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郡王府别院。
掌灯时分,府上来了三位客人。分别是凌天霁、万大春和秋娘。
赵璟之喜不自胜,分外看重这次相聚。下午佑安暗中将契卖文书送至太子府,两个时辰不到,就有小厮密报,凌捕头已被秘放了出来。
念至义兄现在身份敏感,他早早派了佑宁去接应。是以这次密会神不知鬼不觉。
三人刚刚在正厅落座,柳絮儿就已手脚麻利的看好了茶,并告知大家稍作歇息,王爷去后院接老夫人去了。
“凌捕头,王爷知你受累,早已吩咐小的备好热水,你随我去洗漱一番吧!”佑安附在他身前轻声道。
凌天霁被关了一天一夜,正担心自己一身狼狈会吓坏母亲,未料到小王爷思虑的如此周全,心里很是感动。
见他事事亲力亲为,待阿娘敬重有加,堪比自己这个亲生儿子,凌天霁心里自愧不如,对这个未曾正式拜见过的小王爷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刚沐浴完,换上干净的衣衫,前厅已响起了母亲爽朗的笑声。
“大春跟秋娘来了?好,好!今天就算是过节了!霁儿呢,他人现在何处?”凌母含笑问道。
“回老夫人,凌捕头去后院沐浴去了。”柳絮儿眼明手快的扶过,与赵璟之一左一右,将凌母安顿在饭桌上方位置。
“哦,哦,好!”凌母许久未曾见到儿子,今天精神特别好,拍拍赵璟之的手疼爱道:“瑢哥儿你也坐罢!”
赵璟之笑道:“不急,我去后院看看义兄!”
话音刚落,凌天霁已一身清爽,精神焕发的出现在门口。
“卑职凌天霁拜见王爷!”凌天霁冲赵璟之抱拳,深施一礼朗声道。
“义兄,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见外!以后唤我璟之即可!”赵璟之快步上来,将他虚礼一托,待看清那十分眼熟又无比俊逸的脸时,不由一愣。
“是你?”他微微有些讶异。
没错,眼前这位正是两月前那名搜查自己船身的捕快。
那夜的场景他记忆犹新,那是他与她的第一次相遇,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我朝还有如此正直令人钦佩的青年才俊。没想到他就是自己的义兄。
他早该想到的,阿娘的孩儿一定是位铁骨铮铮刚正不阿的硬汉子。
“是我。”凌天霁淡笑,简洁的答道。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眼中都带着对彼此的欣赏和钦佩,让人一点都不觉是初识,而是像熟稔的老友般,自然且亲切。
几乎同时伸出手掌,轻轻一拍,随即紧握。
“你们认识?”这回轮到凌母惊讶出声,见两个小子相处融洽,她是既意外又高兴。
“嗯。”
“嗯。”
两人默契的同时出声,旋即抬首又是一笑。
赵璟之招呼万大春和秋娘入席,见他俩有些局促的站着,像是顾忌身份,便笑道:“今日只是家宴,不用拘礼,你看阿娘今日多高兴!”
“秋娘你们快快坐下,来来来,坐下说话。好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凌母笑得合不拢嘴。拉凌天霁和赵璟之坐在两侧,兴致颇高。
凌天霁偷偷打量母亲,她白胖了许多,身体不似以前瘦削,看来是小王爷精心照顾才有这样的面貌,心中一热,忙起身向赵璟之敬酒道:“多谢王爷对家母的悉心照料,卑职……”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赵璟之急急按下了手臂:“义兄不可如此,从今而后,我赵瑢便多了位兄长,你我兄弟二人日后同力侍奉阿娘……”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为恳切,凌天霁喉头哽咽,十分动容:“那这盅酒,算是愚兄敬你!”
“干!”
“干!”
两个男人豪气干云,为相识,也为这颇具传奇般的命数,仰首喝尽了杯中酒。
心中,均是一暖。
一时间,饭桌上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王府的夜晚显得格外安静。
凌天霁送母亲回到后院,又陪她说了好一会话才起身出来。
此时皓月当空,繁星如织。微风徐徐,十分凉爽舒适。刚要回到自己房间,凌天霁蓦地发现前方屋顶上坐着一位人影。
衣袂飘飘,气质清冷而出众。在淡淡的月下,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细细一瞧,正是赵璟之。
“璟之!”凌天霁低低叫了一声。随即足尖轻点,一个翻身,已稳稳纵上屋顶。
果然是个好地方!此处略处高位,能看清整个别院,甚至将远处灯火迷离的临安城夜貌都能尽收眼底。
“义兄!”赵璟之见是他来,侧首一笑,丢给他一坛美酒。旋即拎过身侧的酒坛,大大饮了一口。
“怎地一个人在此?”凌天霁关心道。
“如此夜景,岂能辜负?”赵璟之展颜一笑,眉宇间却心事重重。
“好!为兄陪你!”凌天霁拍拍他的肩,启开酒坛,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好酒!”好熟悉的味道,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胭脂酒坊的“千日醉”。
“是好酒,酒名更好。”赵璟之笑笑:“愚弟敬你!为义兄今日重生。”
凌天霁内心感动莫名,方才大春回衙门前曾单独找到他,简略说了事情原委。虽然详情他也不甚清楚,凌天霁却知道,今夜自己能安然走出地牢,定是眼前这位义弟帮了大忙。
首先赵璟之的身份和背景摆在那里,只有他能在太子那里讨个人情,因着太后与皇后的关系,又能让史相一派敢怒不敢言,能在两不开罪的情况下,让他免受牢狱之灾。
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捞他出来,赵璟之更是耗费了不少精力和财力,这件事无人提及,便成了永远的秘密。
人心,人心。人心最为复杂。
有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探究去实践去证明,到头来却依旧如雾里看花般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有的人口中打着挚爱亲朋兄弟姊妹的幌子,为了一己私欲,背后却干着损人利己伤天害理的勾当,甚至私下各种诋毁中伤陷害无所不用其极,令人不寒而栗。
比如李郡易,与他在六扇门共事两年多来,他一直表现得老实忠厚,做事也勤勉,自己待他如兄弟般。
实际上却是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他那夜暗伤萧映月,让她误以为是自己布局为了抓她,与自己误会加深。更令自己身陷囫囵,犯下渎职之罪。
而其中受益的,亦只有他。
听大春讲他现下已是六扇门的新统领,威风十足。俨然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
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于凌天霁而言丝毫都不在意,只是心中有些暗悔,悔自己识人不清,辨人不明,连累了身边太多人。
也罢,这场变故能让他看清很多人,很多事,也值了。
这其中冷暖,他自知。
勉力一笑,对上身侧赵璟之关切的眼神,他由衷道:“义弟,大恩不言谢,从今以后,愚兄这条命就是你的。”
“错。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赵璟之挑眉,定定看着他纠正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短短几个字,却让凌天霁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刚刚母亲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往事,他亦明白了跟赵璟之有何渊源。
最触动他的事,莫过于他们虽非血亲,却是喝同一位女人的奶水长大的。
难怪如此投缘。
“以后有用得着愚兄的地方,义弟尽管开口。”凌天霁拎着酒坛,同他默契一碰。
“义兄心意我心领了。我乃闲赋之人,只愿醉心山水,按自己意愿活着,却也未能如愿……”赵璟之饮下最后一口,笑中无限悲凉。
凌天霁怔怔看着他。
他这位义弟出身皇族地位显赫,年纪轻轻就成就非凡,令无数人惊叹艳慕不已。不过他历来行事独特,我行我素,原以为像他这般人物,定是最为逍遥快活之人,未料言语间竟是这般寂寥。
“璟之这般怅然若失,是为心爱之人么?”凌天霁饮罢一口,低低询问道。
赵璟之“嗯”了一口,算是作答,语气说不出的失落。
“义弟是我朝少见的美男子,才情医术造诣无人能及,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让你如此魂牵梦萦,念念不忘?”凌天霁好奇道。
是啊,该怎么形容她呢?赵璟之一想到她,就会不由自主的轻笑出声。
“……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有世上最美的眼眸。忧伤时如笼轻烟薄雾,痛愤时如寒星冷月,安静时,却又有能穿透人心的魔力……”良久,赵璟之才缓缓答道。
“照义弟所言,还真是世上少有的奇女子!”凌天霁赞同的颔首。
“可是,她姓甚名谁我都还未曾知晓,只是我的单相思罢了……”赵璟之酒意微醺,自嘲一笑。
“人生百转千回,****亦是一样。”经此一劫的凌天霁深有感悟,宽慰的拍拍他的肩,拎着酒坛大口饮了起来。
“那义兄呢?可有心仪的姑娘?”赵璟之慵懒靠在屋檐的飞瓦前,淡淡问道。
凌天霁喉头一窒,一口酒呛至喉头,火烧火燎的疼。
“有。”凌天霁颓然道:“但是我负了她……”
念至萧映月,心蓦地一痛。
见他不要命的猛灌酒,像是问中了伤心事。赵璟之见状更是无限伤感,拎着酒坛同他碰罢后,仰首喝尽。
不再有话。
远处河畔的渔船上星火点点,夜风中偶尔飘来渔家女咿咿呀呀的浅唱,在寂静夜里,在伤心人心间来回游荡,更添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