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草原,草色未绿,尘沙漫天。零星的蒙古包,十里一个,五里一个。瓷朵的车队拉成绵延不绝的长龙,走了一个来月,终于到了准格尔、喀尔喀部和满清的交界处。终于马车停了下来,瓷朵等人依次下车。
准格尔第一巴图鲁哈丹老王爷向瓷朵行礼,指着东北方向,“公主,此处是三国地界,一直向东,就是满清国,向西北是通往喀尔喀部的路,你们一路向东,再有一个月就能到达满清的京城。臣等送公主道此,请公主珍重!”。
瓷朵率众人超西而跪,“我等就此拜别,准格尔王庭的安危全托老将军了。愿萨满真神保佑!”
瓷朵礼毕,拜别了送亲的队伍,在王军的护送下越过边界,一路向前。
远远的,一个人站在城头,看着一行人消失在天的尽头,长叹不已。
车队一路上颠簸,路过之处鲜少人烟,偶有驮着货的车辆进出。瓷朵离乡,悲痛万分,加上连日来进食太少,才走几里,便要下车呕吐一场。于是又要停下净面、汤饮和休息。鲜少进食,路途艰辛,时而吐一场,脸色蜡黄,嘴唇起了一层厚厚干干的皮,两只眼睛也深陷着,像个垂死的病人。
车队过了青海,才能看到像样的城郭。法度森严,人车各行其道,坊市分明,井井有条,想来必是康熙帝治国有方。
至一处驿站歇下,瓷朵这才拿出铜镜来,见镜中的自己容颜消减,闷闷不乐。次日便上吐下泻。随军太医开了些麻黄。当晚头痛心悸,整夜不能安睡,歇了两日才重新启程。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京郊的官驿,有皇帝的旨意,头一天在官驿休息,送亲队伍在官驿旁安营扎寨,新娘子安顿在官驿的“青玄宫”。另挑出百余人抬着妆奁和仪币先送至皇十三子府中,只见首饰、衣料、日用银器等整整六十箱,在内务府接应人员的带领下,先行出发。
满清的礼仪原本简单,入关后多受汉人儒家文化的影响,渐渐冗繁。满清嫡侧有别,皇十三子已娶过嫡室,瓷朵为侧福晋,因为康熙皇帝对宝音公主的疼爱和愧疚,侧室迎娶除了封号外,基本遵从嫡室的仪式。
次日一大早,胤祥着蟒袍补服到康熙帝前行三跪九叩礼。
銮仪卫预备了红缎围的八抬彩轿,内务府总管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一人率领护军四十人、总管内务府大臣妻率内管领妻等八名担任随侍女官,赶午时到了官驿。
午时二刻出发,瓷朵被侍女其其格和安贤殊扶着出阁上了彩轿,随即八名女官伏侍上轿下帘,八名内监抬起,灯笼十六、火炬二十前导,女官随从,出了官驿的大门开始骑马。内务府总管、护军参领分别率属官与护军前后导护。从官驿到东安门的路,步军统领已提前用净水清理。
两个时辰后,轿子渐渐停了下来,外头有个女官敛声道,“已到了十三阿哥府前,请福晋下轿!”,仪仗停止,众人下马,两名女官走过来,虚扶瓷朵下轿,引入府内。
十三阿哥府里张幕结彩,设宴六十席,由内务府亲自张罗。
东厅是皇子皇亲,太子胤礽、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誐、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禵等贝勒贝子阿哥已坐了一大片。西厅是福晋嫔妾并十三府的福晋丫头们。东厅已觥筹交错喝的热闹非凡,等到喜乐起,新娘子进府,才稍微安静了些。西厅大都议论着妆罗,镶嵌东珠珊瑚金项圈一个、衔珍珠的大小金簪各三支、嵌东珠二颗的金耳坠三对、金镯二对、金银纽扣各百颗、衔东珠的金领约和做各式袄褂被褥的貂皮、獭皮、狐皮数十张,绸缎一百匹,棉花三百斤,饭房、茶房、清茶房所用银盘银碗银壶银碟等若干。
喜婆前头领着,准格尔来的侍女其其格及女官扶着进了东边的一个院子。上头用篆体写着“倾云居”三个字样。
瓷朵因连日身子虚弱,竟不能自己走路,女官退下,换安贤殊和其其格搀扶着进了大门,跨火盆、拜堂,又有一个命妇指挥着合卺仪式。不等喝完合卺酒,瓷朵已腿下发软,摇摇欲坠。
伺候合卺酒的皆是王公大臣中间有头脸的小媳妇,不免指指点点,相互议论纷纷,“这十三阿哥像办了个冥婚,不吉利啊!”云云。
东厅亦有人借着酒劲议论,“老十三娶个侧福晋,皇阿玛给搞这么大一排场,极具恩荣啊!”,也有的说,“福薄的人就是福薄,恩宠太过,只怕受不住!”“说新娘子原本是个病秧子,皇阿玛是不是偏疼老十三,这可不好说哈!”众说纷纭,嘻哈无常。
备受瞩目的皇十三子,就是康熙最疼的儿子之一,奉旨成婚,原本英武神威意气风发的一个年轻人,此时却面无神色,每行一步像个失了魂儿的人,心里还生了一些怒意,因为他的皇阿玛把他活生生的情感当了一步棋,因为他的八哥九哥十哥正在嘲笑着他,笑他的冥婚,笑他所娶之人并非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亲王之女。
众人正在议论间,倾云居的新娘子已昏了过去,气如游丝,被几个女官抬到榻上,伺候的婆子丫头吓的心惊胆战。
“公主,你还好吗?”侍女其其格在她耳边小声唤道。
瓷朵一丝反应都没有。
其其格深知她一路上两个月来,几乎颗粒未进,瞧着人也瘦了一圈,颧骨搞搞耸起,面色蜡黄,唇上无色,不免落下泪来。
只听得门口一个婆子呵斥道,“大喜的日子岂容你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其其格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使劲压抑着自己,生生把眼泪逼回去。
屋外宾客还在喝的热火朝天,胤祥顾不得别人的议论,一杯接一杯,一心想把自己灌醉。
他如父般的兄长四阿哥胤禛正冷着脸,在他耳边压着声音怒斥着,‘十三弟,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不是别人要看你笑话,而是你要给别人笑话看!’
戍时已过,宾客各自散去,东西厅杯盘狼藉,胤祥晃晃悠悠的起来与兄弟们热情道别,直至送到门口。
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时,他步履蹒跚的走回来,他的随从常贵报了三次了,“爷,新福晋至今还在昏迷,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胤祥紧握着酒盏的手狠狠一挥,“瞧什么瞧,还嫌这府里不够晦气!”
常贵焦急的望着一旁的四阿哥胤禛,只见他冰块一样的脸,唇间挤出几个字,“去吧!”常贵这才一溜烟出了倾云居,派人去传太医。
瓷朵在乱哄哄中渐渐人事不省,迷糊中不知道身在何方,云山雾罩的地方,她一个人东西南北的寻着,一会儿是父汗慈爱的脸,一会是贝利绝望的眼神,一会儿又像是遇见了额吉,她嫣然笑着,“额吉,我是你的瓷儿”她递上手,她的额吉并未接应,却冲她笑着说,“孩子,额吉不是来接你的,人世几回伤往事,你都要一一经历,自己要好好的——”额吉的声音遥远的像山谷的回音,纵然将她满满包围,震耳欲聋,却拘不住。
忽而不见了云山雾罩的仙境,眼前成了烽烟四起的战场,她在横尸的战场狂奔,父汗和贝利都不知去向,只有一只狐伴着她,殷红的血印在她的眼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其其格的声音,若有若无,心想终于见着他们了,她不再孤单了。
几个太医轮番替新福晋把过脉,脉像越来越弱,各个摇头,“四爷,新主子怕是不行了,臣等无能为力呐!”
胤禛一惊,“什么叫不行了!不过是长途跋涉,劳累了些!”又怒指着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太医们,“请你们来不是让你们说不行的!她若是在途中末了,准部担着责,可如今已拜堂,若在府里有个好歹,你让我大清国如何向准部交代,皇阿玛如何向宝音姑母交代!你们若是医不好她,仔细着你们的脑袋!”
众太医再次叩头,“臣等有罪,请四贝勒责罚!”
“混帐!养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皇上把成婚的事儿全托给了胤禛,只有胤禛的话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十三才能听的进去,胤禛知道事情棘手,他同情他可怜的十三弟,却更担心准格尔送来的公主就这么死了!“快去,泼也要把十三爷给我泼醒!”
府里乱成一团,胤禛冷脸坐在银安殿,他每隔半个时辰派人向宫里报一次信儿,为的是万一新福晋有个好歹,他不想一个人背这黑锅!康熙并未有任何旨意,连番派来了三波太医,连太医院领事都来了。
屋里黑压压的挤了一堆人,等着轮流传唤把脉。
胤祥已被冷水泼醒,踉跄着走到胤禛身边,酒气汹汹,“四哥,何必着急,依我看死了更好,都省心了!”
“混帐话!我看你酒还是没醒!这么多年,不是这里闹灾,就是那里剿灭明教,国库空虚,兵乏马弱,准格尔每每犯我边境,连个大气都不敢喘,议和,还要送上布匹、粮食。且不说眼下准格尔刚刚被我们战胜,葛尔丹的旧部都是些不愿真心降服的人,一旦有点火星子,这些人就能形成燎原之势。再说这位吧,她可是葛尔丹和姑母唯一的女儿,阿密达唯一的妹妹,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主儿,若是真有个好歹,刚臣服的准格尔与大清一定会再次兵戎相见!”
“有什么了不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大清入关那会儿的勇猛劲儿都去哪里了,如今怕这怕那,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老十三第一个上!”
胤禛冷哼,“哼!你还是脚下先站稳喽!”他无奈的看着胤祥,还是如此意气用事!
那一夜与其说是胤祥在煎熬,不如说是胤禛。他紧闭双目,不停的盘着手中的念珠。他看似静静的坐着,佛珠盘的极快,比谁都着急。沙漏一点点的倒空,天空已现鱼肚的白
终于殿外响起了一声脆响,“四贝勒,新福晋缓过来了,正在试着喂水!”
“什么?”胤禛突然停下了手里的珠子,嗖一下站了起来,泄了一口气儿,“阿弥陀佛,真是上苍保佑!”
胤祥一时无语,随胤禛一行人鱼贯而入倾云居,见喂进去的水,被一点点吐了出来,但总归有入口的。胤禛留了三位太医在府中待命,其他人随胤禛离开了十三府。
胤祥就在倾云居的外间随意倚了一晚,半睡半醒之间,常贵推他,“主子,回屋躺会儿吧,太医们说新福晋脉象已经平稳了。”
他起身在里屋看了看他这位新婚的福晋,双目紧闭,昏暗中与死人无异,增加了他的厌恶,却又不得不道,“你们好生盯着,有什么事情立马来报!”随即去往离倾云居较近的书房乐善堂眯着。
等瓷朵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红色罗帐厚厚遮着,看不清外头,她头晕且无力,虚弱的哼了一声。
“公主——”其其格魂飞魄散的样子,连呼几声“公主”。似笑而哭,泪眼婆娑,“公主,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这是哪儿啊?其其格,发生什么事儿了?”
“公主,你,你没事儿吧?这是十三皇子的府邸啊,你们昨夜成婚了。”茉雅嬷嬷摸摸她的头,“不烧了,不烧了!公主,你从昨晚昏迷到现在了,叫也叫不醒,宫里的太医都来了,奴婢以为你......”她话未出口,也呜呜哭了起来。
瓷朵知道了大概,她已不记得昏迷中的仙境和战场。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其其格道,“才三更天,主子再睡会儿吧!”
刚闭上眼,突然外头丫头婆子嚷嚷道“给十三爷请安”,不一会儿,脚步声已至门口。有人跨步走了进来,顿时鸦雀无声,一个陌生的男子高昂的扬声问,“怎么?人醒了?”
茉雅嬷嬷和其其格立刻站了起来出去跪迎,“给十三爷请安!回主子的话!福晋才醒。”
瓷朵躺着,手不由得揪着锦被,屏息听着动静。额吉说过,十三阿哥是最不像皇子的一位皇子,说他天资高卓,颖悟绝伦,懂礼乐,善骑射,却不拘泥于皇子身份,喜欢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在兄弟里头最是潇洒的一个。听那声音,果然自由惯了的。
只见胤祥将腿上的袍子撩起来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了,帘子未掀,看的不甚清楚。隐约看到月白的绫子袄,腰间系着石青色腰带。不等细看,胤祥已是事不关己、公事公办道,“既然人醒了,你就好好伺候着!”声音铿锵有力。
瓷朵吃力的抬眼打量了一眼,他的样子,不过十八九岁,长相还算周正,天庭饱满,一双剑眉,双面炯炯有神,高高鼻梁,略翘的嘴角,隔着红色帘幕,肤色黝黑,少了几分皇子的养尊处优。
胤祥转着手上的扳指,“你,命厨房把参汤送过来。”胤祥颐指其其格,
其其格出去了,屋里静的掉下根针都能听到。瓷朵似乎能听到他的粗喘声。
胤祥抬起手,准备掀帘子,突然又停驻了,自己失笑了一声。最终还是隔着帘子,拿腔拿调的,“既然入了我府,死生就由不得你,身体好了赶紧随我进宫谢恩,别拖着十三府和你一起受累!”
瓷朵被他的话惊到了,这分明是一个冷酷无情、纨绔自私的公子哥儿,还说什么义薄云天,传说都是假象罢了。她已经没有了眼泪,缓缓闭上双眼。
屋子里顿时沉默了下来,如落入冰窖的寒心和孤苦无依的伤感因为沉默更加浓重。只听门外一个小厮说道,“爷,宫里来人了。”胤祥随即便走了。
瓷朵才长吁了一口气,放开揪成一团的被角。
其其格走了进来,茉雅嬷嬷扶着她喝了参汤,捂着被子,又睡了片刻。
卯时刚过,门卫有个细声细气的丫头喊道,“请福晋的安,爷让奴婢提醒主子,按规制辰时爷和福晋需进宫献恩,时辰误不得,请福晋起来梳洗!”
瓷朵的头痛的快裂了一样,其其格背后扶着她起来,晕的天旋地转。“主子,要不——”
不等其其格说完,瓷朵摇了摇头。知道进宫献恩是大事,虽然脚上踩了棉花一样,还是起来坐在菱镜前。
梳了一个双凤髻,一边插一支双喜如意碧玉簪。再着了福晋朝冠服,只见:顶镂金三层,饰东珠十,上衔红宝石。朱纬。上周缀金孔雀五,饰东珠七,小珍珠三十九。后金孔雀一,垂珠三行二就。中间金衔青金石结一,饰东珠各三,末缀珊瑚。冠后护领垂金黄绦二,末亦缀珊瑚。青缎为带。穿上了香色朝袍,披领及袖子上是石青色,金色边缘。戴上了沉甸甸的项圈、拴辫手巾。
镜中的自己一张憔悴不堪的脸,满身的发饰和朝服几乎压的喘不过气来,眉眼间有一丝挥不尽的愁绪,整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其格觉得她脸色太过苍白,不够喜庆,往脸上不知抹了几层胭脂。
只听的卯时那个脚步声再次响起,风一样的快步进来,“可都收拾停当了?”
“给爷请安!”其其格等人听到声音立马低头福身。
“起来吧”胤祥抬眼见新福晋正立在菱花镜前,双眸微垂,眼角未抬,身形单薄的立着,倒也袅娜纤巧。再细看时,只见眼似水杏,肌肤胜雪,却多了些病态的白。樱唇微启,俊眼烟笼眉,却微蹙着。侧目瞥了他一眼,瞬间顾盼神飞,不似江南汉家女的温婉婀娜,却多了些草原女子的飒爽英姿,倒别有风流。胤祥在心里暗探,都说宝音姑母是皇姑母中最美的,眼前这位论容貌算不得惊艳,该比宝音姑母年轻时差了许多。
终究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把昨夜的事儿忘了八九分。胳膊一抬,右手一扬,“来啊,拿上来!”
只见一个侍女拖着盘子,放在瓷朵的面前,一对金丝八宝攒珠的牡丹花簪和赤金盘螭璎珞圈。
“这是皇阿玛特意赏赐的,赶紧戴上,随爷进宫谢恩!”
瓷朵怔着,其其格也不敢动手。
只听胤祥高声道,“怎么还不动手啊?你平日都怎么当差的!”一脸不耐烦,说完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请爷在外间等吧。”其其格怯生生的说。
胤祥瞪着瓷朵一言不发的脸,读到了对抗,拒人千里之外的抗拒。瞬时双目如炬,咬牙切齿的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摔着袍子走出了屋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