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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曹州城(3)

很多客人跟着节奏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来,陶醉在纤夫独特的泡妞方式中不可自拔。院子里一下普天同庆起来。我又忍不住转头看了看正屋里的遗像,青烟缭绕中,那张面孔还是冷冰冰的,就像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

临走的时候,铁坨周喝得有些晕乎,握着二叔的手说:“区老弟,吃的还好吧?”

“不错,不错。周哥招待得非常周到。”二叔点着头说。

“呵呵,应该的应该的……区老弟这么远来一趟,我这个当哥哥的心里也高兴。等忙完这两天我一定专程登门拜访,跟区老弟再切磋切磋拳技。”说到这里,铁坨周把脑袋凑到二叔的耳朵前面,神秘地说:“老弟,你那功夫……还没往外传呢?”

二叔笑笑:“没呢,不打算传下去了。”

铁坨周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重重地拍着二叔的肩膀:“你啊你啊……老弟,我这心里可是还惦记着哪……”

回去的路上,二叔骑着自行车一言不发。我问:“二叔,你没喝多吧?”

“没有。”二叔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等我死了以后,不要给我过三年。”

我说:“那过啥?”

二叔说:“啥都不用过。找人唱个挽歌就行。”

(四)

下午的风一阵一阵地吹,夹杂着黄土尘沙。还没出西镇,走到了护城河边上,就看到大堤上聚了好多人,乱哄哄的,好像在看什么热闹。我瞅着着实眼馋,问:“那干啥呢?”

二叔骑着自行车头也不回:“你管干啥哩。”

“二叔,我过去瞅瞅。”说完我就从后座跳了下来,猴子一样地跑过去窜进人群里,看看里面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大堤上站了不少人,男男女女的,看着河里,大多神情严肃。几个赤膊的壮劳力拿着绳子和竹竿,淌在河里捞着什么。我愈发好奇,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们在干什么。这时候岸上忽然骚动起来,有人说:“捞着了,捞着了……”

我刚看到一片黑色的东西浮出水面,貌似是一团散开的头发,眼睛接着就被人捂住了。我说:“二叔?”

“区明,别看。”身后传来二叔的声音。

我停了一下,问:“是啥?”

二叔也停了一下,说:“死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紧紧地靠在二叔的怀里不敢动弹。我想看一眼,但始终没有勇气把二叔的手挪开。就那么僵直地站着,听着周围的人声嘈杂。我身边有个老头,拿拐棍捣着地“梆梆”的响,颤巍巍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造孽啊……”

等二叔的手从我脸上拿开的时候,那具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长时间肿胀发白到什么程度或许已经开始腐烂的女尸被抬走了,只在地上留了一片模糊的水渍。我看着那水渍,一股莫可名状的恶寒顺着脊椎骨蹿了上来,像狗一样舔着我的脑仁。我想把视线移走,眼睛却不听话,像被磁石紧紧地吸住了。那摊水渍好像在流动,缓缓地,朝着我的方向。我后退一步,浑身发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一个浑身泥巴的孩子站在那摊水渍面前,两条裤腿里全是泥水,顺着脚丫子慢慢流出来,跟那摊模糊的水渍混成了一片。他垂着硕大的脑袋,不动弹,不说话,我甚至看不到他的呼吸,他静止得就像一个从泥滩里挑拣出来的失败的雕塑品。二叔问旁边拄着拐棍的老头:“这小孩是……”

“那女人的。这两口走得利索,丢下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才十一二岁……”老头拄着拐棍又狠狠地捶了捶地:“造孽,造孽啊……”

“大爷,到底怎么回事?”二叔问着,把夹在耳朵上一直没吸的烟递给老头。

老头点着烟,吸了两口,又咳嗽得脸色铁青:“咳咳咳……你不是西镇的吧?”

“不是,在县里住的,今天过来串个门。”

“哦,我说看着有点面生。这小孩叫徐晏五,西镇下乡的。下乡你知道吧……对对,就是那,说要盖什么大厂子,生产化工原料,环已酮什么的,把乡里的地都给卖了。晏五他爹徐老三死活不愿意卖地,说给的钱太少,以后没地了没法过。乡里的干部天天过去给徐老三做工作,劝他卖,没用。后来乡里就开始放狠话,说谁家不卖地就叫谁家过不成。都以为这是吓唬老百姓的,也没人当个事,可这帮天杀的货真黑心呐,说啥就能干出啥来。就上个星期,乡里的车从城里拉了一群小流氓,趁着天黑就把徐老三家给砸了,院墙也给推倒了。徐老三被打了闷棍,醒过来一看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啥时候被剁掉了,就扔在猪圈里,都被啃烂了,那个惨呐,我真说不出来……”老头狠狠地抽着烟,又咳嗽起来,满是沟壑的脸上不停地抽动。

我听着老头说话,努力地使自己神经呆滞,不敢去做任何的想象。以我当时的年龄,听到这种事情就像被一把钝刀切割神经。生锈的刃上全是尖利的豁口,一下砍不断,只能像锯条一样顺着切口来回地磨,铁锈掉的到处都是,散落在记忆中枢里。所幸长大以后,我的神经很快被锻炼的十分坚韧,不再害怕豁口的钝刀。

老头扔了快烧到手指头的烟屁。两只手拄着拐棍说:“徐老三连医院都没有去,直接就在门口上吊了。那个模样,我都没法跟你说……徐老三死的当天晏五他娘就疯了,不穿衣服,光着屁股满乡地跑,一边跑一边笑,几个后生都拦不住。连跑了五六天,今天有人说看见他娘一头扎到这河里就没有出来……唉,我活了一把岁数了,都快死的人了碰见这事,真是造孽啊……”

二叔跟着老头叹了口气,看了看站在那里始终低着头不说话的徐晏五,说:“那这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老头眯起眼睛,眼睛的皱纹深刻地堆起,“整个下乡就他们一家姓徐的,连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晏五还这么小,他这辈子……唉……”

二叔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又扭头看着呆滞不动的晏五,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我说:“区明,走吧。”

我跟在二叔后面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堤,只觉得回头瞅一眼,眼睛就会被那摊水渍和那个一动不动的孩子吸住。自行车碾过积满尘土的小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冬天的时候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雪窝里。

出了西镇,到了城里,二叔的自行车骑得越来越慢。街上的人流与我擦身而过,熙熙攘攘,看起来天下太平,相安无事。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二叔忽然停住了车子,一只脚撑在地上。我说:“二叔?”

二叔调转车头,迎着风朝着来时的方向骑去。车子被他蹬得飞快,一阵颠簸。我紧紧地抱上了二叔的腰,喊道:“二叔,你去哪?”

二叔一张口,声音随着风一起灌进我的耳朵:“西镇。”

等我们再回到西镇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我记忆深刻的事情多数都发生在黄昏。仿佛这个时间就是专门留给我的,生命在没有受到阳光照耀的时候,会偷偷地给我留出一扇小门,冷静地告诉我另外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不用依照任何的定理规律思想主义,不需要高举任何的旗帜坚持任何的原则走任何的道路,它就赤裸裸地摆在那里,比一切课本上描述的都更加真实。

大堤上的人已经散去了,脚印散乱。那个被拐棍老头扔下的烟头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人踩扁了,陷进土里,挣扎着露出脸面来。叫做徐晏五的小孩站在那里还没走,甚至也没有动,还保持着我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个姿势。太阳落山之前的最后一道光芒掠过河滩,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单薄的剪影。

二叔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说:“孩子,你要在这站到什么时候?”

晏五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二叔。阳光被山遮住了,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二叔摸摸他的脑袋:“下乡就一家姓徐的,我知道你没地方去了。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走?”

晏五说话了,声音沙哑稚嫩:“你是谁?”

二叔说:“从今天起,你可以叫我师父。”

下乡的天已经黑了,朦胧的夜色中点缀着几盏好像随时都会灭掉的摇曳灯光。可视度还没有完全泯灭,一群人蹲在土路的路口上吃饭,手里端着一个碗,另一个手里拿着馍和筷子,就着稀饭上漂浮的菜星。他们谁也不会觊觎别人碗里的东西,因为每个人能够享用的食物都出奇的相似。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尽量把蹲在路口的时间拖得很长,这样贫瘠的晚餐感觉上就更有油水一些。

二叔把自行车停在路口,朝着他们说道:“老乡。”

他们抬起头看看二叔,又看到了二叔自行车上的晏五,不免都有些意外。我隐隐约约地看到,这里面还有几个是白天在大堤上参与打捞的村民。二叔问:“老乡,打听一下,乡政府怎么走?”

一个老头“哧溜”一声喝了一口稀饭,蹲在地上指指西面:“就在前面,不远,一拐就是。你现在去做啥啊,都下班了。”

“没下班没下班,我落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看着里面还有人呢。”一个蹲在地上的后生站了起来,朝二叔撇撇嘴,“几个乡领导在里面喝酒哩。你要去快去吧,再晚就没人了。”

二叔重新发动二八大杠,一拐过路口,我就闻到了一股漂浮在空气中的酒气,里面貌似还掺杂着烧鸡的味道。这味道像突然窜出来的吊死鬼,一下一下地勾着我的肠子。二叔支好自行车,让我在门口看着,他领着晏五走了进去。那屋里不知道点了多少瓦的灯泡,整个下乡老百姓家里的灯光加起来都没这一个屋里亮堂。虽然我没有进去,但那光线却像不甘寂寞的婊子一样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熠熠地晃着我的眼睛。那个时候我已经学过《生理教育》,觉得这满屋子里装不下的光线多像精满自溢。

我站在门口,听到了二叔的声音:“我想领养这个孩子,这是我的身份证。”

有人站了起来,挪动椅子,带动桌子,盘碟跟酒瓶轻微撞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一听就知道是干部的声音说道:“区风……哦,哦,区师傅啊,听说过,听说过。”

另一个干部的声音传了出来,还带点醉醺醺的意思:“哪个……哪个区师傅?”

“城里练拳的区师傅,你忘了?”之前的那个干部声音有些嗔怪道:“上次县里的民间交流会,区师傅还上去表演来着,我记得是开砖吧……没错,就是开砖,单掌开砖,一下七块啊,那力量,乖乖……表演完还跟县长握手了,我当时就在一边,记的真真的。那次交流会还是县长提议举办的,县长为了领导咱们这的发展,真是殚精竭虑不辞辛苦啊,肝脑涂地啊,日理万机废寝忘食有没有!我多少次劝县长他老人家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可他老人家偏偏不听,为了群众的福利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为了咱县建设忙了一天,累了一天,做个足疗不过分吧,又不是什么生活作风问题。可那个小玲,就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南蛮妮子,还跑到县委办公室去诬陷县长,喊这喊那的,还想讹钱?派出所不逮你这样的逮哪样的?还想往县长脸上抹黑,说被县长传染上啥病啥病了,狗屁!县长他老人家永远健康,万寿无疆……”

二叔想必也是坚持到极限了,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重复道:“我想领养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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