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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深夜,把发布会背景板拆卸完,云间感到胃里一阵痉挛,这才想起自己从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他抬头望了望左边,靠窗的一排自助餐盘还剩下不少东西。发布会已经散场半个小时,客户方和媒体的人都走了,几个同事在签到台旁清点剩余的礼品,门口还有几个酒店员工在搬桌椅。

他张望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主办方的人,快步走过去,顾不上身上、手上全是灰尘,拿起盘子随手夹了几块蛋糕,坐到旁边的窗台上狼吞虎咽起来。对面的临街店铺和餐厅灯火通明。远处,大片楼宇在藏蓝色夜空中勾勒出灰暗的天际线。

嘴里塞满蛋糕,回头找饮料的时候,云间瞥见一侧的窗玻璃映出几个身影。冯思源和几个人从贵宾房走出来。宣宜也在其中,和一个短发女子边走边说话,似乎刚做完专访。云间赶紧转过头,端着盘子,面朝窗户,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几个人陆续离开,门口只剩下宣宜和冯思源。透过玻璃,云间看见宣宜微微转头朝他所在的方向望了望,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云间。”冯思源朝他喊了一声,抬手挥了挥。云间放下盘子,抹了抹嘴角,穿过放自助餐盘的桌子走过去。

冯思源正笑着跟宣宜握手道别。“太晚了,还是让云间送你回去吧。”

“不用客气。我打车回去就可以了。”宣宜向冯思源低头致意,转身往电梯间走去。冯思源见云间停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云间迟疑了一下,只能跟上去。

电梯门无声滑上。云间按了停车场所在的地下二层,面朝按键板,笔直站着。电梯开始缓缓下降。洁净的不锈钢内壁映出宣宜的身影。她穿着深灰色针织外套,低头看着地上,脸上依然漠无表情。云间看着她,试图像一个公关公司员工向记者打招呼那样,跟她说句无关紧要的话,酝酿良久,终究没有成功。

电梯降至七层的时候,宣宜往门口跨了一步,伸手按亮一层按键。“我自己打车回去。”她低声说。

云间没说话,抬手按了一下,一层按键又暗下来。宣宜转过脸望着旁边。

车沿着深夜的马路南下。两边是夜晚黑漆漆的树林,一盏盏路灯在幽暗的车内流转而过。云间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宣宜靠着后座,神情淡漠地望着窗外。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平静,说:“前面在哪儿出去?你住哪儿?”

“停在四惠地铁站就可以了。”宣宜说,眼睛仍望着窗外。

她的语气比云间想象的更加冷淡。云间看着挡风玻璃前面延伸的路面,想起大一那年冬天第一次被她拒绝时的心情。她坐在综合楼前的石凳上,慢慢摇了摇头,望着被阳光照亮的白色悬铃木树干。“你怎么知道你爱我?”她说。见云间一脸无辜,她还补充了一句:“可能你误会了自己。”

一阵熟悉的音乐响起。宣宜一把抓过旁边的背包,拉开拉链翻找起来。云间瞄一眼后视镜,看出她的动作有些慌乱。

连声吟唱的缥缈女声在车里回荡,填满每一寸空间,也填满他整个身心。过了七年,她的手机铃声是COCTEAU TWINS的《RILKEAN HEART》,这是他没想到的。他想起坐在通惠河边的那些夏日傍晚。尽管不愿承认,但他发现,这首歌令他内心某些东西得到隐秘的满足。

铃声戛然而止,宣宜对着手机嗯了几声,神色有些慌张。“……在出租车上。”她低声说,抬头透过后视镜扫了云间一眼。云间意识到电话是萧颂打来的,不自觉松开油门。

前面是红灯,车慢慢向前滑行,在一辆双层公交车前停下来。云间忽然发现这台黑色卡宴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以至于他能清晰听见电话那头萧颂的声音。“……来我这儿吧。我到门口等你。”萧颂说。

车内的气压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云间听见耳朵里有奇异的回响。刺痛他的是萧颂说这句话时的语气,轻松随意得仿佛在商量晚餐吃什么。云间忽然发现,和真实发生的事相比,他的想象力永远太贫乏。他握紧变速杆,盯着公交车的尾灯,觉得自己可怜而不自知。

“太晚了……我明天有篇稿子要交……”宣宜的声音更加低了,几乎听不见。

信号灯变绿,公交车慢慢移动。云间猛地向左转弯,驶上一条宽阔的东西向马路,车速迅速飙升。

“你去哪儿?”宣宜挂断电话,望了望窗外,回过头盯着后视镜。

“送你回家啊。”云间透过后视镜回望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笑声有些刺耳,“说吧。你住哪儿。”

宣宜没说话,别过脸看着外面。

“怎么?怕我骚扰你?”云间用力踩下油门,心里升起一团火,“那你多虑了。我不会跟好兄弟争抢什么。”

宣宜望着窗外,脸上泛起冷淡的笑意。“是啊,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件什么东西。”她说,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

“在你眼里,我又是什么?”云间觉得脸上开始发烫。额头似乎冒出了汗,有些刺痒。

“你离开学校的时候带了几个包?”宣宜回过头,忽然问道。云间愣了愣,没回答。“我去寝室看过。你带走了黑色旅行箱,还有那个登山包。”宣宜望着后视镜,“你带走了台灯,带走了被子,连那么厚的英语词典都带走了。却把我扔下了。是因为包太小,装不下我吗?”

云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踩下了刹车。车慢慢停下来。昏暗路灯映照下的柏油马路空旷寂静。夜空深邃,视野中有三颗黯淡的星星。他握着方向盘,僵硬地坐着。

“在你看来,我大概就像什么小熊饼干、心形冰激凌吧?”宣宜身体前倾,盯着云间,“或者什么穿蕾丝公主裙的洋娃娃?兵荒马乱的时候,头一个扔掉。想都不用想。”

云间慢慢转过头。宣宜注视着他,眼神又冷又硬。“宣宜,你恨我?”云间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宣宜垂下眼帘,靠向椅背,过了一会儿,轻声笑了笑。“我忘了。”她说,抬眼直视云间的眼睛。

云间凝视着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在寻找什么。然而,那双眼睛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回过头,望着前面。一辆车从对向车道开来,前灯照亮柏油路面。紧接着,车灯远去,眼前又是昏暗的马路。他靠着椅背,默然坐着。

宣宜转向窗外,冷淡地说:“很晚了。萧颂还在等我。送我去地铁站。”

第二天,接到陆衡的电话,云间有些犹豫。本来他想借口照顾聂非推脱掉,但脑袋上缠着纱布的聂非正靠着床头,盯着手机边看英超联赛,边挥着拳头大呼小叫,怎么看都不像需要人照顾的病人。

正是托聂非旺盛生命力的福,那两万块钱没花完,他就出院了。云间用剩下的三千重新在天通苑租了一间隔断房,暂时收留了无家可归的聂非。房间才十平米,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出院第一天,聂非看云间在床尾打地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还是我睡地上,你睡床吧。”他说。

云间一听,立刻警觉地坐起来,抓起旁边的拖鞋扔过去,骂道:“你打算跟我住多久?病好了赶紧给我滚。”他没有告诉聂非自己欠下二十万的事。

四年没来,学校西门的小街比云间印象中宽阔。沿街的地摊已经销声匿迹。大学时他们常去的那家卖烤肉拌饭的快餐厅,也变成了一家昂贵的贵州餐厅。临街是一排明亮洁净的落地窗,玻璃反射着耀眼的光亮。大学时欢乐慷慨的小街被驱逐得无影无踪。

云间刚走到餐厅门口,就看见陆衡满脸兴奋地朝他奔来。和大学时相比,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一身户外冲锋衣,脸上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容。云间停下来,歪头看了看他,笑着走过去。陆衡却忽然飞来一拳,云间迅捷地往右边躲了一下,拳头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去。

“原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早死了呢。好一阵子天天留心跳楼新闻、无名男尸什么的。”陆衡一伸手,箍住云间的脖子,搓了搓他的脑袋。

云间皱了皱眉,抓起他的胳膊,反手扭到他背后,另一只手勒住他的脖子。动作一气呵成。“你就这样欢迎我?就不能说句你还好吗、好久不见之类的?”他微微用力,勒紧陆衡。

“没揍你一顿就不错了。”陆衡痛得龇牙咧嘴,依然嘴硬。云间笑着摇头,模仿他的动作,使劲搓了搓他的头发,松开他。

“靠,还是打不过你这个土匪。”陆衡不满地嘟囔,理了理头发,用力推了云间一下,指了指左边靠窗的位置。“那边。”

云间抬头望去,看见萧颂和宣宜已经到了,还有一个陌生女孩坐在他们对面。他不禁一怔,转头冲陆衡笑道:“孔嘉整容了?”远远朝萧颂挥了挥手。

陆衡捶了他一拳,低声说:“她就是晏洁,毕业后就来北京跟我在一起了。一会儿别乱说话。”

云间颇感意外。他知道陆衡和孔嘉在一起时,就常常为陆衡高中时暗恋的这个女孩吵架。没想到,陆衡终究和孔嘉分手,和她在一起。

云间在萧颂对面坐下,下意识瞥了宣宜一眼。她单手托着下巴,微笑着看着他,又仿佛只是看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云间看见她身后的玻璃映出餐厅的墙壁,忽然明白她在看什么。

似乎也是这个位置。只是那时桌子不是朝这个方向摆。大一那年冬天,走进快餐厅门口,他和陆衡都睁圆了眼睛。陆衡是因为孔嘉比他在捡来的学生证上看到的照片更漂亮。而他是因为意外找到了三个月前在通惠河边偶遇的女孩,忽然明白那场大雨让他得了无法痊愈的热病,三个月的犹豫彷徨只是最初的症状。

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每次打完篮球,他们三个男生总会来这里吃烤肉拌饭,喝啤酒。偶尔,还会叫上宣宜和孔嘉。快餐店的老板娘是一个白净微胖的朝鲜族大婶,一直笑眯眯的,似乎特别喜欢宣宜和孔嘉,每次都会给他们送一小碟腌萝卜或辣白菜。大三上学期的秋天,她突发脑溢血去世。云间一直忘不了那天,略微谢顶的老板搓着白色围裙,向他们解释老板娘为什么不在,然后抬头望着窗外平静微笑。之后每当看到老板送上来的腌萝卜或辣白菜,他们都忍不住伤心。后来,他们就不再来这里。

“没想到我们兄弟仨还能在有生之年凑齐了。”陆衡给云间倒了杯酒,开心地端起杯子。

“有病吧你。”云间用手肘撞了陆衡一下,笑着举杯,和他碰了碰,一口喝了。

“不如我们一起做网站?”陆衡忽然兴奋地说。

云间迷惑地转过头。萧颂放下杯子,笑着对云间说:“他做了个网站卖化妆品。还做得很不错。”

云间握着空杯,惊讶地看着陆衡。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当记者了是吧?”陆衡把杯子凑到嘴边,啜了一口,“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晏洁仰起下巴,大眼睛含笑看着陆衡,半带撒娇地说,“每次问你,你就都这么说。”

“是啊,长话长说也没事。我们有的是时间。”云间说。

陆衡放下杯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笑道:“其实是因为我长得太帅,整天在外面跑,诱惑太多……”

晏洁白了他一眼,撅撅嘴。“那萧颂呢?宣宜不是要担心坏了?是吧,宣宜?”说着转过视线看向宣宜。

宣宜握着勺子抬起头,接着求助般左右张望了一下,好像刚刚回过神来。

晏洁笑眯眯地说:“宣宜,你会不会担心他诱惑太多?常常一走就是半个月,还换手机号。”

“来,吃块牛肉!”陆衡大声说,把盘里的牛肉夹到晏洁的盘里,还用筷子在上面用力戳了几下。

“啊,脏死了!”晏洁嫌弃地皱了皱眉,“你的筷子!上面都是口水。”伸手拨开陆衡的筷子。陆衡侧过头,快速瞪了她一眼。

宣宜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轻快地笑了笑,放下勺子。“我肯定担心啊。好几次看到公关公司的美女半夜给他发短信呢。”说着冲晏洁眨了眨右眼。

“哪有……”萧颂惊愕,不解地看着宣宜,立刻有些恍然。

“别着急,有女孩喜欢你,我也很高兴,觉得与有荣焉。”宣宜抿着嘴含笑看着他,抬手拂去他肩膀毛衣上的一小团纤维。

云间感觉心脏骤停了一下,赶紧转开头,看着陆衡。陆衡正想说什么,忽然皱了皱眉,眼睛盯着窗外,旋即霍地站起来,往门口跑去。大家愣了愣,抬头望去。窗外的人行道上,有一对情侣推推搡搡的,似乎在吵架。宣宜喊了声“孔嘉”,一下拉开椅子,跑出去。云间和萧颂也赶紧跟出去。

前面一台红色跑车旁,孔嘉抓着一个穿风衣的男人的胳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毛衣和呢子长裙,浑身颤抖。她似乎喝醉了,双眼迷离,满脸泪痕,念叨着:“你跟我说清楚……”

“怎么了?”宣宜扶住她,抬手拨开她脸上的乱发,擦了擦泪痕。

“你骗了我这么久,这个混蛋……”孔嘉仰起下巴抽噎了一下,神情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风衣男人不耐烦地甩了甩孔嘉的手。

陆衡强压怒火站在前面不远处,瞪眼看着他们。风衣男人见甩不开孔嘉,伸手来硬掰孔嘉的手,一脸恶狠狠的表情。

“你干吗!”宣宜心疼地惊叫一声,去拨他的手。

陆衡怒不可遏,冲上去,一拳打在他脸上。风衣男人趔趄了一步,向后倒去,孔嘉和宣宜被他拽了一下,也向后倒去。萧颂一把抱住宣宜,云间则伸手接住孔嘉。陆衡余怒未消,顺势往前跨出两步,卡住风衣男人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吼道:“你他妈也算男人!”

周围的行人纷纷停下来围观。萧颂赶紧上去把陆衡拉开。风衣男人爬起来,恨恨地看了陆衡一眼,拉开车门坐上去,很快发动车子倒出去。孔嘉一看,一下挣开云间,要追上去。陆衡眼里像要冒出火来,一把抓住孔嘉的肩膀把她扯回来,怒吼:“你把自己作践够了没有?”

孔嘉似乎被吓傻了,眯了眯眼睛看着陆衡,忽然伸手抱住陆衡,埋头到他怀里,失声痛哭。“陆衡……我错了,我们不分手好不好?”她喃喃道。

陆衡如遭雷击,一动不动地站着。大家不由自主地看向晏洁。她远远站在餐厅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衡和孔嘉,一转身跑了。陆衡这才回过神,轻轻推了推孔嘉。孔嘉紧紧抱着他,把眼泪蹭在他身上,不肯松手。云间赶紧轻声哄着拉开她,让陆衡脱身。

“云间?”孔嘉迷迷糊糊地盯着云间看一会儿,似乎终于认出他。

云间松开她的肩膀,低头打量她。“你清醒了?”他笑道。

“你这个混蛋。”孔嘉猛地推了他一下。

云间猝不及防,踉跄了一步,下意识以为孔嘉错把他当成陆衡,笑着说:“孔嘉,我是云间。”

孔嘉软绵绵地往前跨了一步,又推了他一下。“打的就是你这个混蛋。”说着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满脸怒气,“你是死了吗?没死怎么不回来?你知不知道宣宜找你找得快疯了痴了傻了?”

胸口一阵翻涌的痛,仿佛里面有一只大鸟在拍动翅膀。云间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宣宜。孔嘉无力地推了他一下,口齿不清地喃喃道:“她疯疯癫癫两年,还差点……”

“孔嘉。”宣宜大声打断孔嘉,解下围巾围到她的脖子上,扶住她,“你醉了。该回家了。”

萧颂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抱起孔嘉,往路口走去。路边驶来一辆出租车。宣宜疾步跑到前面,抬手拦下。

那只大鸟一直在拍动翅膀。云间看着出租车左转向北驶去,一直站在原地。

萧颂把孔嘉放在床上的时候,孔嘉还在念叨着“云间你这个混蛋”。宣宜转过头,讷讷地看着萧颂。萧颂没回应她的目光,一声不吭地退出卧室,顺手带上门。

他走到落地窗前,在沙发上坐下,望着漆黑的窗外,发现自己一直有意对一些事视而不见。卧室的门在身后打开又关上。宣宜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对不起,我没打算瞒你。只是觉得过去了。”她低头看着地板,手指滑过沙发布面,放在他的膝盖上,“那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

“别傻了。孔嘉醉了。”萧颂轻轻搂了楼宣宜的肩膀,站了起来,“我回去了。你给孔嘉醒醒酒,陆衡的事别让她知道。”

宣宜抬头望着他。萧颂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温和微笑,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出门厅,转上空旷的小区主路,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向左边。夜色中,通惠河露出空空荡荡的河床,漆黑一片。岸边,间距很远的路灯发出清冷的光。他忽然忍不住嘲笑自己。这条近在眼前的河,他又是怎样视而不见的?一个简单的事实是,过了四年,宣宜依然不愿离开这里。

门铃响起的时候,萧颂以为自己在做梦,转过身拉上被子盖住脸。门铃停了。过了一会儿,再次响起来,这次一直没停。萧颂坐起来,确认不是做梦,翻身下床,穿过昏暗的客厅,打开门。

陆衡瑟缩着站在门口,一脸愠怒地瞪着他,“怎么才开门!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萧颂惊讶。陆衡没理他,一把推开他走进来,踢了拖鞋跳上沙发,“冷死我了。快给我倒杯热水暖和暖和。”

萧颂打开客厅的灯,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端着一只玻璃杯走出来。陆衡伸手接了,双手握着杯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萧颂看他只穿了棉T恤和运动裤,立刻明白了大半,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陆衡抬起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被赶出来了?”萧颂从卧室拿了件外套扔给陆衡,笑道,“你不会是走到这里的吧?”

“要不你以为呢?”陆衡放下玻璃杯,穿上外套,咬牙切齿地说,“太狠了。大冷天连件衣服都不给我。走了半个小时,整个人都快结冰了。这回一定要分手。”

萧颂笑着摇头。“行了,赶紧睡吧,沙发下面有被子。明天回去道个歉。”

“我道什么歉!”陆衡横眉怒目,接着叹口气,“我是受够了。这三年好像一直在做心理测试题。她呢,手里拿着标准答案,就等着我答错。偶尔过马路没牵她的手,她就能研究出什么下意识、动机、行为模式来。这回,孔嘉一闹,正好给她提供素材。太可怕了……”他夸张地哆嗦了一下。

萧颂打了个哈欠。“我睡了。你随意啊。”说着走进卧室,躺到床上。

陆衡跟着走进来,在床边坐下来。“还扯一堆狗屁心理学,挨个安到我身上。真荒唐,谁有空想那么多。”他愤愤不平,“她说得好像我一直在偷情。最后越说越过分,居然指责我大学时跟孔嘉在一起,没有死心塌地、一门心思等她垂青。”

萧颂不理会,拉过被子蒙住头。陆衡一下掀开他的被子,怒道:“你还睡什么觉!”

“你的事我爱莫能助。自己坐沙发上慢慢想。”萧颂翻过身,把脑袋埋到枕头下。陆衡朝他挥了挥拳头,抬脚踹了他一下,怒气冲冲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萧颂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时,发现陆衡已经不见了。敲门的是快递员。萧颂看那个杂志见方的纸箱上的快递单没有寄件人姓名地址,立刻警觉起来,把包裹放在门口,打开电脑查询快递单号。是从萧颂从没听说过的一个浙江小城寄来的。想到去年收到的纸屑炸弹,萧颂立刻睡意全无,一边回想最近半年因写负面调查报道得罪过的大小企业,一边拿起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探手出去,慢慢划开纸箱。里面只有一沓厚厚的复印纸。萧颂松一口气,拿起纸箱关上门。

纸箱里的资料是前几天那个饮料公司的内部文件,主要是财务报表和采购清单,还有一些客户的详细资料。萧颂粗略翻了一下,发现这家公司涉嫌做假账、操纵关联交易,似乎还有通过关联收购进行洗钱的嫌疑。显然是有内部人士出于某种原因向媒体爆料。萧颂顾不上刷牙洗脸,立刻上网搜索里面提及的几个关联客户的信息。

正忙着,手机响起来。萧颂一边继续盯着屏幕滑动鼠标,一边伸手按了接听。

萧颂打开门厅的时候,陆衡正从后备厢里搬一只巨大的旅行箱。黑色越野车的四门都开着,副驾驶座和后座上都堆着塑料袋和纸箱子。萧颂一脸惊愕地愣在原地,听见陆衡冲他吼:“赶紧搭把手啊。”

“你这是干吗?”萧颂跨下台阶,伸手接住旅行箱,放到地上。

陆衡啪地关上后备厢。“搬来和你一起住啊。”

萧颂张张嘴,讶异地看着陆衡。陆衡转头看了眼后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出胳膊搭着萧颂的肩膀。“你一个人住一套房子多浪费。我还可以帮你分担一半的房租。”

“用不着。我一个人住挺好的。”萧颂甩开他的胳膊,“你不是回去道歉了吗?怎么又被赶出来了?”

“我瞎了眼了,跟她道歉。她更嚣张了……总之分手了。”陆衡哼了一声,冲萧颂咧嘴一笑,一脸讨好的表情,“我都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你总不能让我睡办公室吧。”见萧颂不说话,狡黠地笑了笑,“你是怕宣宜来了不方便?你提前打个招呼,我会识相的。”

“识相的话另外找房子去。你一个网站老板还租不起房子吗?”萧颂伸手甩上后座的门,低声说,“我有计划……”说着露出微笑。

“这么小气,你至于吗。”陆衡怒道,接着恍然若悟,狡黠地笑起来,“你是打算……”

“打算什么?”孔嘉忽然从另一侧车门后面冒出来,笑吟吟地抱着一个塑料箱子。她穿着一件洁白的短款羽绒服,眼神明亮,光彩照人。昨晚的狼狈一扫而光,她已经完全恢复。

“宣宜又使唤我给你送东西了。”她轻快地走过来,把箱子塞到萧颂手上,回头指了指后面。不远处亭子旁的卵石路上,宣宜正费力抱着一个大塑料袋往这边走,萧颂连忙放下箱子,跑过去接她。

“你干吗呢?”孔嘉瞥了陆衡一眼,看地上堆了几个旅行箱,纳闷地张望了一下车里,很快明白过来。“不会吧?被人撵出门了?”

陆衡一脸窘迫,不理她,打开车门往外搬东西。

“真的?”孔嘉哈哈大笑,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靠着车身瞄着陆衡,“啧啧,真被人撵出来了?”

陆衡充耳不闻,放好箱子,走过来推开她,把副驾驶座上的箱子搬下来。孔嘉往旁边退了一步,靠着旅行箱坐着,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丢人。真是丧权辱国,简直丢尽我们媒体界同行的脸……”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陆衡扔了手里的纸箱,凑到她跟前,“昨天晚上不知道哪个醉鬼扯着一个混蛋,当街失态……”见萧颂和宣宜走过来,他笑着朝宣宜挥了挥手。

孔嘉觉得脸上有些发热,立刻明白宣宜对她隐瞒了什么。她记不清具体细节,大致发生了什么还是有点印象。但现在看着陆衡一副嘲弄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绝不能示弱。“那也是我甩别人。哪像你,被人扫地出门。丢人现眼。”

“要不是你哭哭啼啼地抱着我不撒手,我也不至于被人误会。”

“你做梦吧。”孔嘉嗤笑,语气却有些心虚。

“孔嘉……”宣宜靠近一步,捏了捏她的手,“一会儿回家跟你说……”

孔嘉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宣宜无辜地微笑,看了看地上的箱子,立刻转移话题。“怎么这么多行李?你要搬家吗?”转头望着萧颂。

“啊,不是……”萧颂摇头,正想说什么,听见陆衡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你要不收留我,我就把你的计划告诉宣宜。”萧颂转过目光,快速锐利地扫了他一眼,笑着对宣宜说:“是陆衡搬来跟我一起住。我经常出差,一个人住着挺浪费的。”

陆衡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拍拍萧颂的肩膀,冲孔嘉喊道:“你还不赶紧帮忙搬东西,我都被你害得无家可归了。”

孔嘉做出一个夸张的口形,轻声说了句“滚”,不经意地往旁边一歪,撞倒一只旅行箱,若无其事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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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夜留下

    许许多多的星星。旋绕在眼前。答应我。给我做独自一人的小星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