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小子,就凭你区区十年的功力,就认为敌得过我?”沈万里突然停止进攻,冷笑着望着伤痕无数、一脸力不从心的凌天霁讥讽道。
“不错,我的武功都是你教的,这十几年来也多亏你的照顾,我们母子才能有今日。”凌天霁抹了把脸上的血水,紧紧盯着沈万里一字一顿道:“可是事关我爹的死因,我只想知道真相。”
“哼!真相?何谓真相?这世间的事本就真假难辨,为师劝你万事莫要太过执着为好!”
沈万里不以为然的轻嗤一声,眼神颇为复杂的看着狼狈不堪的凌天霁接着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只要你及时醒悟,随我一道回京,为师必当奏明圣上替你求情。倘若你肯供出那妖女行踪,道明一切与你无关,洗清罪名亦非难事……”
“你不必再说了!”凌天霁不待他说完,冷冷打断沈万里的劝诱:“我与映月互定终身,那种小人行径又岂是大丈夫所为!我贱命一条死又何惧,只想在死前搞清楚那件事,我爹到底是不是被你所害?”
他目光灼灼,眼神凌厉如刀,令沈万里有些发虚,更是不敢直视。
“是也不是?”凌天霁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个表情,毫无温度的语气放佛有着直达人心底的坚定。
除了哗哗雨声,一时间整个荒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师徒二人就这样僵持了小片刻,沈万里终于招架不住雨势一阵猛咳道:“不错,你爹的死是与我有关……可是当时事出有因,我也是……”
“你也是鬼迷心窍,被名利遮眼,做出了禽兽之事?!亏我父亲视你为生死之交,到头来却命丧你手,是也不是?!”凌天霁接过他的话头厉声质问道。
“你,你全都知晓了?”沈万里面色一白,呐呐出声。
“你因一己私欲害死了兄弟性命,从此虽然仕途坦荡享尽富贵,内心却始终惶惶不安,午夜梦回时更是噩梦涟涟,是也不是?……”凌天霁缓缓起身,双目通红,任凌乱的发丝一缕缕贴在面上,像极了一头受伤的野兽。
沈万里闻罢面色惨白,身形微晃不已,像是被人窥探到了最为不齿的一幕般无措。
凌天霁的眼神里多了丝愤恨和鄙夷:“于是你就编造谎言,以掩饰你的罪行,对我母子二人多加照顾,更在我十一岁那年带我入六扇门,收我为徒。可是无论你怎么伪装,怎么改变不了你残害同门的罪孽!”
“哐当“一声闷响,沈万里手中的双钩颓然落地。
“没错,你既已知晓真相,我也无话可说。”沈万里长叹一声,阖上双眼,一副挫败之态:“你早已长大成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动手吧!”
凌天霁一愣,未料他态度突然转变,紧了紧手中剑柄,面上有些踌躇。
“怎么,不敢了?”沈万里斜睨了他一眼,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凌天霁眉头紧拧,怒道。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脾性我还不知道么!”沈万里双目一沉,笑容一收,一双大掌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向凌天霁心口拍去。
凌天霁万万未料到他会心性如此无常,一时躲避不及,硬生生受了这一重创,胸口像是被震碎般钻心蚀骨,喉间猛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身子“砰”的一声弹出两丈余远。
“我已给过你机会动手,但是你犹豫了。”沈万里拾起地上的双钩,面容森然的缓缓向他走去:“我平生收的几个徒弟中,数你最听话最老实,可你却为了一个妖女迷失了心性,屡屡与为师作对。如今你又心心念念要为你爹报仇,你可知你最大的缺点便是太过妇人之仁……”
凌天霁身负重伤,躺在泥泞中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沈万里步步逼近,当看到他那双青灰乌皮靴近在咫尺时,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你既已知晓事情内幕,我便留你不得。别怪为师心狠……”沈万里冷冷说完,缓缓举起右手。
“住手!将他给我拿下!”就在这生死一线间,一道清冽的嗓音适时响起。
只见四周掠出十几条黑影,眨眼间已将沈万里重重围住。而前方雨帘中大步走来一位墨青色锦衣青年,虽衣衫湿透,却丝毫无损他的风华之气。
“小,小王爷?”沈万里这才看清来人,不免愣了愣。
赵璟之理也不理,径自绕过他,探手迎向泥水里的凌天霁:“大哥,你受苦了。”
沈万里对眼前一幕很是不解,不知瑢郡王与凌天霁之间到底有何关系,眼下却不容他细想,见十几名劲衣护卫训练有素向他袭来,只得匆匆迎战。
“大哥,大哥!”赵璟之见他唇色青白,脉弱衰微,情况十分不妙。不由心里着急,忙将他半扶起身。
“大哥,你先忍忍。”赵璟之顾不得泥污,将他伏在臂弯,急急从袖中寻找药丸。未料刚掏出止血药丸,手腕却被凌天霁一把握住。
“贤、贤弟……没用了,我、我的伤我明白……这次,这次怕是躲不过了……”凌天霁拼力说完这番话,已是气喘吁吁。
“胡说,你不会有事的。”赵璟之见他全身大小伤口无数,衣衫褴褛,哪有以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免双眼一酸,差点落泪。
“来,你先把药服下。”赵璟之捏紧他的双腮,执意将药丸硬塞与他口中:“我带你走。”
凌天霁双目微红气若游丝,摇头道:“我、我走不了了……贤弟,你、你快走,带映月走!快走!”
“大哥,你坚持一下,我带离开这里!”赵璟之不管不顾的将他的手架在肩膀,轻声道:“大哥,你不要放弃,映月在等你,阿娘在等你,你的孩儿也在等你,你要撑下去!”
刚迈出几步,凌天霁猛然听得这番话,心头一热,一股鲜血再次喷洒在衣襟。双腿毫无力气,身子一软,两人轰然倒地。
“大哥!”赵璟之大惊,忙翻身爬起,未料他受伤如此重,面色一派焦灼。正准备将他继续扶起赶路,却见凌天霁紧紧执住他的手,一双星眸无奈而忧伤:“贤弟,大哥、大哥怕是撑不住了……你、你听我说,带映月走吧,不要、不要管我了……”
“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带你走!”赵璟之少见的愠怒,口气不容置疑的坚定。
“听我说、今日一战非同、非同小可,朝廷定会、定会派兵增援……为兄不想连累了你……我、我、娘和映月母子就托你、照顾了……”
他的话断断续续,嘶哑的厉害,像极了临终遗言。赵璟之不忍再听下去,蓦然打断道:“你我兄弟一场,还谈什么连累!不要说话了,我们走。”
“璟之,你、听我说完……映月、映月,我就托付给你了。”凌天霁静静望着他,面色凝重,一字一顿说的极为认真:“其实……你对她的心思,我都知道……”
他最后这句听得赵璟之心内一颤,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呐呐道:“你、你何时知晓的?”
凌天霁见他一脸愧疚和不安,不由轻声道:“爱慕一个人,不管、不管如何掩饰和克制,眼神却能说明一切……正因为我、我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才、才放心把她母子托付于你……”
赵璟之眼中酸涩的厉害,不由分说扶他起身:“别胡说,你不会死。”说罢扶起颤巍巍的凌天霁跌跌撞撞往前方走去。
大哥,我虽然喜欢映月,却更希望你活着。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更不想她整日思你念你,以泪洗面。
比起你和她的幸福,我那点单相思根本不算什么。
是的,不算什么……
大雨倾盆,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山风阵阵呜咽掠过,透过湿透的衣衫,湿冷得厉害。远方的马车似一个模糊的黑点,明明只有几十丈距离,眼下却总觉隔着万水千山。
“大哥,你要坚持住,你看,快到了。”赵璟之将凌天霁渐渐失去力气的臂膀轻托了托,望着前方大声鼓舞道。
凌天霁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放佛看到了映月巧笑嫣然的脸,不由欣慰笑道:“好……”
距离在缩近,希望在前方,凌天霁心中腾起浓烈求生的欲望,没错,贤弟说的没错,他不能放弃。
十步、九步、八步……
终于,当前方马车里探出那道他甚是牵挂的身影时,凌天霁悬了许久的心总算稍稍放下,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在赵璟之的惊呼声中,渐渐倒了下去……
“天霁!”青鸾花容失色的唤了声,整个身子从半掩的车窗中费力挤出,顾不得满身泥水径直扑倒在地。
赵璟之微愣,随即想起什么般,急急上前替她解开穴道,来不及出声致歉,已被青鸾愠怒的瞪了一眼。到底是他无礼在先,心里不免亦有些愧疚。
青鸾匆匆扶起虚脱无力的凌天霁,与赵璟之合力将他扶上马车。
望着双眼紧闭面无血色的凌天霁,她向来清冷的面上尽是惊慌,颤抖着抚过他的伤处,语无伦次道:“他不会有事吧?不会的,不会有事的,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快救他啊,你不是大夫吗?你不是神医么……”
最后两句她几乎是冲赵璟之吼出来的,声音中却带着深深的恐惧和乞求。
印象中,她甚少这般方寸大乱过,赵璟之不忍见她泪眼迷蒙的模样,低头将流血的伤处做简单包扎,口中轻轻安慰道:“大哥不会有性命之忧,放心罢,有我呢。”
她闻罢神色稍缓,紧紧搂着凌天霁,纤巧的下颌轻轻蹭着他的前额,带着浓浓的眷恋和担心。这极富温情的一幕,令赵璟之的心被蛰的微疼不已,默默垂下双眸道:“你好好照顾大哥,我去前方驾车,有事唤我。”
马车缓缓前行,渐渐的,方才那浴血一战的山丘愈来愈远,留下了太多人,蓝鹫,那个亦兄亦友的男人,也永远的埋在了那里。而怀中的男人,眼下也昏迷不醒……
泪,不可遏止的倾泻而下。略带冰凉和苦涩,一滴一滴,无声落入凌天霁的颈中。
“映月……映月……”
耳畔传来凌天霁微弱的呓语,青鸾欣喜莫名,混乱抹干眼泪道:“你醒了?”
凌天霁只觉浑身痛苦而疲累,星眸半睁间看到她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吃力笑道:“你的眼泪、都、都快将我淹没,我不醒,也不行了……”
见他还有心思还开玩笑,青鸾提拎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扭身寻来水袋替他喂了些,轻轻道:“你总算醒了,我好怕……”
凌天霁紧紧抓住她微凉的玉手,猛咳了好一阵子才作停:“傻丫头,人、人都会死的那一天,不过、不过早迟罢了……我只是放不下,放不下你母子……”
一席话说的青鸾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休得胡说,你不会死……你答应过我,回去就成亲,你想说话不算数?!”
凌天霁深情的抚上她的眉,眼眶红红:“苦了你了……这么久以来,都没让你、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以后,以后都让我还罢……”
“知道就好。”青鸾睨了他一眼,佯怒道:“此番回去就带娘离开,再也不管这些事了,我们历经磨难,也该过属于自己的日子了……”
“嗯。”凌天霁顺从的应了声。
“以后别叫我映月,你明明知道那是……”
“青鸾也好,映月也罢,只要是你就好。以后、以后你只是我娘子,青鸾和你以前的身份,都忘了吧……”
见他一脸认真,眼中带着莫名的期望,青鸾心微微一动,难得羞赧的低首笑道:“嗯。”
车外雨依旧淅淅沥沥,山风呼啸而过,将车内一对有情人的私语渐渐淹没,只留下久违的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