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拐至南门大街,迎面便碰上几人,佑宁勒了勒缰绳,稍稍伫足。
赵璟之还未来得及询问,佑安已探头禀报:“王爷,是表少爷和知府大人的李公子……”
“瑢表弟,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话音未落,黎晏殊已策马来至窗外,一脸奇道。尾随而来的建康知府独子李致远见马车里是他,忙不迭的下马行礼。
赵璟之不想张扬,便搪塞道:“孟大人最近得了坛佳酿,邀我前去品尝。”
“哦?”黎晏殊挑挑眉,不由打趣道:“看来瑢郡王午间还未过瘾,晚上还要续酌……不过你向来不嗜酒,今日为何这般反常?”
一旁的李致远跟赵璟之打过几次照面,在一侧也斗着胆子接话道:“黎兄此言差矣!瑢郡王年少成名,才情医术无人能及,这样的风流人物又岂能少了美酒佳酿?”
“哪里哪里,不过浪得虚名罢了!”赵璟之淡淡一笑,客套两句后便吩咐佑宁驾车。
“且慢!”黎晏殊抓住车厢笑道:“璟之你回来数天,咱哥俩还未好好聚过哩!我们正要去醉香居看新来的花魁斗诗,要不今晚我做东,一起去瞧瞧?”
赵璟之见他兴致勃勃,心知这位自诩风流的表哥乃吃喝玩乐的好手,建康城没有他不知晓的秦楼楚馆,可惜自己对此兴致缺缺。
闻罢他冲他歉意一笑:“我有约在身,实在无暇陪表哥同行,你二人去罢!”临末,微微伸头冲他低声道:“表哥切莫再喝得烂醉,被表嫂抓个现行……”
黎晏殊一愣,见赵璟之冲他眨眨眼,一脸促狭的笑容,不由大窘,轻咳一声道:“好你个璟之,连表哥也捉弄!”
赵璟之弯唇不言,低低吩咐了一句,马车缓缓转动,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街头。
“小瑢王爷此番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举止也神神秘秘……”望着远去的马车,黎晏殊拧眉自语道。
“何以见得?”李致远一脸不解,好奇道。
“李兄有所不知,我这位郡王表弟看似冷冷清清,但跟我自幼感情便好。以往他回建康都会与我小聚,这次回来好些时日却甚少出府。听王府管家说,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呆便是一天。今日外祖母寿宴上,他更是来酒不拒,明眼人一见便知他是一心求醉。至于为何如此,这其中必有原由……”
末了他吩咐贴身小厮跟上前去,他倒要瞧瞧他的瑢表弟在捣什么鬼。
凭多年来的敏锐直觉,他断定日后将有好戏可看,而且这场戏很有可能与女人有关!这个发现着实有趣,让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抵达都尉府时,夜已深。怕惊扰府上人休息,赵璟之只让看门小厮通报孟贤固一声。
心中牵挂两女伤情,赵璟之走得颇急。刚至后院,迎来碰上两个婢女。见是他来,两婢女忙急急行礼。
“今日来的两位姑娘可醒了?”赵璟之见她俩从房内出来,便迫不及待问道。
“回王爷,有位姑娘已经醒了。那位姓沈的姑娘还在昏迷中。”其中一个婢女恭敬答道。
听到青鸾醒来,赵璟之微微松了口气。又听闻沈沫霜还未醒来,心底又沉了几分。
“沈姑娘现在何处?带本王去看看!”他沉声道。
两个婢女忙齐齐应了个是,急急带他向左侧的客房走去。
屋子干净整洁,中间放着的一尊铜铸的鱼形摆件,鱼嘴正“咕噜咕噜”冒着湿气。
近来建康风大,秋后十分干燥,婉音确实细心,这样屋子的空气就能保持湿润,对沈沫霜伤势恢复极为有利。
赵璟之摒退下人,望着依旧昏迷的沈沫霜,不由叹了口气。他坐至床畔,为她细细号过脉,发现脉象依旧消弱,但比之中午好了许多,又细细观察了她的面色,终于放下心来。
轻轻将她的纤手放回被里,替她掖好被角,便听得“嘤咛”一声,沈沫霜樱唇略动,毫无意识呓语道:“水……水……”
她终于醒了!赵璟之惊喜的俯身唤道:“沈姑娘,沈姑娘?”
见她依旧喃喃不已,赵璟之忙倒了杯热水端至榻前。轻轻将她扶起,将茶盅送至她的唇畔。
大抵是真的渴了,沈沫霜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半响,徐徐睁开美眸。当看到面前的赵璟之时,不由怔愣出神。
“??……王爷?”她虚弱的唤了声,难以置信的呆望着他。
“是我。”赵璟之笑笑,关切问道:“沈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可有好些?”
沈沫霜美丽的眸子腾起涌现一片水雾,难掩激动的落下泪来,哽咽不止望向赵璟之,轻轻点了点头。
“你有伤在身,要好好休息才是……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端点吃的来。”赵璟之见她泪眼婆娑,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难得见他神色慌张的模样,比以往更为生动,沈沫霜破涕为笑,毫不掩饰眼里的柔情,定定朝他望去,默默摇了摇头。
“我让下人给你送药过来……”赵璟之不敢直视她热切的目光,轻咳一声,差点落荒而逃。
刚转过身,却发现身后有股微弱的力道,垂目一瞧,沈沫霜的小手正紧紧攥住他的袍角,眼神哀伤欲言又止。
心不由一软,默默叹了口气,再次回到榻前。
“怎么了?莫非伤口又疼了?”赵璟之故意忽略她眸中的情意,一脸和煦笑道。
“王爷……”良久,沈沫霜呐呐开口。心心念念的男人如今就在眼前,这种幸福,令她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记忆里与他这般近距离相处,好像还是四年前那个冬夜,也是他救治自己的时候。
满以为自己会没命,未料自己竟还活着,睁开眼的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他,这让她如何自制。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沈沫霜心潮起伏,攥袍角的小手不由握得更紧。
赵璟之轻轻拿开小手,替她仔细盖好,口中柔声宽慰道:“你伤还未好,千万不要再着凉了。”
“王爷……”沈沫霜双目一红,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上……上一次在酒坊,报……报信之人并非沫霜,而是……而是我的婢女所……为……”
原来错怪了她!赵璟之一愣,未料她提起这件事。见她气咽声丝弱不禁风,心中不由一阵愧疚,怜惜地拍拍她的头,止住了她后面的话:“都过去了。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养伤,早点好起来。”
沈沫霜轻点点头,泪眼朦胧的望着他道:“王爷……”
“怎么了?”赵璟之轻问道。
“我……我觉得……好累,好……困……”沈沫霜十分疲惫的阖上双目,喃喃道。
“累就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赵璟之柔声道。
“王爷,你……可,可不可以……不走?”沈沫霜的声音越来越轻,陷入昏睡时还不忘问道。
“好,我不走。我看着你睡。”赵璟之怜惜的替她拢了拢脸上的碎发,轻轻答道。
沈沫霜满意的牵了牵嘴角,终于沉沉睡去。
生平第一次,赵璟之这般细细端详一个女人。沉睡的沈沫霜像个孩子,恬静而满足,一脸无邪,惹人爱怜。平心而论,他的确是个好姑娘。可是自己于她,却始终不会有男女之爱。情之一字,千古难解。他的心,早已被那个浑身是谜的女人占据,早以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不知她怎么样了?!
赵璟之满心牵挂,替沈沫霜盖好被子,匆匆离开。
来到院子,见右侧客房烛火明亮,信步来至窗前,却不由生生止步。抬眼望去,只见屋内倒影赫然映于窗纸,纸上两人耳鬓厮磨,情意绵绵。
赵璟之不由呆立当场,半天回不过神来。
尽管早有心里准备,然而眼前那一幕却仍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明知无望,明知她不属于自己,但这一刻,他的心仍是疼痛不已。
就这么呆呆的望着那些画面,赵璟之只觉浑身血液骤冷,全身瑟瑟,心一触就碎。
“王爷为何不进去?”身后蓦地传来疑惑。
赵璟之倏地转身,一瞧,原来是孟贤固。
“夜已深,本王不便打扰。孟兄何时来的?”赵璟之佯装洒脱,掀眉笑道。
“来了一会了。”孟贤固叹了口气,眼前这一幕被他看了个分明。是以心照不宣道:“秋意深浓,下官特意吩咐下人烫了壶好酒,王爷若不嫌弃,可畅饮几杯暖暖身子。”
如此甚好。眼下赵璟之急需用酒来麻痹自己,是以首肯他的提议,失魂落魄随他来到了后花园。
月色融融,秋风徐徐。两人你来我往,不觉间,两坛琼花露已悄然见底。
“璟之不可再饮了。”孟贤固大眼一翻,按住赵璟之启封的手朗声道。
“非也,非也。孟兄不必紧张,古人亦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言毕大大喝了一口,不再作答。
孟贤固皱眉道:“璟之鲜少如此,今夜一心求醉,可有心事?”
赵璟之苦笑一声,算是作答。
“堂堂瑢郡王这般放浪形骸痛苦不堪,可是为了一个情字?”?孟贤固看了看醉意朦胧的赵璟之,试探道。
“是又如何?!她不属于我。她从不属于我……”赵璟之自嘲一笑,夺过酒坛猛的灌了一大口道:“任我如何相思成疾,朝思暮念,到头来她却是我的嫂嫂,永不可逾越的嫂嫂……孟兄,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
孟贤固吃惊之余竟无言以对,万分同情好友的处境,却又无可奈何。
良久,他想了想宽慰道:“王爷千金之躯,才华横溢,定会觅得两情相悦的意中人……’
赵璟之仰头笑道:“两情相悦在于一个悦字,今生今世,怕是难有人再入本王的心了……
孟贤固蹙眉,细细品解赵璟之的话后,脱口道:“只要未曾拜堂成亲,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赵璟之已是醉眼迷离,听罢摇头苦笑道:“不,万万不可。只要她与义兄心心相印恩爱白首,只要她此生平安就足矣。”
“……你,你这又是何苦!”孟贤固替他不值,摇头叹息道。
赵璟之笑着摇头道:“我与她已成定局,情缘已断,今生难有交集。如今我已不再奢望别的,只求她能幸福就好!”
说罢唤来不远处的佑安,准备打道回府。
“璟之今夜饮酒太多,不如就在府上住下罢!”孟贤固挽留道。
“本王无碍。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前来接义兄等人。”赵璟之勉力笑道,踉跄着拂袖而去。
问世界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不解。孟贤固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浑浑噩噩回到王府,赵璟之并未马上回卧房,而是去了书房。
点亮烛火,轻轻摊开画轴,赵璟之轻轻触过画卷,带着浓浓深情和眷恋,在卷上深深印上烙印,端出火盆将画轴徐徐点燃。
火光焰焰,犹如他满腔未及倾诉的情意,瞬间将所有相思化为灰烬。
映月,愿你此生无忧,欢乐百年。他在心里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