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雾霈正走在去静贵妃的寝宫的路上。跟在她身后的宫女抱着她的女儿，仙弘公主。
她的寝宫距离静贵妃的寝宫很远，但她选择了步行。
她为静贵妃准备了一份贺礼。那是她被封为宁王妃的时候，先皇钦赐的玉佩。她知道，这块玉佩不适宜作为礼物送给别人，但除了它，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代表自己的心意，或者说配得上绝世美丽的静贵妃。
司寇雾霈站在静贵妃的寝宫外等待宫女通传的时候，旋眸正和琅涵一起辨认着水果。
旋眸看见司寇雾霈的时候，有些茫然，但她迅速地闭上双眼，嗅着她的味道，然后笑道：“淑妃娘娘一向可安好？”
司寇雾霈趋步向前，将装有先皇钦赐的玉佩的小小锦盒送上前，说：“这是小妹的一点心意，恭贺姐姐大喜！”
旋眸忙命宫女收了，说：“妹妹客气了！这是仙弘公主吧？”
“是啊！”
司寇雾霈忙拉拉仙弘的手，但这孩子却有些呆怔。司寇雾霈不由得叹气：“已经一岁多了，可还怕生得很！”
“不打紧，女孩儿嘛！不像涵儿，”旋眸宠爱地抚摩着琅涵的头，笑，“有时候真的是没大没小。”
琅涵跳离母亲的怀抱，跑向仙弘。宫女急忙把仙弘放在地上。琅涵拉住仙弘的手，说：“妹妹，我们去玩吧！”
仙弘的脸上露出笑容，却仍旧不说话。司寇雾霈摸摸女儿的脸，柔声说：“跟哥哥去玩吧！”
琅涵拉着仙弘往外跑。宫女们急忙跟去。
旋眸笑：“妹妹快坐吧！”
司寇雾霈不敢久坐。她怕皇帝很快便会进来。她很想见他，可却又万分地怕见他。但她又不能即刻告辞而去。她一边和旋眸说着一些闲话，一边提心吊胆，不停地向外瞄。
旋眸看见了，却不明白司寇雾霈为什么如此不安。她不禁问：“妹妹有心事吗？”
“不，不是！姐姐勿要担心……”司寇雾霈的话说得不顺，“小妹只是身子稍感不适……”
旋眸急忙说：“要紧吗？请太医看了吗？”
“没有那么严重！”司寇雾霈迅速地编造谎言，“姐姐也知道，我们女人总有一些日子是不适的……”
旋眸微微地笑。
司寇雾霈不敢再耽搁了：“小妹不再打扰姐姐了，就此告辞吧！”
旋眸感觉司寇雾霈一定还有别的事情，但见她很坚持，便不做强留：“妹妹有闲，可常来坐坐！妹妹慢走！”
旋眸在皇宫里缓缓地走。
这皇宫，多年以前她便住过，现在亦已经住了很久，可还不曾好好地感觉它，看看它。
那恢弘的宫阙，那高耸的宫墙，那高远的天。
她闭着双眼，嗅着空中的味道，听着寂静之中沉睡的喧嚣。二十一年来，她一直是这样感知这个人间，她已经习惯了。她由宫女牵着手走。她用以往的方式，感知着如今的这个庞大的家。
她嗅到很多的味道。宫女的味道，太监的味道，枕木与砖瓦的味道，远处飘来的花香……她听到的声音只有或匆匆或轻缓的脚步声。但是，有一种脚步声令她蓦地站定了。
那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人的脚步很沉稳。
旋眸自然是嗅到了他的味道，令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味道。她闭着的双眼，在微微地颤抖。
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深深地弯腰鞠躬：“草民参见贵妃娘娘！”
旋眸猛地睁开了双眼，望着这个本来应该长久呆在边陲西沃，却迟迟不回西沃的人。她看见他坚实的身躯，看见他缓缓地把头抬起来望着她。
她的眼睛很疼。这便是他吗？这便是那个生了她却囚禁她长达一十六载的人吗？这就是众人口中的那个风流潇洒、挥金如土的玖炎公子吗？这样的容颜，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光滑润泽的容颜……千里万里的奔波，在这容颜里，竟找不出一丝的痕迹……旋眸不禁重又紧闭了双眼。她想起远在西沃的母亲。她不敢想象这许多年过去，她那始终不出寝室一步的母亲，已经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旋眸……”泠玖炎不禁呼唤。他看见那双眼睛。终于得见光明的眼睛，那么明亮……旋眸却举步迅疾离去。
她走了很久，走得很远很深。当蓦地停步观望的时候，她看见一座狭小的还显出破败之象的宫殿。
这宫殿处在这富丽堂皇的皇宫的一个偏僻的角落。这宫殿远离皇帝的寝宫，远离嫔妃们的寝宫，甚至远离宫女和太监们的住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宫殿。她以为是冷宫——当这两个字冲入脑海里的时候，她再次想起了一件事。她很想知道，茶昶到底是怎样处理这件事的。她很想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如今到底身处怎样的境地。但是，宫女却告诉她，这里并不是冷宫，冷宫在皇宫的另外一个角落，这里是一座偏宫。
如今的皇宫是在前朝皇宫的基础上改建的，这一座偏宫处在改建之后的宫殿群落之中，好似没有经过装扮的丑女，于是被闲置不用。
旋眸转身欲去，却不料那偏宫的门吱呀吱呀地响。她狐疑地望去，却看见一双枯瘦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想要走出那偏宫透口气。那人战战兢兢地伸出头来，却又猛地退了回去。然后，偏宫的门，落败的门，猛地关闭。
旋眸的心陡地很紧。她看见了那人虽不凌乱却已是灰白的头发，她看见那张苍白而憔悴万分的面容。那是一个女人。
那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皇宫里这座本已闲置的宫殿里，竟会住着人？难道……她不敢再做深想。她迅速地离开。
皇帝要立后。
自新帝登基之后，便有很多大臣上疏，陈述立后的紧要。但是，那时候的皇帝只是频频地借故推辞。
很多大臣都明白，司寇雾霈并不是皇帝中意的皇后，否则，皇帝亦不会在即位一年之后，才决定立后。大家都看得清楚如今的情势。大家亦早已将圣意揣摩了个仔细。
御驾亲征，远去江南剿灭叛匪，是很令所有的朝臣担忧的事。亲征归来，却带回了长皇子，是震动朝野的事。册封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为贵妃，是很令人震惊的事。动用整个太医院，下旨所有的太医停下手中的事务，专职诊治一双盲目，是大到令皇室陡生不满的事。派遣十名大内侍卫前去极之山取雪，是前所未有的异事……更何况，如今的后宫，只有两位嫔妃。
所以，当皇帝刚把口开了，还没有提出人选的时候，所有的大臣便都已经心知肚明。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在静等着皇帝的旨意，除了户部尚书司寇大人。
大家本都明白，这司寇大人原本是国舅，亦曾经是最有希望成为国丈的人，所以，他心有不甘，要在皇帝公布皇后的人选之前出班启奏，是理所当然的事。
“皇后是后宫之主，要母仪天下，首先必须端庄贤惠，其次必须出身尊贵。立后之事，是皇室之大事，亦是国之大事，臣请圣上三思！”
茶昶静坐着。
有人出班，话里暗藏反驳司寇大人的意思：“微臣认为，立何人为后，须要考虑到皇嗣。凡事再大，都大不过江山的传承！”
这样的话掷地有声。茶昶仍然静坐着。
“齐大人此言，莫非是说淑妃娘娘生不出皇子？”
“司寇大人，下官并无此意。但下官想请问司寇大人，长皇子聪慧吗？”
“齐大人不是明知故问吗？！”
“那么，下官还想请问，长皇子日后会成为一位睿智的人吗？”
“齐大人有话，不妨一次说完！”
“既然司寇大人如此爽快，下官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既然如今长皇子是唯一的一位皇子，而且又具备成为智者的潜质，那么，立长皇子的母亲为后，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西沃泠氏毕竟是商贾之家，难登大雅之堂！”
“商贾之家亦是圣上子民！即使是流浪乞丐，亦是圣上爱惜的子民！”
“齐大人扯远了，我们现在是在讨论立后的大事，和流浪乞丐扯不上关系！后位谁属，事关重大，齐大人的言谈之中似乎透着儿戏的意味！”
“司寇大人言重了，下官绝无此意！但有一事，下官想请问司寇大人。”
“齐大人不必故弄玄虚，有话请讲。”
“请问司寇大人，汉时武帝是否称得上一位旷世明君？”
“武帝一生功勋卓着，在无数帝王之中，确实算得上一流的帝王。”
“那么，司寇大人可知道武帝的皇后是何人？”
“武帝幼时曾有‘金屋藏娇’的典故，即位称帝之后，便娶陈氏阿娇为后。但因陈阿娇骄纵蛮横，且又恃功自傲，很快便被废去。之后，武帝便立了卫氏子夫为后。”
“司寇大人可知卫子夫的出身？”
“卫氏子夫原本是平阳公主府里的一名歌伎。齐大人，老夫深知你如此问话的用意，但像卫氏子夫那样一步登天的女子，古往今来，确是寥寥无几；何况，吾朝非汉朝，吾皇非武帝。”
“司寇大人可是暗指当今圣上比不上汉时武帝？”
“齐大人，你好大胆！吾皇便在上座，你竟敢出此妄言！”
“依司寇大人的意思，如若是在私下里，有人便可以出此妄言了吗？”
那司寇大人一脸青紫。
茶昶在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却速速出口，打断了两人的辩论：“齐卿放肆！”
齐大人忙收声，向着皇帝悚立。茶昶的训话还没有完：“司寇大人可是你的上司，又是三朝元老、国之栋梁，你怎能如此出言不逊？！”
“微臣并无意冒犯司寇大人！微臣只是想提醒诸位臣公，既然旷世明君汉武大帝能立一名歌伎为后，那么吾朝为何不能奉一位出身商贾之家的女子为国母？！”
茶昶不露声色：“好了，齐卿退下。”
“是。”
那司寇大人也归回班列。
茶昶扫视着：“诸位爱卿还有异议吗？”
下面一片寂静。茶昶笑：“既如此，拟诏，册立泠氏旋眸为后，择日举行册立大典！”
淡淡的黄昏里，茶昶牵着旋眸的手。
他们走在皇宫里，正走向一座大殿。明日，便在这大殿里举行立后大典。
茶昶不是紧张。如今再没有人可以借着旋眸的盲目，来阻挡他赐予她无上的荣耀。他牵着她步入这座大殿，是想和她一同度过这样的夜晚。明日之后，她的身份与境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站在大殿的入口，望着殿内正中的宝座。那是他们两人将要共同坐着的位置。在那样的位置上，他们将共同面对群臣，面对皇室，面对这个天下。
茶昶松开旋眸的手，然后独自走向那宝座。
旋眸望着茶昶坚实的脊背，听着他稳健的脚步。她心里很暖，很柔，很安详。当她缓缓向着已经坐定的他走去的时候，她已经能够看见灿烂的光明的双眼里，充盈着深切的爱意。
她不用担心皇室对她的看法，不用担心明日群臣的心里是否会暗藏着某种不满，她亦不用担心这个天下的人将如何议论她。她的眼睛里，只要能够永远印着茶昶的身影，印着他的深情，印着他的温柔，便已足够。
她走到宝座近前的时候，她的天子伸手握住她的手，然后轻轻地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人。但是，他们面对的却是整个天下。
茶昶转首望着旋眸。那笑……那眼神……司寇雾霈双膝跪地，望着大殿里的深灰色的地面。
不是只有她一人这样跪着，但是，跪在这大殿里的群臣之中，跪在这大殿里的皇室成员之中，跪在她身后的诸多王公贵族的妻室之中，没有人的心里会像她这样的哀伤。
她哀伤，不是因为她曾经是先皇册封的宁王妃，却竟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她并不讨厌泠旋眸，更不会嫉妒她，相反，她还十分喜欢她，尊敬她，诚心诚意地唤她一声“姐姐”。
她哀伤，是因为从此之后，她将再也得不到茶昶的宠爱。尽管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真正的宠爱，但是，他毕竟还曾经真正地走进她的寝宫，他毕竟曾经真切地拥抱过她，她毕竟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她毕竟还心存幻想，幻想有一日，他能够稍稍地怜惜她，惦念着她，即使他所怜惜的、所惦念的只是他的女儿的母亲，只是他后宫里早已被他冷落的一个妃子。而如今，她连幻想的资格都没有了。
新后正走过她的身旁。
司寇雾霈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但她看见新后的裙角。她想，绝世美丽的泠旋眸戴上凤冠、穿上霞帔之后，那美丽必定赛过天女，那雍容华贵必定是凡女所能企及的极至。
她不禁自惭形秽。她不禁暗叹自己的命运。她不禁泪盈于眶。但她既不敢伸手擦拭泪水，更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新后已经走上了宝座。
新后已经接过了皇后的印绶。
她司寇雾霈，只能和大殿之内除了皇帝和皇后之外的所有人一起，叩头山呼。她必须高声山呼，祝福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祝福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