对女播音员胡媚进行严肃批评教育;二、写个内部调查结论,还王德意清白;三、对王德意这种在艰苦环境里默默工作,又备受委屈的好同志,以后组织上在用人的问题上优先予以考虑。
所谓世事如棋局局新。谁能想到,这样一位“绯”声远扬的王德意,后来竟然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扑腾扑腾几下,就蹦到县委书记的位置上了。而傅有义因为护驾有功,竟然成了县委书记王德意身边的大红人,三下两下就混成了副县长,分管着文教卫体和财政。这真是树无皮必死无疑,人无皮天下无敌。
陈泠雨和庄飞看到王德意和傅有义,心里总不免有点尴尬。但人家毕竟是领导,对于以前的不愉快经历像失忆一样,脸上看不出丝毫尴尬,更看不出半点愧色,跟陈泠雨打哈哈时照样谈笑风生,作指示时半点也不客气。然而陈泠雨知道,由于人家心中那根藏了6年的刺,自己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了,一条就是彻底屈服,同流合污,混个好前程;一条就是被冷落,只要王德意和傅有义在位一天,就别想在机关里混出头。
累了一天,陈泠雨从县委、县政府大院往机关宿舍区赶。也就10分钟的路程,她步履匆匆回到家中,却发现忘了买菜。丈夫袁鸿利后脚就回来了,他现在会当官,有地位,懂得几乎所有处世哲学的问题,在滚滚俗世中如鱼得水。陈泠雨有时在心里寻找他过去的影子,可惜再也找不着当年那个羞答答的、穿15块钱一件T恤衫的纯真大学生了。
袁鸿利一脸不高兴:“昨晚怎么不回家,妮儿闹腾了半宿才睡着,早上刚被她爷爷接走。”
陈泠雨淡淡地说:“妮儿从学校回来过了?我昨天已经发信息告诉你,单位让我陪一位女同志,叫你别等我了。”
袁鸿利坐过来问:“非得让你陪啊,怎么回事?”
陈泠雨耐着性子,把昨晚怎么安抚方薇薇,今天又怎么到派出所做笔录的经过一一告诉了他。
袁鸿利说:“原来这样,县城治安坏到这个程度了?那个方什么……真不明白新来的阎子丹书记为什么要让你陪她?”
陈泠雨心里堵得慌:“我是县委办的女同志,陪女孩子自然方便一些。至于阎书记,他长得是圆是扁我都还没看清呢,你疑神疑鬼的多无聊啊!”
袁鸿利说:“你心里说不定有多美呢,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的领导都是偷腥的猫!”
陈泠雨说:“好好好,所有领导都像你一样庸俗行了吧?”陈泠雨站起身去倒水喝,懒得跟他说话。她凭直觉知道袁鸿利出轨不止一次两次了,对于丈夫自己疯狂放火却又防范别人点灯的心态极其反感。
袁鸿利还在嘟嚷:“你是我老婆,我能不关心吗?人家县委书记刚到任,凭什么一来就晚上去找你?机关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人家会怎么说你,又会怎么想我?王德意、傅有义他们要是知道,还以为是我用漂亮老婆实施美人计呢。告诉你,大平县的天下现在是谁的还说不准呢,现在就投靠阎子丹太早了点!”
陈泠雨说:“别恶心了。这些官场上斗来斗去的事,我不关心,你也别跟我说。如果连累你了,我现在就跟你说声对不起……算了,我讨厌说这种事,不说了。”陈泠雨也没心情做饭了,她拿起电话准备叫外卖。
袁鸿利拦住她说:“别叫了,我们出去吃,把傅有义他们也请了,顺便做点解释工作……这个时候,你越不解释,人家越传得难听。”
陈泠雨说:“我解释什么?我跟人家阎子丹上床了?你真无聊!他们嘴脏,那是因为他们心里藏着太多脏东西,爱怎么传怎么传,我懒得搭理。”
袁鸿利说:“你要不是这么拗,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摇摇头,无奈地独自出门请客,向傅有义他们“做解释工作”去了。
陈泠雨看着袁鸿利出门,消失在楼梯拐弯处。丈夫和她同岁,人却见老得多,那膨胀的将军肚她已经腻歪得不行了。有时候陈泠雨就想,一靠命二靠运三靠世故和人情,命运这东西不信还真不行。上学时怎么没看出袁鸿利有做官的潜质,那时候的袁鸿利净围着她转,像个小跟班。他现在早就不做她的跟班了,他除了热衷于吃就是热衷于打麻将,麻将是他唯一热爱的“体育运动”,也正因为吃喝打麻样样精通让他在某个圈子里如鱼得水,再加上父亲好歹做过政协副主席,他在仕途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转眼就已经是县教育局的代理局长了。陈泠雨对丈夫的评价就一个字——俗,不满意也得凑合着过,谁让他是自己挑的丈夫呢。有一件事,甚至她一想起就觉得脸红。
那天,袁鸿利因私事到县委办找陈泠雨。正好碰上王德意书记,身为教育局副局长的丈夫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握着县委书记的手不放,在县委书记坐下之前,替他把椅子拂了又拂,然后小心翼翼替他脱下外套,轻轻拍打衣襟,又吹吹沾在上边的头屑,最后驯服地站在书记身后,手臂上兀自挂着书记的外套。那一瞬间,陈泠雨感觉全屋的同事都在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一下子羞愧得满面通红,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的陈泠雨,竟然有这么一位丈夫,那神态,那动作,特别是那吹头屑的谄媚样子,多像传说中的李莲英,太奴颜婢膝了,太滑稽可笑了,太让身为老婆的她丢脸了。她瞅空就溜走了,像做贼一样。
事情过去了,但那天让她羞愧的场景始终纠缠着她。每次丈夫趴在她身上运动时,那场景就不请自来,浮现在陈泠雨的脑海,把可能的高潮赶得无影无踪。丈夫袁鸿利比她有出息,经过多年奋斗,去年底教育局局长因为贪污被免职后,他终于熬成了教育局代理局长,这一代理就代理出心病来了:代理代理就是代人管理,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局长这个位置还不是自己的。陈泠雨知道丈夫痛恨“代理”那个字,也理解他的野心,谁不想进步啊,可是她就是越来越无法忍受他身上越来越浓烈的俗气。
当然,袁鸿利也越来越看不惯她,不止一次说她太拗。陈泠雨专门查过这“拗”字,意思是“固执,不驯服。”确实,她不是个驯服的女人,对权势、世俗不驯服,对觊觎她美色的领导不驯服。陈泠雨心里清楚,她混这么多年还是一主任科员,在老公眼里就是个失败的机关干部。
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陈泠雨拉上窗帘,打开了灯,心里敞亮了一些。她懒得叫外卖,冲杯牛奶,凑合着吃点饼干,这样的“晚饭”她已经吃了不少了;洗过澡后,她开始看电视消磨时间。央视八台是老套的韩剧,没什么看头;江苏台是“非诚勿扰”,听说这节目很红火,里边的拜金女马诺、艳照女闫凤娇大大地出了风头,但她又对这些女孩子那些脏唐臭汉的八卦不感兴趣;几十个频道转来转去,恰好又碰到了大平新闻联播,却是王德意、雷大江、傅有义等几张肥腻腻的官脸在讲着官话,大倒胃口之余赶紧又转到中央三台。这下好了,终于看到一张光鲜亮丽的脸——张也。“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新时代,高举旗帜开创未来……”这歌怎么这样应景呢,只是不知道新县委书记阎子丹能不能开创大平的未来,刚才那个老县委书记王德意还在大平的新闻里晃荡呢,他有什么放不下的……张也越是唱得意气风发,陈泠雨就越是心烦意乱。她干脆关了电视,上床休息。
陈泠雨在办公室搞材料多年了,落下神经衰弱的毛病,不容易入睡。但今天很奇怪,头一碰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她飘飘荡荡,似乎来到一幢高楼的楼顶,站在春天的风里,鸟瞰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熙熙攘攘的蝼蚁众生。她悠悠地举起双手,头顶的白云像流水一样从指间滑过,那么柔软,那么缠绵,她忽然想扯下一片云彩绕在自己的腰间,脚底下却传来一阵又一阵喧嚣。她讨厌这喧嚣,她要逃避这喧嚣,她闭上双眼纵身一跃,像一片树叶飘了出去。她在春风里旋转,飘飘荡荡,转转悠悠,那么自由,那么自在!不知怎么的,她又变成石头,极速往下坠落,坠落……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在她惊恐无助的时候,忽然一个男人粗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别怕,我来了……”
陈泠雨惊醒过来,迷糊之中发现丈夫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袁鸿利正在忙碌着,嘴巴还喃喃自语:“我来了,我来了……”
陈泠雨用力推他,踢他,却不管用。袁鸿利喷着酒气,鼻子哼哼吱吱:“我心里不好过,我、我想要你……”
她叫道:“我不要!”
袁鸿利蛮横地一翻身,沉重地压住了她。她只好放弃抵抗,死了一般摊开四肢,两汪泪水顺着眼角嘀嗒淌了下来。白天还怂的丈夫,现在像一头野兽一样,放肆地冲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她无助,屈辱,里面隐约作痛,咬着牙熬到他完事。袁鸿利从她身上滚下来,喘息更加粗重了。陈泠雨说:“你就是这样要我的吗?”
“我弄疼你了?”
“疼,疼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