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阳城不是大秦帝国最大的一座城，但绝对是七十万里疆土中，最繁荣的那一座城。有画狮庭、昊天塔这等堪称无双的旷世名筑，也有珍珑阁、香露台之类颇具雅风的去处，但卫沐从那些大汉那儿离开后，去了百花巷。
百花巷没有巧匠级的工艺，更不算帝都名胜，就只是一条巷子，巷子两旁清一色的花铺，有好多的花。
卫沐在寒潭当然也见过花，不过只有雪山上的那几种，所以他很想看看那种‘百花齐放’到底是一种如何美妙的景致——因为只要说到与美丽有关的事物，人们往往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花朵，其后才是十里春风与诗酒天涯。
最重要的，穿过百花巷便是云鹤大道，云鹤大道尽头是西城门，西城外是归去陵。
卫沐在百花巷取了一捧白菊，然后努力地回想着一些，关于小时候生活的画面，又向花女要了一捧草铃花。
归去陵在轻阳城西郊不远的一处石山上，轻阳城中的人死后，大多都是葬进归去陵的，卫老太爷出殡之后，肯定也要葬在这里。
因为帝都只有两座陵园，而归去陵外的另一座，是皇陵。
卫沐记得母亲的名字，但不知道母亲的墓在哪里，只能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一座一座地找，偌大的轻阳城，很多人死后都葬在这里，所以归去陵的占地自然极广，几乎整片石山都被拓建成了陵园。
一个时辰后，卫沐找完了所有的碑，没有看到母亲的名字，心想墓碑太多，也许是自己恍惚了，于是又从最后一座墓碑，顺着往回找，这一次他特别仔细地在找，找完之后已经圣阳已经变得有些暗淡，到了暮时。
“也许又看漏了也说不定。”卫沐对自己说道。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并没有看漏，但他不想去相信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念头。
轻阳城乃是帝都，对帝都人民来说，在归去陵买一座墓从来都不是难事，哪怕在大户人家得宠些的仆人，或是有些名气的娼妓，也可以在这座陵园里得到一个位置。
只有那种无人收尸的街头无赖，或者落叶归根的权贵这两种例外。
而卫沐知道，他的母亲自小流落帝都，在青琅苑长大，根本没有家乡可言。
于是他从脚下这座碑，开始往前重新找，到第三百二十七座碑的时候，天幕已至幽暗，圣阳微缺。
轻阳城离得不是很远，整座城并没有被夜色入侵，以数万的明灯照得四野仍然形如白昼，但似乎是刻意为之，并没有照亮石山里这片长眠之地。
所以，归去陵此时真的很黑，几千块墓碑也很冷。
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传出了一道话语——“不用找了。”
陵园里到处都是死人，此时若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一定很害怕，但卫沐的内心，是一丝愤怒正在寒冷地酝酿着，他向黑暗中问道：“我母亲的墓，不在这里？”
“你已经找第三遍了，不是吗？”黑暗中那人没有作答，而是反问。
卫沐捧着两束鲜花，真的很新鲜的花，花瓣上还有些微的露珠，但此时被他的双手全部捏蓉了，他问道：“你是谁？”
“我叫段苍舟，是圣门的一名轩鉴，如果小兄弟需要的话，可以来封玄殿找我。”那人说道。
他是说需要的时候去找他，并不是说的，需要帮忙的时候去找他。
两个意思。
“看起来你这时候，应该是要去处理一些事，那么我就告辞了。”那人说完，便消失在了原地，来也匆匆去仍匆匆。
他本就穿着一身黑衣，在黑暗中如影子般，极容易让人忽略，而后这道影子微微闪烁，只在瞬息，归去陵的黑暗便回到原本的空旷，可见此人的修为必然很高。
卫沐站在原地，握紧了双拳，自他来到帝都开始，他的心情一直是古井无波的，因为他对这一家人，真的无感。
但此刻，他的心中极为愤怒，于是他从玉佩的空间里，取出了那支翠玉小哨，吹响了，哨子声音不响亮，听起来也没有什么穿透力，但就在一瞬间，远在南郊山中的炎翎雕，出现在了西郊的石山外。
自古以来，人死后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入土之后要建墓，墓的前面要有碑，碑上要有名字。
死者为大，这是对死者最起码的尊重。
哪怕最偏僻的山野，也会有一个土垛子，一块或许不太规整的石板，上面凿着几个看不太清楚的字，这也算礼仪规全。
但在帝都，如果不能葬入陵园，也没有运回故乡，便和一张席子卷了曝尸荒野没有分别。
卫沐的母亲好歹嫁的是当朝大将军，虽说是妾室，地位算不得多么高贵，至少身在权贵之家，死后却连归去陵都进不了，这对已逝之人是何等的屈辱？
耀眼无夜，永昼轻阳城里一片喧哗，飞云大将军卫无忌的府邸上空，忽然刮起了一阵剧烈的狂风。
卫府上下慌乱如泻，影影绰绰的人影中，白天那几名的壮汉，隐约就在其中。
卫无忌持着一柄玄纹大戟，来到庭院中，面目凛然地望着天空。
那是一头浑身燃烧着赤炎的巨鸟，令人心惧的兽火在鸟冠的三道翎羽流转，足有数丈宽大的双翼，每挥动一次，便是要将人掀飞的狂风。
卫沐站在炎翎雕的背上，眼神像寒潭潭底百年不化的坚冰，与卫无忌双目对视，缓缓问道：
“我娘葬在哪里！”
原本满脸凛然与怒火的卫无忌，听到这句话，霎时间气势便弱了下去。
跟卫沐母亲所受的屈辱相比，他卫无忌门庭被扰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卫夫人不干了，她原本就不愿意卫沐与卫家有瓜葛，此时正是推波助澜的好机会，又怎会放过。
只见她款款走下台阶，也不知携着什么玄器，此时身体笼罩在光雾之中，庭院中狂风呼啸，她身上的华服却没有分毫飘动，脸上神色如常。
明明卫沐在上空，她却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你在寒潭寺修行十余载，却没学到‘上敬天地，下孝父母’的道理吗？”
卫沐看了卫夫人一眼，抚摸着炎翎雕的羽毛：“打她。”
“卫沐你敢！”
卫夫人的从容气度一下子消失无形，变得惊怒不已，她没想到，卫沐白天还留有几分客气，晚上便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也没想到，脚下那只怪鸟竟然真的吐出了一道火球。
世人都认识这只炎翎雕，因为它是离鸿大师的坐骑，当它口中喷出火球时，卫府四下所有人心中都是无比惊骇。
炎翎雕的兽火十分可怕，即便不是它翎羽上的本命云炎，那道火球也绝非寻常玄器能够抵御。
一柄大戟横在卫夫人面前，挡下了这道火球，卫无忌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炎翎雕的兽火可以瞬间熔化黑铁，你这样做想过后果吗？”
惊吓之下，卫夫人气息不禁有些紊乱，说话也不如上句那般从容。
“你父亲是当朝四品大将，我乃是诰命夫人，你刚才的行凶之举，若是常人，已经足够进铁犁狱受乙等刑罚，你虽有准驸马的身份，也免不了受苦！”
卫沐看见她眼里已有怨毒之色，只是藏得颇深，问：“我伤到你了吗？”
卫夫人像个骂街的妇人：“虽说将军拦下了，但你的意图明显。”
卫沐冷笑道：“意图？若不是这四周有无数双眼睛，你恐怕要说伤没伤到，由你说了算，对吧？”
不想与之废话，卫沐转而又向卫无忌问道：“我娘葬在哪里？”
到了这一步，卫无忌的愧疚之意已经挂在脸上，他避开卫沐的目光，还未开口便被卫夫人高调地夺过了话：“她只是个妾室，原本不出意外的话，也是可以凭卫家人的身份，葬进陵园之内的。但是可惜，她生出个妖孽，最后还自食其果，自然不可能厚葬。”
她先前被炎翎雕那一道声势骇人的火球惊吓到，现在便从言语上咬回来。料想卫沐在寒潭寺修行十三年，如今看来性格虽不隐忍，但从先前那道卫无忌恰好能挡下的火球来看，至少也该也是有些分寸的。
所以她看起来怡然不惧。
但是她却忘了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卫沐是白虎转世。
他之所以在寒潭寺修行，是为了镇压体内的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