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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看到病床上那个奇怪的物体时,宣宜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那几乎看不出是一个人,只是一个被各种器械安置在其中的物体。脑袋的位置是巨大的方形固定装置,中间吊着白色的支架,各种导管从上上下下各个位置牵出来。

宣宜不由自主地后退,摇着头喃喃道:“你们弄错了……这不是他。”

护士不耐烦地瞪了宣宜一眼。“叫云间是吧?身份证上有。”

两个警察围着宣宜问云间是不是跟人结仇了,跟什么人结仇。宣宜隐隐知道一些,但她无力顾及这些,只是一味摇头。警察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问不出什么,就不再理会她。

医生在一旁说着“脑干损伤”、“颅内瘀血”、“颅压过高”之类的话。宣宜浑然不觉,战战兢兢地靠近床头。安放在方形固定装置中的那张脸肿胀失形。脑袋裹着厚厚的纱布,头顶的皮肤裸露着,双眼埋在浮肿的褶皱中,鼻子都被淹没了。嘴边和下巴凝结着血痂,嘴唇覆盖着一层白霜似的东西。

“明天还会肿得更厉害。你是他女朋友吧?赶紧交钱去,下午还得做个手术。”护士面无表情地说道,转身出去了。

宣宜一动不动地站着,仔细看那张脸。浮肿的脸庞渐渐呈现出熟悉的轮廓,同时粗暴地扭曲熟悉的一切。只有眉间习惯性的浅浅蹙起完好保留着,就像他每次压抑自己、违心说话时的样子。一路上她都在担心他会不会死,这一刻忽然不怕了。她追了他这么多年,最终在这里追上了他。他要是死了,她也不必犹豫。

一连几天,云间每天动一次手术,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宣宜守在医院里,追问医生云间什么时候能醒,每次都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可能很快就醒了,可能一两个月才能醒,也可能一直不会醒。都有可能。”

第六天清晨在床边醒来的时候,宣宜决定在医院旁边租房子住下来。如果云间不能醒来,以后这就是她的生活。这么想着,她安下心来,打电话回北京向报社请了长假,很快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去超市买齐生活用品。看着堆在狭小客厅里的各种东西,她有种幸福的错觉,仿佛终于要开始渴望已久的生活。

她花了一个小时淋浴,洗去六天来的尘垢和疲惫,换上新买的衣服,把一直披着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然后带上毛巾、沐浴液和内衣去医院。用电动刮胡刀刮去云间脸上的胡茬,浸湿脸上的血痂,慢慢剥下来,用毛巾擦干净,抹上润肤霜。为他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内衣。她动作娴熟,不慌不忙,仿佛过去六年他们一直像普通夫妻那样一起生活。

擦洗干净的云间散发着恬静的气息。脸上的肿胀已经大致消退,熟悉的面容渐渐恢复。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落在白色床单上,映得一侧墙壁的瓷砖熠熠闪光。窗外是碧蓝如洗的天空。石榴树刚刚长出新叶。一条石板路向远处延伸,路两旁的樱树还未开花。宣宜趴在床边,用指尖抚摸云间的胸口,触摸他的骨骼,想象着皮肤下有规律奔流循环的血液。他活着。她贴着床单慢慢闭上眼睛。

宣宜开始在武汉过起极其规律的生活。

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拉开客厅的窗帘,让阳光照到枫木地板上。把被子在卧室飘窗上铺平晒太阳。刷牙洗脸淋浴,吹干头发,换上干净衣服。做简单的早餐,一个人坐在窗边的餐桌前慢慢吃完,清洗碗碟。掏出洗衣机里的衣服,一件件抖平,晾在向阳的露台上。然后带上干净的毛巾和内衣去医院。给云间洗脸,刮胡子,擦拭身体,换上干净内衣。

收拾了病房里的空药瓶后,她就坐在床边读书给他听。每天看着阳光在安静的病房里移动,滑过云间的额头、鼻梁、下巴,从白床单移到一侧墙壁的瓷砖上,在床尾的空输液瓶上发射出刺眼的光芒,最后消失在松木窗框上。

尽量不想任何事。比如云间什么时候醒来,能不能醒来,躺在床上的他是否还有意识,他之所以是他的那部分是否还在。

她不知道为什么刻板地遵守这个没有预谋的规律,只是下意识想为以后的生活定下一个节奏,找到一种平静有序的基调。现在,在这间徒有四壁的病房里,在远离外面那个世界的安静角落里,他们终于能和彼此安然共处。

医生每天都来巡房。探照瞳孔,对着窗户看X光片,每天的台词都是“一切正常,但什么时候醒来不好说”。值班护士每天量血压,量体温,更换输液瓶和导尿袋。白昼渐长,天气转暖的时候,护士开始冲宣宜微笑,量体温的时候偶尔会安慰她。

一个多月后,宣宜的九万多元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下一笔医疗费需要三万元。宣宜打电话向孔嘉求助。孔嘉立刻去银行转账了。宣宜查询账户的时候发现有另外一笔五万元的汇款。她一直没用这张卡,也不知道有这笔钱。查了近三个月的流水,发现是萧颂转来的,时间是她离开西安的次日。

宣宜看着查询机的显示屏,感觉眼睛微微刺痛,愣了一会儿,退出了银行卡。

云间醒来是四月底。一个天空泛着冰蓝色的清晨。

七点半,宣宜走进病房,发现有个人坐在床上盯着她。云间悄无声息地微笑,斜靠着支起的床头。

宣宜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清晨的病房弥漫着愉悦的静谧。阳光照进窗户,洒在云间脸上,他的眼睛清澈见底。是宣宜不曾见过的另一个透明透亮的云间。

“天没亮的时候醒的。没让护士找你。就想躺在这里等你。”他说。

宣宜向后靠去,贴着瓷砖墙壁,眯起眼睛,仿佛从几千公里外遥望他。

“宣宜,过来让我抱一下。”云间笑着抬起左手。

宣宜慢慢走过去。那张沉睡已久的脸现在饱含各种复杂的悲伤和快乐。她看出了其中的脆弱、渴求和克制。她在床边坐下,俯身贴着他的胸口。肋骨下的心脏以另一种节奏在搏动,规律,有力。

“第一次觉得手长得太少了,得多长几只才够。偏偏只剩一只了。”云间伸手触摸她的肩膀,动作迟缓笨拙。

“其实我早就醒了。醒来好几天了。只是一直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本来很着急,想让你知道,想跟你说话。慢慢就不急了。你每天念的那个故事很有趣,声音还那么好听。”他腼腆地笑起来,轻轻抚摸宣宜的头发,“刚才醒来的时候,四周很黑,你也不在,可我从没这么安心过。”

宣宜抬头凝望着他,侧脸感觉到一阵暖意,接着渐渐变成某种滚烫的东西。可能是阳光照在脸上的缘故。她不由得转过头,目光望向别处。

玻璃窗明亮夺目。窗外,石榴树开花了,樱花已经落尽。阳光穿过樱树的枝叶,照得石板路面炫目耀眼。窗台上的药瓶和白瓷杯子也闪着光。她回过头,静静看着云间,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他的额头、鼻梁、下巴,仿佛眼前的他是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

云间醒来一个星期后出院。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但右手的石膏绷带还得打一个月。

换下条纹病号服后,他罕见地给家里打了电话。没有提起自己身在武汉,也没有提起刚刚重伤痊愈,语气平淡得就像每天晚上都打电话回家闲聊。挂断电话后,他转过身,面朝窗户站着。宣宜注意到他在身上摸了摸,似乎在找什么,默默递了一张纸巾给他。云间蹭了蹭眼泪,呼出一口气,没有说话。

回到宣宜租的房子里,云间有些恍惚。狭小的客厅洁净明亮,白色枫木地板,浅米色亚麻沙发。客厅尽头的阳台上晾着他的内衣和针织衫,玄关地板并排摆着两双一模一样的棉布拖鞋。阳光照在窗边的松木餐桌上,上面有两只亮晶晶的玻璃杯。这里就像他居住已久的家。

宣宜换上拖鞋,整理着从医院带回来的东西,来回穿过客厅。一会儿把脏衣服放到卫生间里,一会儿把一包药片放进卧室的抽屉里,一会儿又去厨房烧开水。熟练淡然,漫不经心,仿佛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云间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央。宣宜从厨房端着水壶走出来,笑着把他推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打开药盒,往玻璃杯里倒了水,说:“把药吃了吧。”

云间端起杯子,环顾了一下客厅,笑起来。“我是不是脑袋被砸得失忆了?昏迷住院前,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吧?”

宣宜走到餐桌那头,推开窗户,转回头来腼腆地笑了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醒。想着以后就住在武汉了。”

云间握着杯子,看着她。她和以往那个宣宜似乎略有不同。长发扎成马尾辫,露出额头和后颈,拨头发的习惯动作也随之消失了。刘海有些乱,脸颊透着绯红色,鼻尖冒出细细的汗珠,一贯如瓷器般冰冷光洁的脸庞似乎忽然热闹起来了。云间觉得她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明快了。

吃饭的时候,宣宜一边喂云间吃饭,一边情不自禁地低头窃笑。

“怎么了?”云间尴尬地转了转脑袋,眼睛朝上瞄了瞄,“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很好笑?头发太短了?”

宣宜摇摇头,打量着他的平头短发和包着石膏绷带的右手。“早知道这样你就能乖乖坐着,应该一早把你打一顿。”

云间伸手摸摸头顶,低下头。桌上只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和一碗米饭。“这么多年,你的厨艺都没有长进啊。还是西红柿炒鸡蛋和鸡蛋炒西红柿这两道菜。”他取笑道。

宣宜没搭话,举起筷子,夹了一块西红柿,塞到他嘴里,抬眼瞥了瞥他的脑袋。“原来你脑袋这么尖这么难看,剃光了才发现。”她嘲弄地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而且,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流口水。每个星期都要洗枕头。”

云间挠挠头,接着哈哈大笑,握住宣宜拿筷子的手,眼里闪着湿润的光。“宣宜,我后悔了。”他说,“上次给你打电话说的那句话不算。”

宣宜怔怔地望着他,过了片刻,缩回手,放下筷子,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米饭。云间张嘴凑过来,一口吞了,开心地咧嘴一笑。宣宜似乎有些走神,又舀了一勺米饭,机械地送到他嘴里。一连喂了六七口米饭。

云间诧异地看了看她。“啊,我快噎死了。”他抓着喉咙撒娇,“你一口气喂我吃了整碗米饭,没给我吃菜,也没给我喝汤。”

宣宜回过神,木然端着碗筷。云间嘻嘻笑道:“骗你的。在想什么?”

宣宜没说话,舀了勺汤喂他喝了,拿起餐巾擦了擦他的嘴角,抬头眺望阳台,神情忧伤。云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阳台上洒满暮春的阳光,白色内衣和浅灰色针织衫随风轻摆。一束阳光穿过玻璃隔门,斜照进客厅。沙发前的枫木地板闪闪发亮。

“不如我们就留在这里吧。”云间回过头,笑着说,“你喜欢做记者,可以在武汉找一家报社。我就随便找个工作。你喜欢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宣宜默然垂下眼帘,夹起一块西红柿放进嘴里,慢慢咽下,过了许久才开口。“这两个月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没有分开,是不是早就结婚了。”

她放下筷子,环顾四周,笑容有些落寞。“我们应该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阳台上晾着衣服,窗台上晒着被子,五斗柜里放着两个人的内衣袜子。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早上一起对着镜子刷牙洗脸,傍晚一起出去散步。说不定,我还会经常骂你邋遢,怪你到处扔脏袜子。”

云间会心微笑,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宣宜,你说得对,我们从来都不需要那些东西。我们所需要的都在这个小房子里了。那天坐在公路边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愚蠢。”他轻轻捏着她的手,笑着落泪,“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再也不分开了。”

宣宜凝视着他,微微眯起眼睛,转过脸望着窗边。楼下是一个小院子。不远处,一株悬铃木的树冠探出头,鲜绿的新叶被阳光照得犹如透明的。“天气真好。我们出去散步吧。”她说。

傍晚时分,他们走到了湖边的那座白色九孔桥。桥边临湖的空地上,一群老人正随着节奏欢快的流行歌曲跳操。长长的队伍绕着空地周围的绿化带,一步步移动。队伍中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和两只宠物狗。

“怎么连狗和这么小的孩子都来跳广场舞了?笑死我了。”云间牵着宣宜,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队伍中的一个老人朝他射来凛冽的目光。

宣宜瞪了云间一眼,松开他的手,似乎恨不得装作不认识他。“我又没恶意。”云间忍住笑,“不如我们也去?反正我们要在这里安家,等老了就不用学了。”

宣宜没理他,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夕阳西下,余晖映照整个湖面。水烟深处有一叶扁舟缓缓滑过,沉入暮色中。晚风中飘忽着淡淡的紫藤花香。云间在她左侧坐下,尴尬地看了看右手的石膏,又站起来,坐到她右边,伸出左手搂着她的肩膀。两人眺望湖水,就这样坐了很久。

夕阳最终落入湖水,最后一缕光线被吞没。湖面笼起灰蓝色的雾霭。广场上跳操的老人已经散去了,另一群衣着鲜亮的男女开始搬运器材,调试音响。耳边不时响起刺耳的音箱摩擦声。接着,一段熟悉的前奏响起。

云间站起来,优雅地弯腰,向宣宜伸出手。“MAY I?”他温柔微笑。

宣宜抬起头,愣了愣。音乐响起来。是《田纳西华尔兹》。她有些恍惚。大三那年冬天,为了参加学校操场上的集体华尔兹,他们曾在河边练了无数次。每次云间都会用他的劣质手机放这首歌。

云间笑了笑,一把拉起她,跑进跳舞的人群。宣宜开始还有些魂不守舍,似乎生怕伤到云间,不是忘了转圈,就是和他撞到一起,慢慢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觉。他们仿佛又回到大三那年的河边。

夜色中,远处游乐场的摩天轮缓缓旋转,炫丽夺目。长长的探照灯光线穿过整个夜空。天穹温暖醉人,暗橙色的夜云仿佛和广场上甜蜜哀伤的音乐连在一起。属于他们的时光一起结伴回来了。音乐变换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相互拥抱。

云间单手抱着宣宜,不自觉探手到她的外套口袋里。手指碰到一个卡纸一样的东西。他想都没想,就掏了出来。

“这什么?”他举起那个卡纸,发现是一个对折的信封。

宣宜摸了摸身上,抬起头,露出惊恐的眼神。

“还给我。”她伸手来抢。

云间轻巧地避开,翻开信封。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此外什么都没有。他不由得看向宣宜,随手准备打开。

“不要……”宣宜摇了摇头,“不要打开。”

云间停下来。“你写给我的?”

“求你了。”宣宜几乎哭出来,“你打开了,我就不能再犹豫了。”

“犹豫什么?”云间利落地打开信封,取出信纸。

信很长,足有五千字。云间就着昏暗的灯光,边看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直退到湖边的栏杆旁。信看完了。前面写了什么,他都没有印象,只记得最后某一行,她说已经答应萧颂的求婚,决定和他在一起。蓦然间,眼前的摩天轮、音乐和跳华尔兹的人群都消失了。他仿佛从一场美梦中苏醒,只剩下疲惫的身躯。

“你是打算给我留这么几张纸,然后一走了之?”他扬起信纸,盯着她,“半夜等我睡着了偷偷离开吗?今天晚上,还是明天晚上?”

宣宜慢慢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我让你别打开了。”她低下头,“离开西安的时候,我答应萧颂绝不反悔的,可我……”

“后悔就后悔了。”云间几下把信撕碎了,扔到湖里,“你写的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云间,我不能……”宣宜咬了咬嘴唇,“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了……”

云间面对湖水站着。“早知道这样,我宁愿永远不要醒来。”他喃喃道,转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湖水、灯光、夜空他都没有留意。一路上只是低头走路,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偶尔走到安静的小街上,他能听到身后宣宜的脚步声。路灯从背后照过来,在地上拖出两个长长的影子,一会儿重叠在一起,一会儿远远分开。他想象着自己的背影落在她眼里的样子,以及她默默望着自己的样子,他能感觉到她的悲伤,但那悲伤中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令他无法视而不见,也让他哑口无言。

吃晚饭的时候,云间坚持不让宣宜喂他,用左手拿勺,闷声不响地吃饭。宣宜握着筷子坐在对面,一直默默无言。他假装没看到,快速吃完饭,然后去洗澡。关卫生间的门时,他发现她站在昏暗的门口。

“我帮你吧。”她说,“你一只手没办法洗。石膏也会打湿的。”

“不方便。”他冷淡地说。

“这两个月,我每天给你擦身体、换衣服。”她低声说。

“那时候我睡着了。现在不一样,我醒了。”他说,“什么都不一样了。”

云间关上门,简单洗了澡,一声不吭躺到客厅的沙发上,闭上眼睛。他听到宣宜走到阳台,关上玻璃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走回去。厨房里传来水龙头的声音和碗筷清脆的碰撞声。接着卫生间里响起水流的声音。房子里一片静谧,他听见水流声似乎隐隐夹着呜咽的声音。

不久,卫生间的门打开。隔着眼睑,他感觉到四周的灯光消失了,接着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向他靠近,在沙发前停下来。

“我睡沙发。”宣宜说。

云间没理她,闭着眼睛,继续假装睡觉。

“沙发太窄了,你这么躺着会压到胳膊。”她说,“翻个身就会碰到头上的伤。”

云间睁开眼睛,发现她蹲在他身边。“你除了关心石膏、胳膊和脑袋,还关心什么?”他说。

宣宜垂下头。

“只有一天。”她低声说,“云间,我们只有一天。我已经把房子退了,买了明天下午回北京的火车票。”

云间慢慢坐起来,看着她。宣宜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安顿他躺到床上,用纱布把他的右手固定在床边。卧室里一片幽暗,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系好纱布,她靠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云间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手。

宣宜停下来,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要离开我。”云间说。

宣宜忽然握紧他的手,又慢慢松开,犹豫片刻,绕过床尾走到另一边。左边的床垫微微下陷。她一言不发地在云间身边躺下,枕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

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洒在纯白棉被上,在床尾的墙上勾勒出窗框的影子。偶尔能听见车子开过的声音。云间转过头。透过幽暗的光线,依稀能看到她闪着微光的侧脸。他忍不住抬手去触摸。宣宜战栗了一下,蜷缩起身体,贴紧他的胸口,一边用力嗅着。

“你身上有很好闻的药味。”她说,“我想像这样在你身边睡着,在你身边醒来。”

云间在黑暗中无声落泪,左手抱紧她。“回北京以后,我们也租一套这样的房子。我们不分开。我不答应。”

他转过脸,鼻尖蹭着宣宜的头发,迟疑了一下,吻了吻她的额头,嘴唇慢慢向下移动。宣宜仿佛受了惊,浑身颤抖,埋下脸,靠着他的胸口痛哭。云间愣了愣,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宣宜靠着他哭了一会儿,仰起头,望着天花板。窗外的路上有车经过,车灯透过窗帘在卧室里流转,从床头到床尾,再到墙上,消失在黑暗的天花板墙角。

“你爱他?”云间说。

一阵漫长的沉默。他们静静躺在黑暗中。

“答应他求婚时我是真心的。”宣宜说。

云间慢慢松开她。黑暗中的卧室飘着某种混杂凝重的东西,压迫着他的胸口。

“不是……我不知道……”宣宜转过身抱着他,颤抖着缩成一团,“云间,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

云间紧紧抱着她,感到某种近乎疯狂的失落。离开她那四年一直支撑着他的东西,忽然间崩塌了。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无声痛哭。

许久,宣宜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在他怀里安睡。

窗外有大巴驶过的沙哑声音,车灯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云间贴着宣宜的头发,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想象着行驶在午夜街头的大巴。车上空荡荡的,亮着灯,没有一个乘客,只有一排排整齐冰冷的塑料座椅。一个灯火通明的四方体。在寂静的街上缓缓驶过,融入远处的黑暗。穿越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宽广而逼仄的世界,不知要前往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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