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屋里出来的时候，肖进看见朱佩霞已经在送小孙往外走，手里还抱着虎子，天气很热，小家伙只穿了一件小褂，屁股底下的尿布倒最显眼，小碎花，似棉布一样的东西兜着那圆滚滚的小屁股蛋。
他楞了下神，回头看了看小西屋，孟知却没有跟出来，正站在窗户边上，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算是说再见了。
“肖哥，咱们现在就回局里吗？”
“不，等会，咱们先不回去的。”
“怎么，你觉得还有情况？”
“嗯，先别管我，你那里又有什么突破吗？”
“也没什么了，老太太很刚硬，属于那种多难过都能搁心里的人，朱佩霞一直哭，尤其是抱着那孩子的时候就更哭个没完了，唉，真惨，连我都想哭了，诶，肖哥，你怎么和那小子聊了那么长时间？你知道我到最后连劝她们的词儿都没有了，才见你出来。”
“刚子，咱们这样，下午四点以后孟知上中班，我们再回来，重点还是他的房间，直接说就是那只小箱子，你好好看看，有什么新发现。”
“怎么，还真是这小子吗？”
“不，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好，没问题，那我们现在干嘛？傻等到四点？”
“不，我们还有一个目标。”
顾军接到电话，大步流星地跑出了办公室，很快开车到了约定地点，一家小饭馆，和肖进、小孙握了握手，问道：“怎么，有进展了是吗？我能帮什么忙？说吧。”
“顾大哥，是这样，王强这个人，你们了解多少？他本人还有他爸爸的情况。”
“王强？哦，王强啊，那是我们县里的状元啊。”
肖进已经点了三份饺子，看了看他，顾军却摆摆手说吃过了。
“什么？什么状元？”
“就是高考状元啊，那孩子学习成绩特别好，哦，就是前几年的事，这不，考的大学也特别棒，全国重点呢。”
“哦？这么厉害？所以记得特别清楚是吧？”
“可不是，小县城里出点什么事都能轰动，不像你们大地方的人，见过。”
“嗨，得，别说这些了，还是聊聊他们家吧。”
“怎么了，他们家有问题吗？”
“哦，不，也不是，你还记得朱佩霞报案时提过他的，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他如果真和死者一起看了演出，而死者也就是看完演出后出的事，那么还是有必要找到这个人的。”
“啊，对，对，我记得，当然，这是很重要的一条线索。我想想啊，怎么说呢？”
顾军认真地看看两人，才开始说道：“王强这孩子三代单传，所以从小家里特别重视，上我们这里最好的学校，找最好的老师，他呢也真出息，没给祖宗丢脸。当然，这里也不得不说到他爸爸，人家是我们这里教育部门的负责人，得天独厚啊，对不对？”
“王强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就是邻居呗，打小就认识，一起穿开裆裤的小伙伴，当然孟昕是女孩子，这么说有点那个。”
顾军嘿嘿地笑了两声，赶快又严肃起来，继续说道：“不过，这俩孩子吧还真是挺要好的，一个善良活泼，一个安静斯文，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好多老辈人都说是金童玉女的一对呢。”
“后来呢？”
“后来，嗨，要说孟昕这小姑娘还真是命苦，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爸爸很快就再婚，她妈妈到城里上班去了，她就跟着她姥姥过日子，过了三四年吧好像，她妈也再婚了，把她也带城里去了，那时候好像刚上小学，还没怎么着呢就转学了。”
“你了解得真清楚。”
“这不是管片嘛，谁家什么芝麻绿豆的事啊都得上心不是？再说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就特意又翻了翻老底，看能不能出点力。”
“那她和王强还有联系吗？我是说进城以后。”
“这个，属于太私密的事了吧，我还真不清楚了，只能将道听途说的告诉你们，就是好像每年寒暑假孟昕回来的时候都会去找王强玩，王强呢也不拒绝，可是两个人给人感觉就是好朋友，没什么其他特殊的事情。”
吃完饭，肖进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半了，顾军也该回去上班，就和他们分了手。
肖进和小孙特意另外选了一条路，绕道来到王家。
开门来的是一个老爷子，背已经深深地驼了下去，凹陷的两只眼窝警惕地看了他们半天，直到肖进和颜悦色地解释了好一阵，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把他们让了进去。
好家伙，这个院子更大，足足比旁边的孟昕姥姥家多出一个纵深，顶头也是一排大瓦房，唯一不同的是西屋直接连着北屋，是长长的一排房子，到院门的影壁处才结束。
肖进心内直咋舌，乖乖，要不要都跟地主似的呀？这不是欺负人吗？我辈所谓城里人，看起来倒像是小瘪三了，为买一套几十平米的蜗居，得累吐了血，可你们这是？
唉，还是别比了，人比人气死人哪。
已经走到了正屋，一个小脚老太太早就倚在门口，满脸折子，一双眼睛被皱纹挤得已经快看不见了，此时见有客人来，还是绽开了一脸的笑容，明显已经没牙的双唇蠕动着说道：“哦，来人了啊，来，快请进，请进。”
她说着，已经颤颤巍巍地转身，给肖进他们撩起门帘。
肖进仔细看了一眼，这门帘好熟悉，哦，孟昕姥姥家不也是这种类似的帘子吗？怎么，这里的人都喜欢用同样的门帘吗？
“好嘞，老太太，打扰您们了，大爷呢，来，来也坐，坐，我们呢，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些情况想了解了解。”
开门的老头子此时也挪了过来，腿脚似乎比老太太灵便些，坐到肖进边上，指着桌子上的茶壶说：“喝水吗？自己倒吧。”
肖进微微一笑，摆摆手：“哦，不用，不用了。谢谢。”
“嗯，那就请便吧。”
老头子说完，也不看他们，只把双手贴在瘪瘪的肚皮上，眼睛盯着院子里。
“大爷，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啥？你说啥，没人了，没人了，就我们老两口。”
“哦，这样，都上班去了，是吗？”
肖进不由得稍稍提高了点音量。
可没想到，他刚说完，老头子就耸了耸身子，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我们都八十了，但是耳朵没聋，没事，好得很。”
他指指旁边的老太太。
肖进苦笑一下，接着问道：“哦，八十了，好，好啊，高寿啦，有福气啊。您孙子也不在家吗？”
“什么？孙子，你说我孙子啊？”
“是的，就是您孙子，您孙子是叫王强吧？”
“对，对，是叫王强，强也不在家，不在家。”
“哦，那他去哪啦？”
“他还能去哪啊，上学呢呗。”
“上什么学啊？”
“上大学啦，北京大学，好学校，好学校，北京最好的学校。”
“那个，不是，老头子，是全国，全国最好的，也不是学校，是大学，大学，你老记不住。”
这时老太太忽然插话道，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嗯，对，对，是全国，全国最好的，最好的大学。”
他一边说一边使劲点着头。
肖进在心里暗笑起来，这俩老人真可爱，知道你们孙子挺出息的，可也不至于这么显摆吧？看来这家人是真以王强为傲啊。
“那个，大爷，我们呢想了解一下您孙子在家里边的情况，您能不能提供一下帮助？”
肖进必须加快进度了，可老头子却楞起神来，似乎不明白他问话的意思，半天没说话，只瞟了他一眼。
肖进怕他没听懂，就解释道：“哦，大爷，您别误会，没什么要紧的事，其实呢是我们在搞一个调查，就是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什么喜好或者兴趣什么的，这样我们这些做基层工作的也能随时掌握他们的思想动态，然后给大家多提供些便利就是了。”
小孙也点点头，附和道：“是啊，王强那么优秀，肯定能代表不少年轻人的想法。”
老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说道：“嗯，是，我们家王强是个好孩子，这个错不了。”
“那您就说说，他平时都有什么喜欢的活动，或者都爱交些什么样的朋友啊？”
肖进认真地看着老人的脸。
老头子眨巴了一下昏黄的眼珠子，想了想才说道：“他呀，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这孩子从小就爱学习，从不贪玩，可听话了，和什么人来往嘛，也就是他几个同学，都是本分孩子，我们家可不像别人，我们家家教可严呢，不是规矩人家的好孩子，我们都不允许他来往的。”
“就是，就说隔壁那丫头吧，我们就从来不待见她，可那丫头却老缠着我们家小强，你们说讨厌不讨厌。”
老太太再次插话，还气哼哼地抬手胡噜了一下已经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
“你就爱多嘴，没事提那家子人干嘛？他们那样的人家，连说起来都不值，你怎么还提他们？”
这老头子已经有点生气，使劲瞪了老太太一眼。
肖进坐在那里，左右看了看二位，又回头看看小孙，小孙一脸懵圈却还是朝他眨眨眼。
“哦，隔壁还有他的同学啊？”
“哪里是同学，还没上完一年级呢，那丫头就转学了，算不上同学，算不上。”
老头子连连摆手。
“就是，她想算，我们还不乐意呢。我们是什么人家，他们是什么人家，不一样，不一样的。”
肖进一直很奇怪，这个老太太似乎总以插别人的话为乐，而且虽然没牙了可口齿还是挺清楚的，也真难为她了。
“怎么听着二老不怎么喜欢旁边这家人啊，是不是两家有什么误会啊？”
肖进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哦，没有，没有，从来没有，我们是什么人家，我们从来不和谁家闹矛盾，不过，别人家里要是有什么不体面的事，我们还是会避讳的，这样的人家少来往就是了。”
“哦，他们家有什么不体面的事啊？”
“这个嘛，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听错了，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老头说完，已经站起身，走到一个小炉子边上，拿起一个火筷子，开始捅火了。
肖进看不出那里有什么需要做的，心里当然明白，但是直觉告诉他，这里一定有事，必须乘胜追击，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呢？
回想起吃午饭时顾军的话，他有了一个主意。
只见他也站起来，慢慢溜达到屋门口，搁着门帘看着院子说道：“老爷子，咱们家这院子可够气派的，这要是在城里能顶一座楼了。”
“哦，你说这院子啊，可不是，如今上哪也找不着这样的大院子喽。”
老头子说着，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就是，谁让咱们祖上就是县城老太爷的师爷呢，这一辈辈传下来的祖产，当然差不了了。”
老头听见这话，有点好奇：“你也知道啊，知道我们家祖上的事？”
“哦，这个啊，都在户籍科里写着呢，我们当然知道。”
“啊，那是，那是，你们就是干这个的嘛。”
老头子已经转身坐了回去，肖进也跟着坐下。
“王强一般多长时间回趟家啊。”
他忽然问道。
“哦，这个，他呢寒暑假肯定回来，平常呢有时候也回来，你看这不是离着也不太远嘛，比起那些外地的孩子，我们家小强就有福气了，来回就几个小时的路程，所以，一赶上年节的他就回来，这孩子可孝顺了。”
“哦，是这样，孩子是不错。那最近他回来过没有啊？”
“最近，最近嘛，哦，前几天刚回来过一次，说是，说是看什么唱歌来了。”
“是演唱会吧？”
“啊，对，演唱会，演唱会，我们年纪大了，也不懂他们的事，就听他那么一说，你看这学舌都学不会。”
老头子再次眉开眼笑起来。
肖进看看他：凡是提到他孙子的时候，他都会这么高兴。不由心生一计，随口说道：“大爷，您孙子是不是从小就表现特好啊，有没有什么奖状啊，奖杯啦之类的，给我们看看行吗？”
“嗨，你问这个啊，那敢情，多了去啦，告诉你，家里墙上都挂满啦，就是后来，这孩子不让摆出来了，非叫收起来，我们才给他收好了，没放外边。”
“我们小强不爱炫耀，孩子懂事，懂事。”老太太又一次插嘴。
“那我们去他屋里看看行吗？”
“哦，行啊，行啊，看吧。”
肖进如愿以偿地走进了那间屋子，果然就是西屋里面的第一间，单独的一间，很整洁，最显眼的就是书柜和书架上面的书，几乎占了这间屋子的大半，一张床铺洁白平坦，四四方方的被褥倒像是来到了军营。
一面很大的书桌，只有最简单的几样摆设：台灯、充电电源、笔筒和一个小小的镜框。
肖进缓慢地往里挪动了一下脚步，方向就是那个书桌。
直到看清了那是一张合影，他才停下脚步，认真地搜寻起那个画面。
大约七八个人，都是半大的少年，站在一处不知名的瀑布前面，全都笑逐颜开，王强就在队伍的最左边，虽然也是笑着，可却显得很谨慎。
肖进刚想把眼光移开，忽然看见王强身前站着的那个人，这不是孟昕吗？瞧这笑容灿烂的，都快变形了，怪不得刚刚第一眼没看出来，怎么，他们一起出去玩过吗？
肖进心里动了一下，都说照合影的时候最能看出人们关系的远近了，难道这俩人？
顾军的话也忽然响在耳边：“每年寒暑假孟昕回来的时候都会去找王强玩，王强呢也不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