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几乎所有的人,包括茶昶,都有一个遗憾。叛军大部虽然被击溃粉碎,但叛军首领及一小部分军队却逃之夭夭。
那首领名叫一浮。但这仅仅是化名。他自然是有着一张面皮的。
但这面皮之外,却还罩着一张面具。他在人前出现的时候,总是戴着面具。所以,事实是,几乎没有人看到过他的真容,亦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姓名,包括大部分叛军。
凯旋而归的茶昶,心里还翻滚着一个强烈的愿望。不是想要被确定继承大统的愿望,但这愿望的实现,却同样需要父皇的认可。
他在朝堂之上不便讲,准确地说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便讲。所以,他想私下里乞求父皇。但是,他的父皇要接见的人,要褒奖的人,实在太多。
在率军平叛的四个月里,他没有好好地休息过。即便是如今凯旋而归,他亦是直奔皇宫大殿面圣,然后接受封赏。
他的父皇本特旨他可以先行下朝回去休息,他却抱着平叛大将军的头盔,奔去宇霓宫。
宇霓早已等候着了。
她太清楚,她的这位七皇兄如今建立了赫赫战功,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亦知道,他奔来她的寝宫,是多么的急迫。
他终于出现的时候,她盈盈顿身,说:“宇霓恭贺英雄凯旋而归!”
“皇妹快快请起!”茶昶搀起宇霓的时候,脚步仍然很急。
宇霓笑:“皇兄莫要心急,旋眸一切安好!”
茶昶也笑:“为兄有一事相求,不知皇妹可否玉成好事?”
宇霓的笑容很灿烂:“皇兄什么时候带走都可以,宇霓不会横加阻拦,更不会夺人所爱了。”
茶昶的脑筋迅速地转:“是什么事情令皇妹改变了想法?”
宇霓还是笑:“皇兄待会见了旋眸便知。”
茶昶再也等不及了。他按着宇霓的指示奔进那个小房间的时候,旋眸正急急地遮掩着自己高高突起的腹部。
她没有成功遮掩住。茶昶刚刚想要见到她的迫切,急速地转变成了惊讶,而这惊讶如火如荼。
惊讶,顿悟,然后是欢喜,如火如荼的欢喜。他奔到她的身边,想要深深地拥抱住她,却又担心会伤害了她腹中的胎儿。
平叛大将军的头盔早已被放下来了。他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
“旋眸!”这样的呼唤相当温柔。这温柔里渗透着无比的想念与疼惜。
旋眸不想听到这样的呼唤,亦不愿意嗅到他的味道,更不愿意他靠近自己。但是,她却无可奈何。
“旋眸……”茶昶竟是说不出别的话来。他本来有很多很多的话。
四个月的想念与牵挂,太深重了。是激动,万分的激动,把他的话压住了。
旋眸亦没有说话。她是根本不想说话。
情境很微妙。
不过,宇霓公主是一个“好”人。她恰在此时走进来,看了看似乎僵持着的两位,说:“皇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旋眸感激宇霓公主。
茶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随着宇霓公主出去了。出去的时候,频频回顾。
他们走到宇霓公主的寝宫。只有他们兄妹两人。
宇霓说:“皇兄不可过分张扬。”
茶昶看见宇霓的面色凝重,不由得问:“皇妹不妨直言。”
宇霓踱着步:“原先,我是不忍眼看泠旋眸耽误了皇兄的前途,想悄悄送她出宫,替皇兄了结一个隐患,故而执意把她讨了来。但是,我没有想到,她竟已经怀了皇家的骨血……皇兄,宇霓今日跟你交个底。
当日我将旋眸怀有身孕之事禀报父皇的时候,父皇虽然明说让我全权处理,但我揣度圣意,怕是想彻底解决掉这个隐患。我买通了太医,又对这宫里所有的人都下了死命令,消息才未曾泄露,旋眸母子才得以保得平安至今。皇兄此番得胜归来,可谓已得朝野上下的眷顾,但是,自古圣意最难揣度。所以,宇霓在此提醒皇兄,处事务必要小心!”
茶昶的面色同样凝重:“愚兄始终想不明白,父皇不应允我娶旋眸为妃,倒是情有可原,但是为什么要……”
“皇兄,我们都是父皇的亲生孩儿,父皇自不会轻易将灾难降于我们身上,但是,皇兄不要忘了泠旋眸是如何入的宫。她是你私自出宫远去西沃带回来的。如果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倒也罢了,父皇或许会许你纳她做个侍妾,事情倒是简单了,可是,她却偏偏是边陲巨贾泠玖炎的女儿!”宇霓蓦地住了口。她暗暗地骂自己,怎么如此容易便说出来了。
“泠玖炎的女儿又怎么了?”茶昶盯着宇霓,“皇妹是否有所隐瞒?”
宇霓明显地闪躲。茶昶紧逼:“既然皇妹有意坦诚相见,却为何还要有所隐瞒?”
他突然想起了他当初回京向父皇请罪的那个时候:“当初我初次向父皇提起西沃泠家的时候,父皇的反应是有些奇怪,难道这西沃泠家真的非同一般吗?皇妹你又知道多少?”
“皇兄莫要多问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宇霓必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皇兄,你若真想保护旋眸和西沃泠家,最好是悄悄地把旋眸从我这里接走,从此再不要和父皇提起旋眸的名字。至于我这边,父皇若有问起,我再权度应对便是。皇兄,你记住宇霓的一句忠告:万莫张扬!”
“可是,旋眸已经大腹便便,我接她回宫不久,茶昶宫便会新添幼子,这事怎么可能隐瞒得住?”
“我倒有一计,但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皇妹请讲!”
“以防不测,皇兄不如把旋眸母子送往宫外抚养!”
茶昶沉默。
“原先,在皇兄前线平叛之时,我亦曾打算,先行送旋眸出宫。但是,一则我无法时常出宫探视,因此不能确保她们母子安然无恙;二则,如果不是亲手将她交还皇兄,我始终心存愧疚。若皇兄信任宇霓,便请速做决断。”
茶昶还在沉默。宇霓急了:“皇兄,我知道这样做对旋眸母子极不负责,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何况,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假若一日你荣登大宝,是要册立旋眸为皇后,还是钦封她的儿子为太子,都不会再遇阻难!皇兄,我是你的亲妹妹,我出此计策,可全是为了你好啊!”
“为兄都明白!”茶昶终于开了口,“如今看来,怕也只有如此了。”
宇霓舒了口气:“此事宜早不宜迟。不瞒皇兄,实际上,宇霓早已在宫外物色了一处小院,皇兄可先行前去探察,如若看得合意,便不用另寻他处。”
“皇妹帮此大忙,为兄不知何以为谢!”
“你我乃亲生兄妹、骨肉至亲,不谈谢字。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旋眸还是由我暗暗送出皇宫,皇兄在外接应便是。”宇霓想得很周到。
“那就这样定了。”
宇霓的意思是,她乘轿出宫之时,可将旋眸藏匿轿中。但是,最好是有合理的出宫理由。
她还在寻找理由,找寻机会,不曾想,那令她爱惧交加的父皇间接地帮助了她。
茶昶返京后的次日早朝,皇帝钦封茶昶为宁亲王,以嘉奖其赫赫战功。这是很大的一件事,不仅惊动了朝野上下,亦在整个后宫传得沸沸扬扬。
在十五位皇子之中,尽管已经有四位被封为亲王,但却只有茶昶一人是通过建立功勋而拥有此等殊荣的。本朝的律令太严格,如果皇子尚未到达而立之年,而又没有任何建树与功绩,那他便只能是皇子。
被封为亲王之后,便要搬离皇宫。茶昶的宁王府不需新建。皇帝把早已闲置的一处府邸赐予了茶昶。这令所有的人都深感,茶昶身上所承载的圣恩实在是太重了。
那不是普通的府邸,那是皇帝在入主太子东宫之前住过的亲王府。
宇霓出宫的理由光明正大:她要亲去宁王府恭贺。
那时,前去宁王府祝贺的文武百官已然散去,王府里的奴仆们亦都各就各位。茶昶有了闲暇时间,亦有了避人耳目的机会。
宇霓挑选的这所小院虽算得上幽静雅致,却远远不及宁王府。
旋眸已经出了皇宫,已经暂时远离了可能的危险,本可以直接住进宁王府。但是,偌大的王府,人多嘴杂,茶昶防得了一万,却未必防得了万一。他哪敢拿旋眸和亲子的安全做赌注。
幸而,茶昶本是很忙的人。皇帝已经把兵权交付与他了。休整战后军队;为防一时再次用兵而要精养千日;江南原先由叛军统辖的地方,亦要派驻朝廷将士监管……不过,这些事情,武颜将军已经为他效了犬马之劳。
他的忙,体现在紧握兵权和关注朝中风云上。朝堂政事,宫廷之事,向来波谲云诡,他大意不得。
忙是幸事。至少,他可以借此在宁王府和小院之间频繁往来。
频繁往来,他非常乐意为之,尽管旋眸的脸色仍然毫无回缓。
泠玖炎再次进京。
这次,不全然是为了旋眸。
他为茶昶的大军捐赠百万银两的时候,便已经得到了茶昶的允诺。
那百万银两使得茶昶有了足够的财力,把自己的大军装备成有史以来最为豪华的军队。将士们吃的用的穿的、马匹粮草、后备辎重都是上乘的供给。而把大笔金钱作为立有战功的赏赐,则是提升士气的一种很好的办法。
茶昶成功平叛之后,驻扎在江南那片地方的将士里有泠玖炎的心腹。他的心腹有能力使得其他的将士也逐渐地成为他的心腹。所以,泠玖炎欲垄断江南的丝绸生意的事业,也就进行得一帆风顺。他此次来到京城,主要是为了开拓丝绸生意。
全国各地之中,京城是最为适合开拓丝绸生意的地方。
王公贵族们以及皇宫里所用的丝绸,从前多是江南的进贡,但是数量有限。京城里不是没有买卖丝绸的店铺,但是,自从江南的丝绸产源被泠玖炎垄断之后,这些店铺便失去了货源。
存货越来越少,各商家连连叫苦。直到泠玖炎来了京城,开了一家泠氏丝绸。泠玖炎为京城各个丝绸商家出了个主意:店门不用关,丝绸可以继续卖,而且货样将源源不断,但是,东家要换人。换句话说,原先各自为主的丝绸店铺,如今都成了泠氏丝绸的分店。
这样的生意,早已把那百万银两赚回来了。
泠玖炎已经可以在京城商界呼风唤雨的时候,旋眸正承受着分娩的痛楚。
这样的痛楚在她的疼痛史上尚无前例。这样的痛楚令她感觉死神降临或许是一种福气。这样的痛楚令她更加怨恨茶昶。
但是,坚持陪在产床之侧的茶昶,却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在她的耳边连声说:“你要挺住,千万要挺住!你要是死了,事情可大得很,大得很……”
她真的是无法了解这位宁王爷,但却听明白了他此时的威胁。
她泪如泉涌不得不把分娩的痛楚,看成是上苍在赐予她真正想要的幸福之前必然的磨难。
她是坚强的,伟大的。
那一声嘹亮的啼哭把这所小院装饰成了世间最为安详的宫殿。
茶昶听着那嘹亮的啼哭声,喜极而泣。
旋眸亦在哭泣,但却不是因为喜悦。她的眼前是绝对的黑暗,她看不到她诞下的骨肉,她看不到那孩子的父亲,她看不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如何的颜色。她看不到。
泠玖炎还不知道。
他每每要见旋眸的时候,都被茶昶借词婉拒了。他告诉自己,是旋眸不愿意见他。
而茶昶想的则是,这个泠玖炎实在是一个厉害的人物,旋眸为宁王爷添子的消息,他或许不宜知晓。
宇霓自然是不用隐瞒的。那些堆满了房间的大大小小的礼物,尚且可以证明她对这个小皇侄的疼爱。
宇霓出宫的时候,已经不坐轿子了,而身边亦只跟了两个贴身伺候的宫女。她如此轻车简从,不仅仅是为了偷偷去看望可爱的小皇侄。
宇霓很喜欢在京城的街道上小逛,尤其是那些琳琅满目的店铺。
她不是不喜欢宫里由专人采买的饰物与脂粉,只不过,她更喜欢亲自仔细地挑选这些东西。她不仅是挑来自己玩弄,还送给宫里那些只能在省亲或者祭祀的时候偶尔出宫的娘娘们。她谁人都送,上至嫔妃女官,下至宫女太监。都是些玩乐的小物件,不贵重,却为宇霓公主赢得了在后宫走动的游刃有余。
这一日,她逛到了京城新开的一家丝绸大店。这里地处京城最为繁华的街市,店门上的四个字很大亦很耀眼:“泠氏丝绸。”
她的心里一动。她走进去,看见漂亮的新货。她是行家。如果她出口称赞,那么,这家店的档次便真的是高。而事实是,她不仅出口称赞,还要求见见东家。
有些波折。泠玖炎不在。
泠玖炎很少在。泠玖炎多半的时间都消耗在扩大京城的关系网上了。
宇霓离开泠氏丝绸的时候,心里很惆怅。刚刚还万分热闹的街市,如今看在眼里,竟是变得冷清甚至萧索了。
这冷清与萧索,一直持续到她进了一家茶楼。
这茶楼,不是普通的茶楼。来这里品茶的人都是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
武官亦有来。不过,很少有武官能够耐心十足地一边细细地品茶,一边轻声地和人说话。如果说这是武官们统一的习性,那么,武颜将军则是一个例外,一个大大的例外。
武颜将军身着便装。宇霓公主快要走进这茶楼的时候,他正在楼上一个包间里品茶。
他不是一个人。品完茶结账的人亦不是他。请他的人,名气很大,不仅仅是平民百姓眼中的巨贾,还是全军上下心目中的商家楷模。
这人邀请过武颜将军很多次,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本洁身自好,有清廉的口碑。他不想因为一个商人而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尽管这个商人一点都不简单。但是今日,他没有躲过。泠玖炎太过心诚了,以致终于感动了天神,赐予了他一个“偶遇”武颜将军的机会。
泠玖炎找武颜将军,倒是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品尝一些大家的口舌都非常适应的美味点心。但武颜将军亦不过是略略坐了坐,便起身相辞,甚至不让泠玖炎送出包间。
泠玖炎心想,这武颜将军未免太过小心了。
就是在楼梯口。
宇霓没想到,在这个她第一次来的茶楼里,会碰到认识的朝中大臣。
她并不知道这茶楼的特殊之处。她走进来,亦不过是看着门外高高挂着的那个“茶”字写得很好。再者,她刚好口渴了。
她看见武颜将军的时候,他正拾级而下。她开心地叫住他的时候,没有顾虑到自己是偷偷溜出宫的。
她的话很简单:“武颜将军,你也在啊?!怎么,要走了吗?”
这样简单的话竟吓着了武颜将军。不过,瞬息之后,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意识到自己身边并没有跟着他本想撇清关系的人,所以笑着对面前这位小公主说:“末将给公主请安!”
宇霓急忙示意武颜将军:“小点声!小点声!”
武颜将军心想,这公主怕是偷偷出宫的。他说:“宫外龙蛇混杂,请公主尽快回宫吧!”
宇霓便不高兴了。
武颜将军又说:“末将带了几名随从,让他们保护公主回宫吧?”
“是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宇霓有些生气。
武颜将军慌忙拱手说:“末将一时失言,请公主息怒!但为了公主的安全着想,请公主莫要在宫外逗留长久!”
宇霓还有气话,却不料,有人匆匆从楼上下来了。那人下到她身前的时候,深深地鞠躬,说:“草民参见公主殿下!”
泠玖炎的这句话,听得宇霓心神飘摇,哪里还顾得上生武颜将军的气。
武颜将军有些愣,但很快地说:“末将营中还有事,就不打扰公主的雅兴了,末将告退!”
宇霓在武颜将军离开的时候,还加了一句:“把你的随从全部带走!”
武颜将军回顾的眼神里,透露出某种复杂情绪。而那时候,泠玖炎已经把宇霓公主请到楼上新订的包间里了。
这茶楼不是普通的茶楼,还体现在另外一个方面:这茶楼的店伙计很机灵。在宇霓公主刚一走进来的时候,他便猜到了她的高贵身份,而武颜将军的一个请安,则令他确定了她的身份,于是迅速地上楼报知财神爷去了。
财神爷正为宇霓公主斟茶。
宇霓悄悄偷眼瞧着泠玖炎。
泠玖炎心里知道,但在表面上却滴水不漏。他说:“草民真是烧了高香了,竟会在此处邂逅公主殿下!”
宇霓只有十七八岁而已。
“殿下近来是否一切安好?”
“我,好啊……”宇霓傻呼呼地问,“你好吗?”
泠玖炎心里乐:“草民也好。但不知旋眸近来是否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