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临黑时终于落了下来。
快至建康地界时,凌天霁一勒缰绳,在分岔路口停了下来。
“……怎么了三弟?”疾风般驶过的单虎察觉到了他的停滞,又匆匆掉头返了回来。
他娘的,这雨憋了一下午,下得还真不小。他恼火的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十分不解的瞅着凌天霁。
“二哥你们先回吧,我还有些私事要办。”望着被烟雨灯火笼罩的建康城,凌天霁难掩心头激动。
单虎挠挠光溜溜的头顶:“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我随你一道去?”
“不必了二哥,你跟弟兄们先走,我迟些便回。”凌天霁婉言谢绝。
“也好。”单虎瞅了眼前方满身血污的万大春,想了想道:“那你万事小心,现在城中到处都是你的悬赏令,千万不要与官府硬碰硬。”
“二哥放心,三弟自有分寸。”
“那好,我们寨子见。”单虎冲他拱拱手,一甩长鞭,往队伍消失的方向追去。
拜别单虎,凌天霁取出一小撇胡子仔细黏好,戴上竹笠,策马向城门驶去。
许是今日乃小王爷大婚之故,往来宾客众多,他就这般大摇大摆入城,守城兵士也未加盘查,一路竟是出奇的顺畅。
轻车熟路来到王府大街,只见整座府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大门口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停满了车驾,那高高院墙内的鼓吹喧阗声更是不时传来,无一不展示了这场婚礼的隆重和盛大。
璟之终于成家了,凌天霁很是感慨。
在街角隐蔽处栓好坐骑,凌天霁快步闪进了王府偏门处的小巷。纵身跃过长满红丝草的墙头,他急急朝府邸的深处闪去。
越朝北走越显安静,避开众多宾客和下人,无声躲在一丛茂密的月橘后,凌天霁总算长舒了口气。
雨越下越大,夹带着阴冷寒意和一股月橘花的幽香,丝丝缕缕扑面而来,不一会便淋湿了他的衣袍。
睇向不远处被夜雨笼罩的院落,凌天霁陷入了沉思。
郡王府他亦是第一次来,实在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么大的府邸,也不知哪一座才是小王爷的住所?碍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实在多有不便,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前方院门口隐隐传来了说话声。凌天霁悄无声息将身子往梧桐树下挪了挪,一双星眸目不转睛的向声音出处望去。
绵绵细雨中,只见一位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身着红衣快步向院子走来。趁身后随从将雨伞微斜的一瞬间,凌天霁看清楚了来人的样貌。俊秀不凡的五官、清逸出尘的气质,不正是赵璟之麽?
凌天霁心头一阵狂喜,正欲跳出灌木丛,却见石阶前一队护卫装束的年轻汉子已施礼迎了上去。人多眼杂,眼下不是相认的好地方。凌天霁只得强捺激动,静候时机。
喜房的另一头,就在在青鸾全身酸麻、昏昏欲睡时,卧房大门轻开,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还有外间下人们的问安声齐齐传来:“奴婢见过王爷。”
紧了紧手中的玉佩,青鸾的心莫名的有些慌乱,自福寿居那夜之后,已整整三天,她没见到他了。
方才拜堂之时,因有盖头遮住,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现在突然以这样的方式相见,她浑身有些不自在。
“唔,赏。”今夜的赵璟之似乎格外高兴,清冽的嗓音中满是喜悦。
“谢王爷。”主子如此大方,一干下人自是乐不可支,口中的吉祥亦话此起彼伏:“恭祝王爷王妃永结同心、百年偕老!”
“恭祝王爷王妃新婚大囍,百年好合。”
“奴婢柳絮儿恭祝两位主子鸳鸯福禄、地久天长。”
赵璟之听得心花怒放,颇为满意的点头赞许道:“说得好,通通再赏!”说罢扭头睨了眼屏风后身姿绰约的佳人,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大:“好了,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领命,埋首鱼贯而出,并识趣的掩上了房门。
偌大的喜房顿时安静了下来。望着端坐囍床的小女人,那妩媚妖娆的大红锦袍,在烛火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更令赵璟之心神荡漾。
他的映月,终于凤冠霞帔,成为他的妻了呢。
望着大红袍角和镶有紫玉的皮革皂靴静静停在身前,却没有一丝动静,憋了一晚上的青鸾难抑心头烦闷,终于忍不住道:“赵璟之,你快把帕子摘下来吧?我都快闷死了。”
正在失神打量新娘子的赵璟之听罢不由一愣,随即失笑赔罪道:“娘子提点的对,是为夫疏忽了……”
说罢从桌案执起大红喜秤,在无比激动又满怀期待中,缓缓掀开了罗帕。两人虽相识已久,但此刻他仍被眼前的青鸾惊呆了。
她向来素面示人,衣物也已简单质朴为主。却从未像眼前这般明艳动人、妩媚魅惑之极。
螓首微扬,大红喜烛跳跃的火焰,映出了一张绝美的小脸。髻发如云、肤如凝脂,红唇娇艳欲滴,双颊梨涡微显,那一双盈盈水眸更似一池碧波,潋滟含情。
赵璟之屏息凝神,望着眼前的美人儿,一时竟是痴了。
“赵璟之,我头上好重,可不可以替我摘下来?”青鸾扭了扭酸麻的玉颈,不敢直视他灼热的眼神,小声说道。
“……好。”赵璟之手忙脚乱将她扶至铜镜坐下,细心替她将满头珠翠一一取下,偷瞄了眼铜镜里郁郁寡欢的小女人,被喜悦满满充斥的心底,倏地一紧。
“映月……你不开心麽?”他揣揣问道。
青鸾未答,一瞬不瞬望着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只觉倍感陌生。缓缓垂下长长的睫毛,唇齿间低低溢出一丝喟叹。
她的点滴表情,都被赵璟之记挂于心、纳入眼中,眼下见她一声不吭,赵璟之有些慌了,轻轻拥住她的双肩,在她耳畔喃喃低语道:“月儿,我知道最近让你受了很多苦,是我对不起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让我用一生来弥补……”
他的唇畔离她的耳际很近,一字一句更是清晰无比。
他的身躯很烫,如熊熊炭火,热情而浓烈,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气息,熏得她面红耳赤,这番亲密的耳鬓厮磨,更是令她心头慌乱了起来。
“我、我去梳洗。”青鸾轻轻挣开他的怀抱,逃也似的进了内室。
赵璟之就爱她不甚娇羞的模样,也不再逼她马上答复。反正两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日子长着呢,不是麽?
缓缓解开喜袍,换上大红绸衣裤,感觉却是轻松了不少,卧房内温暖如春,倒也丝毫不觉寒冷。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别看他今夜喝了不少,头脑却比任何时候清明。
赵璟之拾掇得当后,在屋角的铁皮木柜里取出了个紫色锦盒。刚刚坐至桌前,便见青鸾已一脸清爽的走了出来。
青鸾见他已褪去外衫,那贴身的衣物更是衬得身形挺拔、肌理分明,不由粉面一红:“我、我困了,我先睡了。”
说罢就要走往床榻,却被赵璟之柔声唤住:“映月,你过来。”
青鸾微讶,不解的瞅了他一眼,却仍是配合的走了过来。望着神色严肃的赵璟之,静等他开口。
“这个,从今以后,便由你保管。”赵璟之定定看着她,语气虽轻,却是无比郑重。
“……是什么?”望着他修长手指推过来的紫色锦盒,青鸾秀眉微蹙,轻问道。
“是我所有的身家。”赵璟之笑道,目光无比温柔:“你我已是夫妻,这些东西自然要交予娘子保管。”
啊?青鸾愣愣的望着他,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这个、这个还是你……”
赵璟之执起她的青葱玉指,将锦盒轻轻放至她手中:“不要有什么负担,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这里面装的都是我所有别院的房契和地契。这些年我孑然一身云游四海,别的不多,各处的庄子倒是不少。虽没有四哥那般富甲天下,却也颇丰。那盒子最下边有一个精匙,是开宝阁用的。那里头的玩意不少,你喜欢什么拿去便是,实在不喜的留着给孩儿把玩也可……”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却是无比诚挚。听得青鸾一番愣怔间,眸中一片水雾。
“赵璟之……”她涩然唤道:“你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就不怕我卷款私逃麽?”
赵璟之闻言哈哈一笑,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事情一般。他俯下身子,宠溺的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傻女人,你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府的郡王妃,还能逃到哪里去?”
青鸾心莫名一抖,倏地噤声,全身似焉掉的皮球般瘫在了椅上。
赵璟之说的没错,她们已是夫妻了,她早该认清这个事实才是。为何还要异想天开的说出那番话?
可是,想到这婚事的始末,她的心又沉重了起来。
“屋子太闷,我去开窗透透气。”她闷闷说道。
“夜雨寒凉,小心着凉。”赵璟之嘴上说着,却是亦步亦趋的跟了过去。
雕花木窗被缓缓推开,一股湿润之气扑面而来。怕她冷,赵璟之无比疼惜的拥她入怀,下颌蹭着她柔顺的青丝喃喃道:“娘子,我们好像还没喝合卺酒呢……不过你情况特殊,就免了罢……”
青鸾望着窗外嘀嗒作响的植被,目光空灵而悠远。
“映月,我爱你。”赵璟之感觉到了她的战栗,双臂愈发紧了紧。
殊不知,眼下这一幕柔情蜜意、你侬我侬的画面,却被隐身暗处的凌天霁看了个分明。
脑中轰然间,心头只觉一阵钝痛袭遍全身。
那张娇颜,那样的眉,那样的眼,他曾心心念念、日夜牵绊,又怎会认错?
真没想到,他的映月,竟会是郡王妃!她怎会嫁给义弟?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凌天霁的心乱极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痛不欲生、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脑袋一片空白间,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只刚刻好的木簪,上面的并蒂莲花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幽冷光。
他费尽心血刻下这支定情信物,本想归来之后便许她一生幸福,没想到到头来却成全了别人的圆满。而这个别人,偏偏又是自己的义弟。这是不是很讽刺?
细雨如丝,浓密而无声。
那冰冷的触感却令他如置冰窖。望着窗前紧紧相拥的两人,那大红的衣衫刺痛了他的双眼。双目涩涨的紧,胸口也似裂开了深深的口子,鲜血淋漓。
双拳无意识攥紧间,因大拇指太过用力,掌心的木簪竟应声断裂。一阵钻心疼痛间,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留下。
凌天霁此刻却已是浑然不觉,呆呆望着缓缓阖上的木窗,似乎也听到了自己心门关上的声音。
星眸紧阖间,不知是雨还是泪,在他的脸上肆虐成灾。那令他痛彻心扉的木簪,终是滑落在地,溅起一地泥渍。
凌天霁跌跌撞撞纵过墙头,消失在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