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杜言忙得不可开交，直至飧食完毕才得闲前往仁安处将昨晚发生之事尽数告知，毕竟仁安师兄身兼新晋弟子督导之职，当面言明比书信禀告更行稳妥。
仁安听清事情来龙去脉，颌首道：“师弟处置合宜，并无疏漏，丹长老那边我自会解释。”
杜言松了口气，起身行礼：“仁安师兄，伯符师兄，新晋弟子那边尚有功课，我先行告退。”
仁安道：“有劳。”
杜言匆匆走出，行至门口才隐觉自己方才行事不周，听说最近宗门之外异动频繁，伯符师兄一直多方奔劳，着实应当慰问几句才对——不然以师兄向来强健的体魄，何至于刚才谈话的短短半刻钟连续打了七八个呵欠？唔，单纯问候也显不出诚意，还是回头备份慰问品单独拜访比较贴心，只是到底什么礼品合适呢？
--------------------------
此时此刻，在杜言离去后的房间内，伯符形象全无地趴在桌上，强忍着不要笑出声来。仁安则是一派温雅从容地倒了盏茶水递过去：“你这般模样，当心角木主理闻之不悦。”
伯符听得这席话，终是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被殷昭师弟敬仰至此，角木主理怕是乐得合不拢嘴，哪里还会生气？”
仁安唇角微扬，师弟所言非虚，他也曾因新人鲁莽误闯而数次造访过丹长老那处法阵，虽说破除不易，但若仅是简单寻人即出倒无需太多气力，角木主理如此声势浩大想必多少有几分夸耀之心。
“角木主理最喜场面热闹，此番出手料想他也甚是快意。”伯符笑意更浓。苍梧宗千年宗门，所藏隐秘远非等闲弟子所能想像，角木主理的姓名确实来自于二十八星宿中的角木蛟，只不过具体原因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
仁安轻笑着摇了摇头：“你与角木主理一贯相熟，知晓他脾性，切莫多言。”
伯符摆出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我才不会讲！直揭谜底哪里比得上师弟亲睹真相来得有趣？”
仁安看着师弟轩朗英气的面孔上兴味十足的神情，浅笑道：“说来也巧，这殷昭倒真有几分气运。”
伯符深有同感：“此话不假，小师弟屡屡无心之举却最为合宜。谁能料到他拟道名时所诵诗句竟是颂扬禹国李相之词？还偏巧连续两次都被木菀师妹亲闻了去，真乃天赐机缘！”
仁安悠然道：“敦兮，其若朴。【注1】”
殷昭为人处世堪称无甚技巧，世家谱系之事更是几无所知，然而正是因了未经人间世情历练的缘故，他的质朴之举才益发显得出自真心，周遭出手相助之人大抵也是看明这点，才心甘情愿地与之交往。换言之，若是殷昭本身即是人情练达的个中高手，恐怕纵是相同举止，旁人都只觉那是刻意为之的奉承，而非本心真意，自然也很难报以毫无防备的情谊了。
伯符点漆似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感慨，师兄到底是第五代弟子中公认性情敦厚的博学君子，开口评价必是举重若轻，寥寥几字便能一语中的。
沉吟片刻，他意识到仁安这番话说的很是含蓄，须知师兄虽然表面为人和煦、处事周全，实则对人对己要求都颇为严苛，可谓眼界甚高，得他赞许殊为不易。仅以新晋弟子之身便能令仁安赏识有加，殷昭资质灵秀自不待言，看来跻身内门弟子不过时间问题。
仁安见他已了悟自己深意，继续道：“心无旁骛，矢志不移。”
他语态闲适，但眼神里却带了洞若观火的微光。伯符洒脱一笑，心知师兄亦是在激励自己：“师弟谨记。”
仁安知道师弟一直未曾中断私下教导殷昭剑术，又补充道：“你剑术天赋远胜常人，切勿以己度人，须知凡事过犹不及。”
修为高深不等于擅为人师，也难怪师兄特意多讲一句。伯符闻言笑了起来：“这小师弟天赋之高远超预期，练功勤勉更是不在我当年之下，哪里还要人督促？我至多示范一下招数，其他绝不过问。”
“哦？”仁安倒是颇感意外，伯符除却剑术天赋过人之外，数年如一日的刻苦也是有目共睹，若连他都说殷昭练功勤奋，那小师弟的用功程度真是可想而知。修道一事，天赋只是入门基础，苦修不辍才是精进之本，千百年来，惊才绝艳却未能达成无上天道者大有人在。殷昭最终若能不辜负其资质，也算幸运。
伯符举起茶盏，望着窗外盈盈月光，语气中不由带了几丝自己都难得觉察的羡慕：“殷昭天生道心，虽然眼下经脉尚未温养完毕，但却对天地灵力已有一定感悟，将来修为势必不逊色于我。”
仁安眸光湛然：“如此甚好。”
--------------------------
修道时日渐久，对岁月流逝的敏感愈发降低，若不是看着一代代新晋弟子成长起来，还真有些山中不知岁月改的意味，回忆着自己私下偷看小师弟练剑的种种，伯符笑呵呵地感叹：“别说，我可算体会到你当年看我练功的感受了。初入宗门那会儿，师弟小胖胳膊小短腿地比划起来，根本就是个活动的肉团子，章法全无又煞有介事地紧绷着一张肉乎乎的脸蛋，简直好玩的要命。”
仁安看了眼师弟乐不可支的模样，不由也回忆起些许旧日往事来，微微一笑：“当日你是师弟，如今你为师兄，这身份变化有何感受？”
伯符正是青春恣意的年纪，并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好，反倒带着玩闹之意故作深沉地轻咳一声：“深刻体会了为兄之心，真当操劳，着实不易。”
这番玩笑并未收到预期之中的效果，仁安目光悠远地望向远处，语态不见丝毫悲喜：“江山代有人才出，此乃宗门兴盛之道，岂不善哉？”
这言辞虽然听似欢欣，伯符却无来由地心下微沉，阴极生阳、阳极生阴，孰知其极？历数过往诸代先辈，举凡秉持天地正道之宗门有人才兴盛，则不为人所察处必有邪门妖道恣意妄为，师兄精于推演观星，此话莫非意有所指？
两人一时静默。
窗外夜色空澄，皓月当空，亘古不变的月光洒下似水银辉，而赏月之人却已不知更替了几千万轮。
--------------------------
注释：
【注1】语出《老子》，原文为“敦兮其若朴、旷兮若其谷“，简单明了地说就是形容一个人很质朴，为人处事未经雕琢，无多余心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