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子丹对陈泠雨说了声:“谢谢你,小陈!”便不再说话了,要是妻子能像陈泠雨一样理解他该有多好!他陷入深沉的回忆当中。当初妻子也是支持他来大平这个穷地方工作的,结果清高的妻子还是接受不了外面对丈夫的恶毒诬蔑,转变态度催促他清清爽爽离开大平这个是非之地。其实他和柳依依也有过年少夫妻不知愁的日子。还记得度蜜月那会儿,他们畅游河源市的客家古城龙川,小两口爬上光秃秃风飕飕的霍山顶上,阎子丹脱下外衣裹在妻子身上。柳依依仍然冷得索索发抖:“十年之后,我们再来这里重温……谁反悔谁是小狗!”阎子丹说:“到那时你都成黄脸婆了,我才不干,要带也带年轻俊俏的小蜜来。”柳依依大怒,踢美人腿,挥白骨爪,奋起雌威追杀十里地,把丈夫打得连连大叫投降救命。最后柳依依一扭腰差点跌倒,阎子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一迭连声地叫。柳依依挣了一下没挣开,收起雌威安静下来。两人相拥坐下,前方白茫茫的雾海中一轮红日徐徐落下,最后一线余晖流连不舍,照得两人满身金光……随着他来到大平工作,小两口的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盘清水,清澄固然还是那么清澄,却少了一点点味道。
陈泠雨看阎子丹神思茫茫,知道该到离开的时候,便悄悄退了出去,在电梯口恰好碰到傅有义。傅有义亲热地举手欲拍她的肩膀,陈泠雨轻轻一闪说:“您好,傅县长。”
傅有义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说:“小陈你找阎书记吧?他在901。”
陈泠雨说:“刚刚找过了,有点工作需要汇报。”
傅有义脸上浮出一抹暧昧的笑,阴阳怪气地说:“是吗?”
就在那一刹那,陈泠雨忽然读懂了他笑容背后藏着的一颗污秽的心。她恶心得想吐出来,再也不愿多看傅有义一眼,快步冲进电梯间。
经过充分的调研,阎子丹已经拿定主意。在县委常委会上,他向常委们通报了“安教安学工程”的进展,又把陈泠雨写的《关于在实行“安农工程”的可行性调研》发给大家。这次常委会的一个重大成果就是通过了在全县开展“安农工程”的决策。决策是做出来了,但是钱从哪里来?这是个难题。常委会的初步意见是:全县干部职工每人捐出一个月的薪水,由县建设新农村领导小组集中使用这笔资金。针对常委会中,雷大江等两三位常委提出的反对意见,阎子丹撂下了重话:“先别问有没有钱,要先扪心自问我们该不该为老百姓做这点实事,如果应该做,那么就要下这个决心。”
会后,袁秋明和发改局局长找到阎子丹的办公室,商量安农工程立项和审批的事。阎子丹叫他们自己想办法,具体工作不需要汇报,1个月后把结果告诉他就行了。陈泠雨说:“阎书记,你怎么就知道一定能通过立项和审批呢?”阎子丹说:“我们这是为民请命,向良心要立项,向天地要审批,上级一定会批的。这个信心我有。”
然后具体到扣月薪作启动资金,各单位的阻力还是很大,工作一时较难推进。阎子丹决定从傅有义那里寻找突破,毕竟他兼着副县长和规划建设局局长的职务,而规划建设局又是一个大局,下面干部职工比较多,听说抵触情绪也较强。
第二天上午,傅有义应约来到阎子丹办公室,满脸堆笑说:“阎书记,在忙啊?”阎子丹“嗯”了一声,并没有放下手头的《邓小平选集(全三卷)》,继续低头翻阅。傅有义隔着办公桌站着,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很是尴尬。又过了好一会,阎子丹搁下书,抬头说:“你来了,等你好久了。”
傅有义字斟句酌地说:“关于克扣干部职工工资集资搞农房改造的事……”
阎子丹脸色一沉说:“什么克扣?注意用词!”
傅有义额头冒汗,硬着头皮说:“对不起,我说错了,应该说是捐款。关于这个捐款嘛,大家反映比较强烈,毕竟我们普通干部的工资也就2000左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捐一个月工资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傅有义顿了顿说,“尤其退休老干部,手头都不宽裕,平时一个子儿恨不得掰开两半花。唉……工作难做啊!”
阎子丹侧头专注地听着,钢笔却在右手五个指头上娴熟地转来转去,速度越来越快。傅有义跟他的目光一接触,忽然感到心虚。
阎子丹似笑非笑地看着傅有义:“据我所知,你老傅在规划建设系统威信可是相当高的。恐怕不是干部职工想不通,是你自己想不通吧?”停了一会儿,“规划建设局班子成员多少个?正副局长有8人吧?凑一凑满满一张八仙桌,那可是八仙过海啊,加上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13人对吧,老百姓都叫你们是“醉八仙”、“十三太保”,有没有这事?人多还不算,还吃吃喝喝,借执法之外到处创收,我看你们活得很滋润嘛,到了捐款的时候怎么就喊穷了呢?你可不仗义啊!”
老百姓的话早就传到傅有义的耳朵里了,只不过他不但不觉得羞愧,反而觉得自己很有威信,这全大平哪个不晓得,只要他傅有义点点头,当个规划建设局副局长那就是一句话的事。有时想想,不由得暗暗得意,自已手下竟然有7位唯唯诺诺的副局长,陪客吃饭的时候满满一大桌子,敬起酒来此起彼伏,别的单位要拼酒?门都没有,绝对要甘拜下风的!而且7个副局长里边,有一个是他的侄子,一个是他的妻弟,一个是他的司机,大平县里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呢,都说:跟着傅有义,官场最得意。眼前副局长,原来是司机。
傅有义回过神来,急忙辩解:“阎书记,您可冤枉我了。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是坚决支持您的,我保证,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坚决与您保持一致!”
阎子丹说:“老傅啊,我也知道大家并不富裕,情非得已啊!大平是一个大县,又是一个穷县,130多万人口,90多万的农民,其中一半以上的农户还住在泥砖房或泥坯房里,你忍心啊?别忘记了,我们这个天下能打下来,农民是主力军。我们这些吃财政饭的干部职工,都是老百姓在供养着我们,平日里虽不宽裕,但总比普通农民朋友过得好吧?现在政府有困难,拿不出这么多钱支持农房改造工程,我们就不能拿点出来?我们就不能做点牺牲?我看一年挤出一个月的薪水不成问题,也不见得生活质量下降了多少。全县干部职工动员起来,为农民朋友做点实实在在的好事,这是积德行善,为民造福嘛!我们天天坐在办公室,叫嚷着为人民服务,现在拿出几个钱支持一下老百姓,有什么想不通的?有什么好心疼的!”
傅有义吞吞吐吐地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阎子丹说,“我的傅县长,所谓领导领导,就是要带领部下,引导部下,你单位干部职工的思想工作你自己做,薪水是要扣的,农房改造工程建设是必须要按期完成的。一句话,想通了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明白吗?”
阎子丹言犹未尽,忽然桌上办公电话响了,他看看号码:“你好,我是阎子丹……”听着听着,他的眉头皱起来,“高良你怎么就不明白,县委县政府关于干部职工为农房改造工程捐款的决议,是必须坚决贯彻执行的,任何单位、任何个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形式逃避自身的责任和义务,作为单位领导,必须对本单位的贯彻执行情况负责……什么?贯彻执行不了?干不了,就换人来干,县委将优先考虑能干事、干成事的人。没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别忘了我们有上级党委政府的支持,还有130多万老百姓作靠山……”
原来是高良也因为捐扣月薪支持农房改造的事在求情,没想到被阎子丹狠狠地敲打了一顿。阎子丹打电话的时候,一旁的傅有义竖着耳朵听,越听越是冷汗直流:这阎子丹对自己的亲信都这么狠!等阎子丹一搁下电话,傅有义马上就表态,坚决支持与县委、县政府保持一致,坚决执行县委、县政府的决议,然后知趣地退了出去。
阎子丹不由得笑了,他和高良演这么一出双簧,还真把傅有义给吓住了。
傅有义刚走,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顾阳胜敲门进来。他是前任县委书记王德意提拔上来的,属于王德意的老班底了,却对王德意若即若离,并不属于那个小圈子的人。对于阎子丹主政大平以来的施政方略,他在心中不止一次在与王德意对比,觉得两人风格大不相同。阎子丹虽然属于来自团省委的空降兵,一介书生,没有在基层打过滚,可是他决心大、手段硬,比如在社会治安大整治上,在扣干部职工薪水支持农房改造工程上,都是顶着上上下下的巨大压力,强行推进。还有在领导干部的任免上,自他上任以来,纪委书记、公安局局长、检察长统统被换,听说法院院长的撤换也势在必行,这都是摘人官帽、拆人舞台的大事,他说做就做了。作为组织部长,顾阳胜对阎子丹是暗暗佩服的,但又因为他在人事方面的大刀阔斧而陷入尴尬境地,毕竟被撤换的虽然谈不上知交,却也是老熟人。
阎子丹热情地说:“老顾,来来来,先喝口茶润润喉咙。你刚刚参加全市组织的人事会议回来,累坏了吧?老顾啊,最后老百姓集中反映的一些突出问题注意到没有?我是指人事方面的突出问题。”顾阳胜不知道阎子丹要说什么,一下也不好开口。
阎子丹说:“比如说,县规划建设局有个正副局长8人,加上正副主任科员共13人,老百姓称之为八仙过海、十三太保,你没听说过?根据我的了解,8个副局长其中有一个是傅大局长的亲侄子,一个是他的大舅子,一个是他的司机。你们组织部可真行!”
顾阳胜面红耳赤,他忽然想起在规划建设局的外甥跟他抱怨过:“领导多了更麻烦,屁大一件事也要开会讨论,文件嘛这领导要批几个字,那领导要批几个字,效率低得吓死人。去年局办公室申请购买一台打印机,不到3000块钱,足足拖了三四个月,那份申请多方辗转,万里漂泊,小小的一页A4纸上,竟然有十一、二个领导签名。”
作为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他也羞愧,毕竟他是管干部任用的。事实上,傅有义的大舅子就是在他手里提拔上来的。有什么办法呢,组织部部长也不一定能代表组织,代表组织的另有其人。王德意,“老王爷”那才叫真正的“组织上”呢。
阎子丹不满地说:“看来你对规划建设局的情况是一清二楚的。老顾,别怪我说你,你又当组织部部长,又当帽子厂长,是又送官位又送官帽,服务到家了!”
顾阳胜说:“阎书记,这你可冤枉我了。规划建设局领导职数超编的问题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我当组织部部长还不到两年时间,绝大多数的科级干部并不是在我手里提起来的。”
阎子丹语带嘲讽地说:“我今天已经听到两个副县级领导在我面前喊‘冤枉’了,一个是傅有义,一个是你。好了,我并不想追究你的责任,只是想问问,了解了解情况,研究研究解决问题。你不知道老百姓都怎么骂你们,有说你们组织部是管计生的,‘生’出科级干部;有说你们组织部是管烟酒的,‘喝’出股级干部;有说你们组织部是管拳击的,‘打’出村级干部。可就是没人说你们组织部是管人事的,没‘选’出过好干部。”顾阳胜尴尬万分,一抬头恰好碰到阎子丹嘲讽的目光。
阎子丹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边思索边说:“老顾,‘醉八仙’必须解散,不能让他们天天喝小酒吹大牛。天天醉醺醺的过神仙生活,老百姓能不骂娘吗?还有十三太保必须撤销,不能让他们作威作福。要积极回应老百姓关注的热点,这样民心才会大顺;要积极解决老百姓反映的问题,这样民心才会大喜。我考虑很久了,今后全县副科级以上的领导干部要公开选拔,有能力的上,没能力的下,公开选拔草案由你老顾组织起草,尽快报县委审核。”
阎子丹站起来走到顾阳胜面前说:“毛主席老人家讲过,在路线方针政策定下来以后,挑选什么样的干部就是个关键。现在大平落后全省平均发展水平十年以后,怎么才能大步赶上去,就是靠我们的领导干部带头!如果没有一大批老百姓拥护的、有理想有能力的县直单位领导和乡镇领导,怎么跟上全省发展步伐?老百姓的生活怎么提高?农业稳县、工业强县、商业富县、旅游旺县的战略怎么实施?那些‘生’出来的领导、‘打’出来的领导、‘喝’出来的领导,能指望他们为群众办好事办实事吗?我觉得指望不上!今天既然我是大平的县委书记,我就有责任清除吏治腐败,这种腐败绝不允许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否则,我是要翻脸的,明白吗老顾!”
顾阳胜如遭雷击,凭他对阎子丹的了解,知道他是说到做到,真要翻脸的话谁也受不起,雷大江、傅有义不就在他面前碰得灰头土脸吗?顾阳胜心里忐忑不安,怎么解散规划建设局的“醉八仙”、“十三太保”,他还真是没底,毕竟人家确实是经过“组织程序”任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