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不许你出泠家大宅一步,把你囚禁了整整一十六载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我。当年,西沃的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着泠家的女主人因争风吃醋而致丈夫伤痛欲绝的事情。我不能让丝毫的流言飞语传入我女儿的耳朵里,所以我请求泠玖炎助我隐瞒。他很疼你,亦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所以同意下令不许你出泠家大宅一步,不许下人把在外面听到的任何消息告诉你。而你曾经所听到的关于我和泠玖炎的故事,都是我命人故意窃窃私语,故意让你听到的。因为我不想让你生活在一个绝对封闭的空间里,或者说是我的私心,是我想让你同情我,和我站在一边……“那几年,我的忏悔还没有如今这样深重,我还认为,是我把银家的一切都带到了泠家,所以泠家才会成为西沃真正的霸主,泠玖炎才会成为远近闻名的巨贾,而泠玖炎在功成名就之后,便过河拆桥,彻底地将我冷落……我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可是,如今想来,我太猖狂了,我的罪孽实在是太大了……“我使你误会了你的父亲,亦是罪孽。我如今的忏悔,是真正的忏悔。我日夜忏悔,很少休息,就怕上苍不给我足够的寿命,让我用无尽的忏悔,来换取自己的安心和女儿的正常……我日夜诵经祈祷,我日夜点燃着上等的檀香……“我原本并不喜欢檀香,可是那一夜,当我翻然顿悟的时候,我的梦里全都是一块块的檀香木,我认为是观音菩萨显灵告诉我,只有点燃着檀香,我的忏悔才最虔诚,才最能打动观音菩萨,感动上苍……”
银痕的泪水无比地猖狂:“……女儿,你一定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竟原来是此等的面目!你听到这样的真相,一定伤心欲绝!你终于得见光明了,却又听到这样残酷的事实,一定无法接受!可是女儿,为娘当年并不曾想到,后果竟会如此严重啊……“女儿,我并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我只希望你再也不要和你的父亲敌对,希望你能亲口喊他一声父亲……女儿,都是我的错啊,都是我害苦了你们父女啊……”
旋眸踉踉跄跄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她不要人扶。她在泠家的大宅子里横冲直撞,却仍旧到了那间卧房。
她冲进泠玖炎的卧房的时候,他正在拼凑着被撕成千片万片的肖像。
两名大内侍卫看见了皇后的面色,迅速地撤出了房间。
泠玖炎拼凑肖像的时候,流着热泪。他太专注,竟没有注意到旋眸的到来。
旋眸走近泠玖炎,望着那蓦然间苍老许多的身躯。
她很悔,很心痛。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加以补救。她不知道要怎么样,他才能重现当年的风流倜傥。她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才能重新拥有一幅完整无缺的画像。她不知道,不知道怎样忏悔。
她张张嘴。她想呼唤他一声,呼唤出一声二十二年来都不曾喊出口的称呼,她想用这样的呼唤告诉他她的悔恨与愧疚。可是,她竟说不出一个字。
她不是觉得对他的呼唤相当的生涩,不是因为二十二年都不曾呼唤出口,所以如今难以出口。
她觉得,那呼唤,其实早已在她的心里,在她的喉咙里酝酿着,酝酿了二十二年。她呼唤不出,是因为难以确定,她的呼唤是否有用。
她伸手帮助他拼凑。她想用默默的帮助告诉他。
可是,他却一把挡开了她的手,甚至还说:“你走吧。这里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可既然你已经来过了,亦已经毁坏过了,还是尽快离开吧。你离开这里,离开泠家,离开西沃,从此好好地当你的皇后,教养你的长皇子,侍奉你的皇帝夫君……从此,把西沃忘了,彻底地忘了。”
“父亲!”旋眸终于呼唤出来了。
泠玖炎蓦地愣怔。第一声呼唤。他曾经万分希望,她能够这样呼唤他一声。他曾经隐忍着乞求上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听到一声女儿这样的呼唤。可是,如今终于亲耳听到了,他却无法适应了。
他结束了他的愣怔,继续拼凑着根本无法拼凑完全的肖像。
“父亲!”旋眸不相信,自己情不自禁的呼唤竟是毫无效用。
“好了,你该回去了。”
“我回去哪里啊?这里才是我的家呀!”
“不,你的家是皇宫。你已经是皇家的人了,你在这里滞留良久,会惹皇帝生气的。你不要给泠家,给西沃带来祸患,还是离开吧。”泠玖炎捏着碎片,“你在这里,我的肖像便永远拼凑不出。”
旋眸鼓足了勇气,说:“父亲,您想让洛姬回到您的身边吗?女儿可以帮您!”
泠玖炎瞪了一眼旋眸:“怎么,你还嫌这里不够乱吗?你想让皇帝抄我泠家的满门吗?你想让我泠氏数百口都冤死屈死吗?”
“父亲……”
旋眸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她不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威严不可侵犯。她只是想缓解父亲的伤痛,以致口不择言。
“这幅肖像,是我唯一的念想。我们此生此世都再无相聚之日,我们的伤痛谁也补合不了,你亦不能……你留在这里,真的无益。”泠玖炎如此说。
旋眸离开的时候,西沃的上空正飘着细细的小雨。
旋眸很想立刻见到茶昶,很想扑到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可是,她却没有生得一双羽翼,不能飞到京城,飞到他的身边。她的鸾驾行得缓慢,她的心就要拧出焦急来。仪仗队没行多久,她便命令停驾。她下了鸾驾,骑上一匹快马。
她吩咐鸾驾照常行进,不要对外界透露任何消息。然后,她在那两名大内侍卫的保护下,纵马奔回京城。
两名侍卫在她的马旁紧紧跟随,生怕她一不小心便坠下马来。她虽然也感觉到了剧烈的颠簸,却不愿意做稍微的停留。她日夜兼程向京城奔赶。
她想,她如此的急迫,是因为急于见到茶昶,急于得到他的安慰他的柔情,急于借助和他、和琅涵的天伦之乐,来弥补她在西沃所遭受的伤害。
她终于到达京城,终于返回皇宫的时候,天色刚晚。她满面风尘,浑身劳累。她下了马,直奔茶昶的寝宫。
她想着他坚实的脊背,想着他强健的身躯,想着他所能够给她的爱情与温暖,想着他早已给过她的温存与亲吻。她想,在这个人世间,只有他,才是她最为可靠的依赖,才是她注定的归宿。
她奔进他的寝宫里……她愣了,无可抑制地愣了。
茶昶亦愣了,无可抑制地愣了。
他没有想到,他的皇后竟会提前回宫。他明明得到消息,皇后的鸾驾还远在千里之外。
“旋眸,你,你回来了!”茶昶急忙挥手,命刚刚还和他一同嬉闹的宫女退下,“怎么如此狼狈?怎么没有跟鸾驾一起返京?”
旋眸的愣怔还没有结束。她的耳朵里还回荡着茶昶刚刚爽朗却又戛然而止的笑声。她的眼前还是他和小宫女追逐嬉戏的画面。她想,她回来得真不是时候。
“旋眸,你一定累了吧?瞧你一身的风尘!来人!为皇后准备沐浴!”
茶昶感觉到了愧意。尽管身为皇帝,他根本不需如此。
旋眸的眼前突然又出现了瞬间的黑暗。她迅速地甩甩头,狠狠地眨着眼睛。她想,为什么总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呢。
“旋眸,你怎么了?”茶昶已经走到了旋眸的身边,亦已经把凌乱的衣裳紧束好了。
旋眸默默地凝视着眼前这张英俊非凡的脸。她想,他是皇帝啊,别的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却只有两位妃子。他凭什么只能有两位妃子?他即使真的是爱她泠旋眸,亦不能为她守身如玉,亦不能因为她而令宫中殷切地期待着皇帝临幸的宫娥们希望破灭啊!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竟是如此的疼痛?她明明知道她嫁的人决不可能只宠爱她一人,却为什么要如此的心痛?
痛……痛得无法忍受……痛得她晕头转向。痛得她遽然昏厥。
“旋眸!”
茶昶及时接住了旋眸。他慌慌地把她抱到床上,慌慌地传令太医。
他命太医就近仔细地检查,于是太医便像检查普通的昏厥者一样,翻了翻皇后的眼皮。
太医诊断之后,劝皇帝莫要担心,皇后娘娘的昏厥只是劳累过度所致。但是,太医还把他发现的一个可怕的可能告诉了皇帝。尽管他不敢确定,尽管他还需要和其他太医仔细研讨,但是,他不能隐瞒皇帝,不能让皇帝在事情最终发生的时候措手不及。
茶昶挥挥手,命太医退下。但是,他的震惊还没有结束。他守在床前,凝视着他的皇后。
他感到万分的愧疚。他既然深爱她,为她愿破一切的例,为她愿冒任何的险,便要对他们的爱情忠诚啊!即使他是皇帝,即使他可以拥有佳丽三千,可他亦是男人,亦是凡人,亦是人家的夫婿,亦不能辜负自己的爱人啊!
“旋眸……”茶昶的呼唤里,充盈着怜惜。
旋眸梦见自己走在一处沼泽地上。她受了伤,身上滴着鲜血。她的鲜血滴在沼泽地上。她走了许久,竟走不出这沼泽地。她在梦里哭泣。她的泪水和鲜血一起流向沼泽。
她流了太多的泪水,她流了太多的鲜血,以至于脚下的沼泽地响应了她的心境,竟缓缓地沉了下去。她求救不着,呼唤不着。她竟缓缓地被沼泽吞没……
“旋眸!旋眸!……”茶昶的呼唤很急,摇晃很急。他不想看旋眸做噩梦。
旋眸醒来的时候,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看见自己的爱人,看见他的心疼与焦急。她猛地抱住了他,同时号啕大哭。
茶昶轻轻地拍着旋眸颤抖的脊背。他想,她一定是在西沃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不然怎么会撇下鸾驾独自返京。他想,她如此急切地返京,一定是想要尽快地回到他的身边,请求他的援助。可是,他却令她的希望成空。
“旋眸,把事情说给我听吧。”茶昶说。
旋眸的哭泣仍然很疯狂:“……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说……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我的母亲竟是那样的人,而我愤恨了二十多年的父亲才是最为无辜的受害者……茶昶,为什么真相竟是如此的残酷?
为什么自己爱的人竟无法爱上自己?为什么相爱的人要被拆散?为什么误解会长达二十多年,依旧不能冰释?为什么人的心有的时候竟是那样的狠毒?为什么这个世间要充盈着罪恶?为什么苍天创造了人类,却毫不怜惜?为什么苍天没有赐予人间永久的温情与和平啊?!……”
茶昶把旋眸抱得很紧。
“洛姬……洛姬是最可怜的人……她被迫与爱人分离,被迫嫁入皇宫……然后,又被残酷地打入了冷宫……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茶昶持续着愣怔。
“茶昶,你告诉我,你到底把洛姬怎么样了?你把她放出冷宫了,是吗?可是,你又把她转移到哪里去了?你不是已经是皇帝了吗?你都登基一年多了,为什么还不承认你的身世?你为什么还不向天下人公布洛姬的身份——”
“住口!”茶昶猛然的一句。却仍然把旋眸抱得很紧。
旋眸立时住了口。但她仍旧哭泣着。她知道自己已经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想,既然曾经可以隐忍着不问,为什么今日却不可以了呢。
“旋眸,我的皇位还没有坐稳,我不能让任何可能威胁到我的皇位的事情发生。更何况,不能单凭谦亲王的一面之词,便改变我的身世……”茶昶说。
茶昶在为旋眸梳妆。他还不曾为任何女子梳妆过,所以手很笨拙,但他很专心。
他的皇后感到无比的幸福。他为绝世美丽的女子梳着漂亮的长发,亦感到无比的幸福。
但是,突然间,他看到了一块玉佩。他拿起来,端详了片刻。然后,他把玉佩放下继续梳头,似是有意,又是无意地问:“这块玉佩哪里来的?”
“是淑妃送的贺礼。”旋眸拿起玉佩,“很漂亮吧?”
“当然很漂亮。这可是父皇生前的御赐之物。”
旋眸有些惊讶。茶昶却又说:“这淑妃真够大胆的,竟把御赐的东西送人。”
旋眸急忙说:“淑妃想必也是出于想要表达敬意,所以才拿自己最为贵重的东西当做贺礼!”
“那也不能动用御赐玉佩。谁稀罕她的贺礼?难道朕就不能赐予自己心爱的妃子宝贝了吗?这块玉佩可是父皇赐给宁王妃的,她拿这样的玉佩送人,不止是对先皇的不敬,说不定另有所指!”
旋眸蓦地感到一股冰寒,不禁猛一哆嗦。茶昶立刻便察觉到了,忙问:“怎么了,冷吗?”
“不,不是……”旋眸望着镜中的皇帝,“皇上,早朝的时辰到了,您该准备了!”
“呃!”茶昶忙放下梳子,“来人,更衣!”
茶昶穿戴完毕,在离开皇后的寝宫之前,说:“今日早朝,还有大事要宣布。旋眸,你等着好消息吧!”
旋眸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消息,但却十分期待。她想,茶昶下朝以后必是欢乐的光景。却不料,他却是满脸的恼怒:“这个老匹夫,朕早晚罢了他!”
旋眸急忙上前为茶昶更衣,问:“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惹得龙颜大怒?”
“还能是谁?还不是那个老不死的司寇尚书!这个老匹夫,朕要举新政,他要反对;朕要册封贵妃,他要反对;朕要立你为后,他要反对;今日朕要册封琅涵为亲王,他又要反对!他仗着自己是国舅,是三朝元老,他欺负朕年轻,以为朕不敢办他!”
旋眸一惊:“皇上要封涵儿为亲王?可是,祖宗的律令之中不是明确地说明,皇子要封王,必须年过三十或者建立功勋才可以的吗?涵儿还不到五岁啊!”
“律令都是人定的,自然可以由人来修改!朕做的这个皇帝,不是要生搬硬套祖宗早已立下的律令与规条!”茶昶还在气头上,“那个老匹夫,真的太可恨了!”
旋眸正要劝言,却见琅涵拉着仙弘跑进来:“父皇,母后,仙弘妹妹来了!”
旋眸速速地说:“请皇上息怒!”
司寇雾霈走进来:“臣妾给圣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茶昶的不悦在面上显露无遗,人也随即走到一边去。
司寇雾霈的怯怕也在面上显露无遗,但却无从回避。
旋眸急忙拉过司寇雾霈,说:“妹妹快请坐!”
“坐什么坐!既然请过安了,你也该回去了!以后没有事,便不要过来了。请不请安的,对皇后来说,无关紧要。你即使不来,皇后亦不会怪你。你有如此闲暇,不如把心思多多放在教导仙弘上。多大的孩子了,连父皇都不会喊,连句话都不会说!”茶昶的声音很严厉。
司寇雾霈哪里经得起茶昶的这一番话,身体微微地颤抖,一张脸涨得不成颜色。
旋眸轻轻地拍了拍司寇雾霈的手背。
司寇雾霈顿身行礼:“臣妾告退!”
茶昶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旋眸看了一眼司寇雾霈拉着仙弘的背影,弯身行礼:“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圣上恩准!”
茶昶急忙去扶旋眸,声音里的严厉消失殆尽:“旋眸,我不是说过了吗,私下里,你还是叫我名字!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会答应你的。”
但旋眸却不起身:“雾霈妹妹毕竟是先皇赐婚,况且,她父亲的事不应该连累到她身上,旋眸请圣上公私分明!”
茶昶的脸色刷地一变。他把原本要搀扶旋眸的双手一甩,身躯一转,声音变得很冷淡:“朕所气愤的,便是她这个先皇钦封的宁王妃!
那个老匹夫不也仗着先皇倚重他吗?!哼,父女两个,一个在朝堂上处处与朕作对,一个在后宫让朕不得安生,没一个好东西!皇后休要再提此事!”
旋眸轻叹一声,正不知如何之际,却看见琅涵呆站在一旁。她忙示意孩子。她的孩子非常聪明,得到母亲的暗示之后,立刻走到父皇的身边,扯着父皇的袍角,娇娇地说:“父皇,您在生气吗?”
茶昶的心迅速地一软。他弯下身,抚摩着孩子的头,柔声说:“父皇是不是吓着涵儿了?”
“是啊!父皇一生气,母后都不敢说话了,涵儿也都不敢笑,不敢玩了!父皇能不能不生气呀?”
茶昶抱起琅涵:“好,父皇再也不生气了!涵儿乖,亲父皇一下!”
琅涵小脸一别:“父皇要是答应涵儿,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对母后发火,涵儿就亲!”
茶昶笑:“好小子,学会威胁父皇了!好,父皇答应你,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对你的母后和颜悦色!这样行了吗?”
琅涵笑。琅涵亲得好响。
旋眸走上前,说:“圣上累了吧?让涵儿自个儿玩去吧?”
茶昶望着旋眸,眼眸里的爱意很浓:“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