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至初冬,周徐来从“樊市女子监狱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蓝色的大袋子,样式很普通,上面写着“重新做人,回头是岸”。
她刚迈着步子向前走了一步,身后的铁闸门就关上了,狱警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是她此时却听不见了。
她回过头将袋子放在地上,想蒙着脑袋大哭一场,然而眼睛干涩涩的,没有一丝泪意。半晌,她从地上站了起来,眼前黑黢黢的,她找了个柱子缓了会儿才有了点而力气走路。
前面是一条灰扑扑的马路,人行道上只有几根树桩子,马路上空荡荡的,白色的塑料袋被风刮到周徐来的前面,然后再被她踩在脚下,她继续向前走,垃圾又被一阵风吹走。
周徐来有些不适应外边的世界,监狱里总是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在里面的时候想出来,出来了可又迷茫。
她用手盖着眼睛,想让自己干涩的眼慢慢的适应这个新奇的世界,然后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喊声
“徐来——”
许荑舔舔干裂的唇,站在同样裂口的水泥马路的另一头向她挥手,“徐来。”她跑了过来,兴奋的接过她手上的袋子,打开话匣子,“我以为我来迟了,生怕接不到你。”
周徐来昏眩的由着她将袋子接过去,许荑看见她手中冻得流脓的冻疮,鼻子一酸,忙的撇开眼睛一手拖着皮箱,一手挽着她,“徐来,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家,周徐来愣了会儿,然后苦笑的抿着嘴,她哪里还有家?从她进去的那一刻便什么都毁了,她还记得那个男人来看望她的时候笑的眉眼弯弯,“徐来,你在里面不知道,你爸因为受贿进了监狱,没过多久就在牢中愧罪自杀,你妈为了给你爸到处跑关系在午夜被货车撞死。”他靠近了和周徐来的距离,而后声音更加的温柔,像个和蔼的大哥哥,“徐来,你恨不恨我?”
恨?她当然是恨的,她那个时候双手被拷在椅子上,两个眼睛像扭不上的双龙头,声音凄惨凌冽,恨不得从椅子上挣脱的撕烂他,“为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被他这样的对待,前些天他们还在计划一起去西藏,今日他就把她关进牢里,言笑晏晏道:“徐来,你恨不恨我?”
他勾着薄唇好心情的站在那端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大概你过得不好,我的心里就舒坦多了。”
从前她听别人说,唇薄的人最薄情,她不信,躺在他的怀里望着他的眼睛求证,那人合上书页,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眉眼,“徐来啊,那些都是骗人的,你只要相信我就够了。”
于是她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就算外边把他和林袖传的再不堪,自己也是相信他的;就算是市内所有的报纸都印有他酒后拥吻林袖的照片,她还是希望他给自己一个解释,结果呢,他只是勾勾嘴角,嗤笑一声:“徐来,你太蠢。”
是的,徐来不聪明,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都是垫底,奈何她有个好家室,老师也不敢给她眼色看,所以她不怕嘲讽总是跟在陈汝南的身后喊着‘汝南’‘汝南’的。林袖曾经把她拦在走廊上,不屑的望着她,问道,“徐来,你这人有自尊吗?你知不知道女孩子还是有脸皮的?”
她不回答,只是看着不语的陈汝南说,“只要追上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现在呢,她站在凌冽的风中,肿胀的喉咙说不出一句话,她后悔了。
许荑看她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进了监狱的人出来谁还会有家可归?她拍拍她的肩膀,靠在她的身上,给她一点儿力量,“要是没地方去,就先去我家?”
周徐来咬咬嘴唇,看着笔直望不到尽头的水泥马路,轻轻道谢,“麻烦你了。”
许荑没有车,只得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挽着周徐来,慢慢的从灰尘四起的马路向前走去。
许荑是周徐来在监狱里认识的朋友,二人都住在同一间宿舍,在许荑受不了宿舍里的大姐大故意挑衅准备抽刀子捅人的时候,是周徐来抱着她,哭声喊道,“许荑你别傻,你还有一年就出去了,要是捅了她这辈子就别想出去了!”
此后,在许荑出狱之前都没有人敢怎么惹他们,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何必是人?周徐来知道许荑也是个苦命的女人,相恋八年的恋人骗她顶罪入狱,转身就娶了********的女儿,那时二人坐在煤炭渣滓的操场上抽着十块钱一包的娇子谈起自己的过往,许荑只总结了一句:“女人啊,若不能对自己好,就没人会真正的对你好了。”
这个道理很浅显,只是二人都在这事上栽了跟头才明白过来。忆过往昔,出了监狱,徐来有点儿觉得那些过往都随风而去了,刚进监狱的那几年她恨不得逃出监狱杀了他,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不敢再去奢望自己做不到的事,唯有缩在自己的龟壳里以寻找安慰。
猩红的火光在灰蒙蒙的天里一闪一闪,男人靠在黑色的奔驰上嘴里叼着一只燃了一半的烟,见徐来二人从远处走来,勾起薄唇向前走去,低哑的嗓音传递在瑟冷的风中:“徐来?”
是熟稔的肯定,带着故人的特有的语气。
周徐来听见这个声音,身体晃了晃,惊慌、恐惧、憎恨无数负面情绪涌上她的面孔,她只得十指紧握的拉着许荑的手,好像这就是她最后的力量源泉。
七年前,陈汝南只能称之为一个男孩,可是现在他却可以当之无愧的称之为一个男人,宽肩,窄腰,一条得体的手工西裤更显得他的腿精壮有力,只要一个抬眼就会让无数的女人沉溺在那如古井般的眸子。
“徐来。”男人喟叹一声,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在空中,他的语气似有一种宠溺的无可奈何,“跟我回家。”
周徐来的心忽然狠狠一击,这么多年为什么自己经历了那么多,这个人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衣装得体,温文尔雅,站在那边向你轻轻地招手:“徐来,过来!”
他凭什么肯定自己会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他凭什么做了所有的坏事都还过得那么好?
徐来的嘴角抽搐,脖子上的青筋直露,好像在下一秒她就会冲上去用自己的牙齿爪子把那人撕成碎片,吃了他的血,喝了他的肉!
“许女士。”陈汝南有意将他们中插匝的陌生人屏蔽过去,“我有些话想和周女士单独聊聊,麻烦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虽是请求,但在他的话里从始至终都是上位者的施威发令,许荑看见周徐来的脸色就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于是拍拍她的肩叹口气走向马路的另一头。
“徐来。”陈汝南笑笑,眼角延伸出一条很长的笑纹,他已经有30岁了,在商界摸爬滚打已有了十多年,面对什么都心如止水,直至今日知道周徐来出狱,心才被不知名的东西狠狠一击。这么多年说是恨周徐来的吧,可是她的下场比自己童年时更惨,说自己喜欢她的吧,她那像野狼含恨的目光又让他无甚兴趣。他想自己是想看看那个曾经冲破所有的屏障来到他身边的女孩子还有没有勇气与她对视?
他想自己一定是疯魔了,竟以此为趣。
“徐来。”他摇摇头,想要摆脱掉自己脑海中所有的杂念,而后掏出一张签字的支票,“这是三百万,是我这么多年对你的弥补,要知道……那些年的事很有部分是我的迁怒……还有,和我回家。”说完,就定定的望着她。
“啪”周徐来的眼泪大滚的从脸颊上滑落滴到干燥的地面上,她以为自己会狠下心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无动于衷,可以做个陌生人,就算他和林袖结婚自己也是心疼一下也会走出去更好的生活,可是,他怎么敢用一副施舍的面孔像打发狗一样对她?
陈汝南很少看见周徐来落泪,这是第二次,他捏着支票的手僵硬在寒冷的风中,嘴角边最习惯的笑也隐隐有些挂不住,对面的女子伸出冻得流脓的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忽的觉得有些心疼,这么多年,她在那个地方过得是什么日子?但他毕竟不是善者,偶尔的愧疚转瞬即逝,他想,若是她将这支票收下,自己的心会不会好受一些?
周徐来紧抿着嘴,伸出肿着像馒头一样的手接过那张白的刺眼的东西,陈汝南的心情稍稍好了些,他继而说道,“密码是我的生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将支票密码改成自己的生日,大概他的潜意识上还是在意周徐来对他的感情,他喜欢周徐来笑嘻嘻的跟在他的身后,他讨厌自己被周徐来遗忘,所以他用了一种近乎卑劣的方法让她永远记着他。
哪怕是恨,也要记着。
周徐来接过支票的手握的生紧,白色的支票在男人讶异的目光中揉成一坨纸团狠狠的砸在他的脸上,“你去死吧!”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陈汝南,这么多年来,我不恨背叛我爸的小三,不恨落井下石的林袖,我只恨自己瞎了眼怎么对一只白眼狼动了心,是了,我不恨你,我不敢恨你,你陈汝南多大的人物,哪是我们小市民心里敢恨的,我只求你离我的世界里远远地,不要再骚扰我。”
“要是你觉得我过得没有你想象中的差,那你就随便找个法子把我丢到监狱里去,我不介意!”
说罢,周徐来就跪在地上对着她日夜恨着的男子面前,强烈的感情冲突使得她的眼泪鼻涕爬了一脸,她好怕自己出来再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她可以一次两次壮着胆子去面对,但是次数多了,她也累了、倦了,想退缩了。
“我求你了,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世界了!”
最后的一句话几乎是从喉咙里嘶吼出来的,男人穿着意大利的手工西服,擦得锃亮的皮鞋此时在这雾蒙蒙的寒冬里如同****般的在她的眼前。一股瑟冷从他的脚底爬起传到他的脊柱上。他想过很多种他们相遇时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跪在他的面前,求他不要在出现在她的世界。
他的脑袋有些眩晕,他觉得这是梦境,是荒谬的,是不可思议的。他微张嘴,向后退一步,看着地上的女孩穿着宽松的羽绒服,身子格外的瘦削,他该扶起她,抱着她,想安慰忠于主人的犬一般拍打着她的脑袋。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他只能用言语来伪装自己的不安,自己的愧疚,他的指骨捏的极紧,好像下一秒就会抱着这个女孩从地老到天荒,于是他黑着脸,对着跪在他眼前的女子说道,“周徐来,你别不识抬举。”
眼前的女子只是哭,好像所有她珍惜的东西都碎了,陈汝南的心好像里面爬进了一只蚂蟥,疼的厉害,疼的脑袋发昏,只得打开车门呼啸而去,好像这样他就可以完美的掩藏起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