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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归途

丫鬟叹着气,端着已经冷掉的汤药从房中退了出来。

转身往厨房走的时候,抬头便见主人迎面走来,赶忙俯身施礼,“少爷!”

上官陌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药碗,眉头一蹙,沉声道:“怎么回事?”

“少夫人……不,江姑娘不肯喝药,也不肯进食,都已经一天了。”

她有伤在身,居然还敢耍性子。预备如何?以死相挟以期他会放她走吗?到此时,她的命是掌握在他的手上,她即使想求死,也要先问过他同不同意。

“去重新热了再端来。”沉声吩咐,他面色阴沉地大步朝房门口行去。

丫鬟在离开庭院之前,依稀间听到了房门被踹开的声音。

府中上下有眼睛看的人都知道,房中的江姑娘对少爷来说,分明是个身份特殊的人。

他大步进到房中,一把将垂挂的帐帘扯掉了,然后用隐忍的语气对着床上那个背身而卧的人道:“起来!”

然而对方毫无反应,背着身动也不动。

他失去了最后的一分耐心,坐到床沿上,避开她肩上的伤口位置,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逼得我退让,放你出府去吗?”

云萝已经许久未曾进食,此刻已是气息虚弱,脸色苍白。

她却很努力地对他挤出一抹笑,嘴角几分嘲然之色,“反正横竖是一死,我不妨赌这最后一回。你迟迟不见杀我,兴许是真的不忍对我动手吧。”

上官陌手上的力道在收紧,恨不得掐上她的脖子。她到这个时候还来惹怒他,当真是觉得他会狠毒到足以令她求生无望?

云萝看着他眉目染怒的样子,心头莫名一酸。

他对她,总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吧。

没有立即杀掉她,还请了大夫为她治伤,派了下人伺候左右。

她缓缓伸出手,盖在了他的手背上。见他脸上的怒色瞬间褪去,只剩一脸的怔愣之色,她便止不住地笑了出来。

“上官陌,你会放我走吗?”声音却是哽咽了。

他没有挥开她的手,只是蹙紧眉心,低声问:“放你走了,你又能去哪里?”

去哪里呢?这世上,总有能让她容身的地方吧。

“也许,是回到我来的那个地方吧。”

“你既已行迹败露,宋观之还会饶过你吗?”

“我与他之间有约定,我想他不至残暴至此。”

他嘲然一笑,“他若不是残暴之人,你又怎会受他要挟至今?”

看来所有的事,他都已经知道了。

“如果你不杀我,就放我走吧。”

也许各归各途才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他默然看了她良久,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会放你走。”他舒展了眉心,看她的目光异常坚定,“至少在事态平息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国丈府中,宋观之原是正在喝茶,听了下属的汇报之后,气得抬手就将茶碗给摔了。

“混账!”

回来禀报的人身上还负着伤,肩头的血仍还在往外渗,染红了半边的衣衫。

宋观之睨了他一眼,冷哼道:“没用的东西,还不滚下去!”

气不过,他挥手将桌子上的东西统统都扫到了地上。

养了许多年的一条狗,本以为在关键时刻总能派上一点用场,却没想到竟会被反咬一口。

眼下恼火都是其次,皇上那边还等他回话。

想至此,他蓦地感到一阵寒意从心里透了出来。

在皇上将责难砸下来之前,他必须想一个可以脱身的办法。

也许,他可以让皇上将整件事的注意力,引到东平侯那边去。

园子里的栀子花开得残了,大片的枯败花瓣落了一地。

佟离站在廊下,望着远处那道立于树旁的身影出神。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侧目望去一眼。

是府里的管家,正形色匆匆地往他这边走来。

管家走到近前,俯身禀报:“侯爷,宫里来人传旨,说皇上召您进宫。”

佟离闻言淡然一蹙眉,并不急着赶去接旨,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回园子里的那道身影上去,低声吩咐道:“给秋月姑娘送件披风过去,天气已经比前些日子冷了。”

管家应声称是,他才转过身,步履从容地朝前厅行去。

佟离在院子里设了酒席,亲自为对坐的上官陌斟酒。

“皇上召我进宫了。”

上官陌并未露出惊讶之色,“所为何事?”

“说是预备赏赐一块封地给我,好让我安度余生。”

上官陌淡淡一勾唇,眉目冷然地回道:“狗急跳墙的把戏。”

“穷途末路,所以想逼我们先动手吧。不过你不好奇他封了个什么地方给我吗?”

“是哪里?”

“关朔。”

靠近西部雪山,与外族临界而处,是个鸟不生蛋的边疆地方。

“那你以后就有机会天天赏着雪景度日了。”

佟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比起雪山风光,我其实更向往雪山外的那一片原上风光。上官,你有兴趣与我一同前往吗?”

上官陌低眉一笑,没什么诚意地回道:“我要考虑考虑。”

佟离想起另一件事,不由露出暧昧神色,仔细盯着他看了片刻,揶揄道:“我瞧你这几日怎么好像消瘦了许多?难道是心里记挂着什么事?还是,记挂着什么人?”

上官陌原是打算装傻应付的,“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佟离见他态度闪躲,更是来了兴头,“兄弟有心事,我怎能坐视不理呢,那样岂不是太没有人情味了?”

上官陌则是干脆端起酒杯敬他,以图封住他的口。

“你放她走了吗?”他应当知道问的是谁。

“没有。”上官陌径自饮下一杯酒。

“那你预备如何?”

“她身上还有伤,我至少要留她到身子痊愈。”

谁问他这个了?

“少装傻,我的意思是,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上官陌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抹怅然之色。

将来的事太渺茫了,局势未定,他都不知自己下一步会走向哪里,又怎敢轻许什么承诺给他人?

“我会放她离开,如果将来我还活着,就再去把她找回来。”

这便是他认定的心思,在挚友面前,什么都不必隐瞒。

“她蓄意要害你性命,你这样轻易就原谅她了吗?”

上官陌怅然一叹:“她只是身不由己,受人利用罢了。”

佟离露出感慨的神色,“上官,我有些羡慕你。也许我这一生,注定都要与心仪的那个人错过。”

他歉然一笑,看着上官陌问道:“你不会怪我吧?”

上官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绮蕊若是地下有知,也只会感到安慰。”不由低叹一声,问他:“你是不是后悔了?”

佟离苦涩地摇头,“或许这便是我的宿命,总是亲手将心爱的人送上绝路。不过,我会用我的下半生去偿还所欠下的。”

他俺去脸上的黯淡神色,转而一笑道:“就冲着你心有所属这一条,我也会尽快将事情解决掉的,不会让对方再有防备的机会。”

上官陌闻言,知道自己无法劝阻他的决定,只觉得无奈,眉头下意识锁得更深了。

宫中突然传来皇上暴毙的消息,一时震动了朝野。

谁都没料到,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舞姬所为。

大内侍卫迅速捉拿了那名女子,试图从她口中问出幕后指使,她却早已服了毒,死在了去往大内监牢的路上。

一时间宫中上下陷入慌乱。

皇上正值壮年,平日里疑心极重对人多有防备,谁都未料想他会死在一名宫婢手上。

在宫里待得年月久一些的宫女开始在私底下疯传,皇上会独独对那名宫婢撤了防备,全因她长得与去世的芳妃娘娘十分相像。

芳妃娘娘在世时最得皇上恩宠,入宫之后却不知为何终日都是郁郁寡欢,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

皇上爱美情深,至今还保留着芳妃娘娘居住的园子。

也许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一个足以令自己为之臣服的人,连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例外。

宫中大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置办丧事上,至于那名卑微的宫婢,自然没有人再有心思去理会。

听说,早已经在她服毒自尽之后,就由几名宫人负责草草焚烧掉了。

佟离送秋月入宫,自然是打点好了相关渠道里的人。

再托那些人将秋月的骨灰保存好运出来也不是多难的事。

他将坟冢立在了他们初次相遇的湖边,特地找人从云南急运了一株山茶花来,种在了她坟冢的旁边。

这是她生前最爱的花,清朗洁白,一如她翩然起舞时裙裾的颜色。

上官陌随行而来,远远地守在了一旁。看着眼前的情景,无声低叹。

佟离在坟前站了许久,低低唱了起来。

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那支曲子,吴侬软语的腔调,缠绵悱恻婉转动人,此刻听来却越发让人觉得心酸。

佟离又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把剪刀。

上官陌原是离得远,瞧见之后蓦地一惊,飞身掠了过来。

一把拉住佟离的手,低声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佟离笑了笑,推开他的手,涩然道:“你放心,我并不是要寻短见,我只是,想给她一个交代。”

剪刀扬起,转眼便见他肩上的一头乌丝纷纷扬扬地落下。

“你我的志向始终是一样的,从来都没有将那所谓的权势荣华放在眼里。如今皇帝已死,朝廷陷入一片慌乱,就让那几个皇子自相残杀去吧。将来谁主江山,都与我们无关了。”

他扔了手中的剪刀,对上官陌淡然一笑道:“我会把最牵念的人,藏在心里,一生铭记。从此青灯古佛,但求一份与世无争的生活。”

上官陌想伸手拦他,却见他对自己摇了摇头,“我心意已决,这样的选择对我来说才是一种救赎,否则我不能确信自己是否还有勇气活下去。”

看情势,想来已是拦不住了。

上官陌缓缓收了手,孤身立于坟边,目送他渐渐走远了去。

转身看向坟冢旁的那一株山茶花,微风拂过,空气里便沁满了幽幽香味。

爱恨纠缠一场,若能以这一缕芳香做终结,也许就不再是那么遗憾的事。

夜深露重,月色微凉。

按时节来算,已经入了深秋。这样的夜晚,并不适合出门赏月。

云萝原是已经躺下了,可是翻来覆去总也睡不沉。肩上的伤早就好了,她心里却是莫名的一阵焦躁。

也许,都怪窗外的月色太过透亮,照得人无心入眠。

索性披了袍子起身,伸手推开了窗。

却是怎么也未料到,他会在此时出现。

这里不是上官家的府宅,而是离上官府不远的一处别苑。听服侍的丫鬟说,似乎是上官老夫人在世时居住的宅子。老夫人虽然过世多年,这里却一直有专人负责照看着。偶尔少爷会来小住几日,只是从未住过外人。

上官陌将此处借给她养伤,也是顺带着避祸。

京城里的情况她都清楚,皇上驾崩,朝野****。上官陌对她说,这个时候宋观之再无心思去为难春风阁的人了,要她放心在此处休养,待时机成熟了,就放她走。

放她走的话,说过也有些时日了,他转眼也有近半月未再出现。

今夜来,是来道别的吗?

他坐在庭院的石桌旁,桌上摆了酒盏。与她隔着窗相望,候了片刻还未见她有出房的意思,便笑了笑道:“既然未睡,过来一同坐吧。”

云萝合上窗户,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顿时感到了一阵透骨的凉意。

这样冷的晚上不在屋子里歇着,还要跑到院子里坐着喝冷酒,真是难为他有这个好兴致。

她牙关直打哆嗦,不由抱怨一句:“好冷,你下回要来,能不能挑在白天?”

上官陌任她发牢骚,只是淡然地笑着,也不辩驳,抬头问她:“要喝吗?”

云萝见他神色平静得太过反常,心中便有了猜度。

接过杯子,扬眉一笑,“这是送行酒吗?”

他眉目一沉,随即又露出温然的表情,“不错。”

答得太爽快,反是云萝听了之后,竟然有些犹豫了。

“大夫说,我的伤还没好周全……”

他低声笑了出来,“先前还闹绝食威胁我放你走,如今我还你自由,你倒又不乐意离开了。怎么,舍不得吗?”

云萝被他拆穿了心思,索性大方承认:“是啊,自然是舍不得走了。这里好饭好菜招待着,还有仆人随侍左右。我江云萝虽然不是富贵命,但难得有机会享受一次,当然是能拖多久便要拖多久了。”

以为上官陌会嘲笑她,不料却只听到他低声一叹,半晌才道:“此时只怕我已无法为你保留这份和乐生活了。”

佟离走了,他却必须留守很久的一段时日,确保宋观之不会对佟离做出什么伤害之事,到那时他才可以像佟离一样,潇洒地离开。

而如今他自己也是前途未卜,眼见已是无法护得她的周全,就唯有放她离开。

云萝将他的那句话听得分明,便知自己如果再待下去,多半只会成为他的累赘。于是朗然一笑,举杯道:“既是如此,我敬你。”

她先干为尽。

伸手要去倒第二杯,却被上官陌挡住了,“意思到就够了,饮多伤身。”

那他自己呢,至少也喝掉半壶了吧。

“上官陌,你可真是小家子气,连送行酒都不让人喝个尽兴。”

他护在酒壶上的那只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扬眉看她,忍不住揶揄道:“先前也不知是谁,才沾了一点酒就醉得不省人事。这么晚了,出门找大夫也不方便,我左右权衡之后,觉得还是小心为妙。”

女儿红都能喝醉的人,酒量根本不值得信任。

云萝撇嘴,也罢,反正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给喝就算了。

她看着他温颜如玉的笑脸,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在山庄里的那段日子。

今日一别,它日能否再见便是未知了。

“既是送别,那应当准备一个赠别的礼物才对吧?”空手而来,他也真好意思。

他无声一笑,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来,递给她。

云萝接过去,借着月色一瞧,蓦地愣住了。

“这东西还是你给我的,不会自己都忘了吧?”

当然不是忘了,而是太意外了。

“我还当你早将这块破铜烂铁给扔了呢。”

正是初次见面时,她随手赠给他的那枚姻缘锁。不对——

“我记得不是赠了你一对吗?为何只剩一只了?”

他摊开另一只手掌,另一只正躺在他的掌心里,“说是姻缘锁,想必一对便是象征着一份姻缘。既然如此,这一只我留下。”

云萝抬头看着他,神情有些怔愣,良久才道:“你既然知道这锁片的寓意,就应当明白,留下它意味着什么。”

“我很清楚。”

她舒展了笑颜,说道:“你若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将掌心合上,握紧。

“将来若还有缘分,我一定会再找到你。如果那时你尚未嫁人,我就拿着这枚姻缘锁与你相认。”

她收起笑脸,神情转了庄重之色,简单却坚定地回道:“一言为定。”

冬去春走,气候已经渐渐燥热起来。

罗将在去书房的路上看到丫鬟手里端着冰镇的莲子汤,便伸手接过,走到门边轻叩两下。

上官陌正坐在书案后面翻看账本,手边还积了高高的一叠在那里。

他见罗将进来,随意问道:“有事吗?”

罗将为他盛好一碗莲子汤递上,有些开心地道:“少爷,我今日在街上打听到了一件事。”

上官陌知道罗将不是个喜欢关注琐碎是非的人,必然是发生了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事情。不过能让他面露喜色,倒是让人不免好奇。

“说来听听。”

“听说宋观之已经被新帝免了封号,准备告老还乡了。”

上官陌微微一拧眉,丢开手中的账本,“你是在哪里听来的?”

罗将得意一笑,“宋府。”

肯花银子,自然什么样的小道消息都能打听出来了。

前朝皇帝暴毙之后,宫闱中并没有如先前预料的那样****不堪。谁也不曾想到九皇子会握有先帝遗诏,加之他早已自成势力,于是名正言顺地登上了大宝。

至于那份遗诏是真是假,自然只有九皇子自己心里清楚。

想来也是宋观之命定如此,在一票皇子里面投靠了与九皇子不和的三皇子作依靠,此刻落得如此下场也并不算让人太意外。

罗将见主人不说话,又看了看书案上的那一堆账本,有些小心地劝道:“既然如此,这些东西应当不必看了吧?府中上下,入府年头最短的仆人也至少待过三年了,大家都不愿意离开。”

半月之前,少爷就说要将山庄里的所有人都遣散了,所以这段日子以来他都在看账簿,打算散尽家产,然后自己也要离开。

他知道少爷要去做什么。江姑娘离开转眼也有大半年时间了,今年开春的时候他曾偷偷去了趟春风阁,一打听之后才得知江姑娘已经随爹娘去了塞外的另一个国度。

回来后他将消息禀报了少爷,少爷只是微笑,淡淡说了句:“听说那里的气候有些冷,也许待到盛夏时节过去,刚刚好。”

知道少爷迟早是要去寻人的,只是寻人便寻人,却实在不必将家业都给遣散了啊。

“罗将,你老家是在全罗吧?”

“少爷您好记性,属下是全罗人。”

“离乡多少年了?”

“属下十岁那年随爹娘出来,到现在也快十五年了。”

上官陌温然一笑,看着他,眼中几分揶揄之色,“你今年都二十五了,也该回乡去,娶妻生子,过一份平静的生活。”

罗将一听就急了,“少爷,您不会是打算连我也赶走吧?属下要一直追随着您,哪都不去!”

上官陌知道他脾气倔,也不急着在一时来说动他,笑了笑调侃道:“待你遇上了心仪的姑娘,到时候只怕就由不得你自己了。”罗将还待要分辩,被他支走,“去账房看看,其余的账目整理好了没有,好了就都送过来。”

听意思,少爷是心意已决啊。

佛祖保佑,赶快出现救星,来唤回他家少爷的理智吧。

新帝登基,至少眼前看来,天下暂时回归了一派安定和乐的景象。

当初会选择留下,是为了确保佟离的安危。虽然以当时的形势看,宋观之已经无暇顾及到他们,但他还是要留着实力观望一段时间。

而如今虽然宋观之已经不是威胁,但他清楚自己必须早日脱掉身上的那个压人的身份,否则只怕还会出现下一个视他作眼中钉的人。

京城他也快半年未再来过了。

前一趟来,是在夜里,他远远站在街的一角,为她送行。

他并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回来,但至少他会信守对她的承诺,只要时机成熟,就去找她。

因为与她之间虽无海誓山盟,她却是他每每忆起便会觉得心意温暖的那个人。

闷在府中这么久,眼见府中的事情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他就想到再来京城走一趟,权当放松一下心神。

入了京城之后,找了处茶楼歇脚。

罗将见楼下有人在卖唱,便兴致勃勃地凑在一旁听。

是名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怀里抱着琵琶,身形瘦瘦小小的,声音却是悦耳动听。

只是她才唱了几句,就见一旁的上官陌蓦地神色一怔,迅速从二楼探身望去。

“罗将,去将那姑娘带上来说话。”

罗将虽然心中疑惑,还是领了命下楼去了。

片刻之后,将人给领了上来。

这姑娘虽然生得娇小模样,举手投足间却是沉稳从容,虽是卖唱,眉宇间却没有那种风尘市井的味道。

“见过这位爷,请问您想听什么曲子?”

上官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沉声道:“将方才在楼下唱的曲子,再唱一遍来听。”

琴弦声起,她开始浅浅唱了起来。

罗将忽然明白过来,少爷是见到琵琶,所以睹物思人了吧。

未等她唱完,上官陌已经抬手阻止,问道:“你这曲子是在哪里学来的?”

女子回道:“这原是春风阁霞衣姑娘誉冠京城的曲子,小女子只是学着唱来求个生存,自知没有霞衣姑娘唱得动听,还望爷不要嫌弃。”

居然是春风阁?!

她口中的那位霞衣姑娘,会是关山万里外他正要寻去的那个人吗?

上官陌低声吩咐:“罗将,将银子给这位姑娘。”

话音未毕,他已经起了身大步朝楼下行去。

罗将因为急着要跟上前去,匆匆在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女子,举步正要走,却被对方一把拉住。

他心里焦急,蹙眉看她,“姑娘还有什么事?”

女子看了他一眼,突然屈膝跪了下来。

罗将吓得后退一步,结巴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女子也不起身,低下头道:“公子,小女子因家中遭了变故才会出来卖唱。倘若您能再赠我一锭银子,我愿为奴为婢报答您。”

罗将诧异不已。眼前这算怎样一番情况?有谁来给指点下迷津,他这是被讹上了吗?

女子抬头,泪眼婆娑。

他长这么大,可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阵仗啊。

“少……少爷……”救命!

少爷早已不见了踪影。

白日里,春风阁素来是闭门不迎客的。

上官陌上台阶的时候,便有小伙计迎上前来,笑着阻拦:“这位爷,我们这里尚未开门做生意,您要不晚些时候再来?”

青楼地方,倒是少见有这样的规矩。

他停住脚步,也不想让伙计为难,“请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名唤霞衣的姑娘。”

小伙计露出几分诧异之色。春风阁的霞衣姑娘艳冠京城,这位爷不会是外地来的吧?

想归想,他还是机灵地回道:“不瞒您说,霞衣姑娘是我们春风阁的头牌,约见她的客人都排到几日后去了呢。倘若您想见他,晚些时候来,我再领您去妈妈那里先约定时间。”

他数月未来京城,不想竟有这样听来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来,只是想找霞衣姑娘问件事,并非登门寻欢之人。”

这样的话,伙计听得多了,自然不信。

上官陌见他面露犹豫之色,便取出一锭银子递上。

“就劳烦你去给霞衣姑娘带个话,就说我只是想找她寻一个人的下落。”

小伙计见了银子,笑眯了眼,却又迟疑着不敢接,“只是带个话而已吗?如果她不肯见你,那银子我可是不退的。”

上官陌直接将银子放到他手上,笑了笑道:“可以。”

伙计进去禀报了,他就转身候在了门口。

片刻之后,伙计小跑着出来回话:“爷您的运气不错,霞衣姑娘答应见您,她说随后就出来。”

上官陌向他致了谢,站到一旁,恭候那位霞衣姑娘出来。

他心里有一丝期待,虽说这份期待其实很渺茫。

她即使回来,也应当不会突然就转变了身份,成了青楼楚馆里的当红头牌。

只因弹着同样的曲子,那位霞衣姑娘与她想必有所关联。

身后传来脚步声,主人的声音听来十分温柔:“敢问,是这位公子要见我吗?”

他提起的心落了下去,果然不是。转身回望,对来人温然一笑,“不错。”

“听说,您是想向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也是这句话,她才会出来见他。

她几乎可以猜到他要打听的人是谁。

“在下是想问,姑娘那一首惊艳四座的琵琶曲子,是从何处学来的?”

霞衣不由一乐,看来她的确猜得没错了。

“公子焉知这曲子非我所作?”

上官陌笑了笑,回道:“姑娘未成名之前,我便在别处听过。”

霞衣看他一眼,未再答话,而是开始在心里偷偷合计起来。

“姑娘是不愿告知在下吗?”

霞衣笑了,“当然不是。只是这曲子是我无意中听来,如今回想,也忘了究竟是在何处学到的。帮不上公子的忙,有些惭愧。”

上官陌微微蹙眉,看她的神色,并非当真全然不知,倒像是故意在隐瞒些什么不肯相告。

不过她既然不愿相告,就算是逼迫也无用。

最多也不过是他再耗费些心神,靠自己去寻找答案。

“既然如此,那打扰了。”他欠身施了个礼,转身下台阶。

身后的人却又叫住他:“公子留步!”

“姑娘还有何事?”

就听她朗声笑了起来,别有深意地说道:“虽然我不是公子要找的人,但我想公子要找的那个人,兴许就在不远的地方候着呢。”

他顿住了脚步。

她停了一下,续道:“明日是七巧节,去十里街上逛逛吧。也许七姐显灵,没准就保佑你找到了那个要找的人。”

他闻言不由得怔了一下。居然又到七巧节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这原本是个女子才会关注的节日,而如今对他来说,也成了一个特殊的日子。

对方说完话,翩然一笑,转身进去了。

他良久才道出一句:“多谢姑娘。”

沿途行来,许多尚未关门的店铺门楼上都掌了橘色的灯笼。

七月初七的月亮,是一弯明亮的上弦月。今日天气晴朗,便可见月影初上,斜斜挂在了屋檐的一角。

街上仍有来往过客,寻一个人的踪影几乎等同大海捞针一般渺茫。不过他相信那位霞衣姑娘并不会无缘无故说那番话,所以他遣走了随后找来的罗将,独自一人来到了这十里街上。

去年的这个时候,便是与她在此地相遇的,在城东的桥边。

于是未作多想,直觉地朝着桥的方向行去。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躁动,“站住……”

他回身望去,就见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正追着一人在喊打,看衣着打扮,是名少年。

这样宁馨的夜晚,不想还会路遇这样的事。

不过他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撤身往路边让了让。

那少年埋着头拼命地跑,转眼已在他的近前,他躲让不急,被对方蹭了一下。

再回身,那几名家丁也吆喝着从跟前奔过。

“臭小子,胆敢吃饭不付银子,看不打断你的腿……”

真是一场闹剧。

他摇头笑,打算继续前行,走出几步突然停下了,迅速去看自己的腰际,果然东西不见了。

这里原本挂着他极为珍视的那枚姻缘锁,可恶的小贼,忙着逃命竟然也不忘顺手牵羊。当真是不长眼睛,那东西又非金银美玉,根本不值钱!

他的眼中染上怒色,飞身掠步,立即追了上去。

那群家丁自然不抵他的脚力,他已经跑到他们前面去,眼见就快追上前方的少年,却见少年忽然钻进街边的一条小巷子里去了。

他紧跟过去,才发现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前面的人竟然诡异地不见了踪影。

没道理他会跑得这样快!

他又往前跑了几步,才发现原来围墙中间嵌着一道小木门。伸手一推,发现门是微掩的。

原来如此,必然是跑到里面躲起来了。

他放轻了脚步,将门又推开几分,闪身进去。

借着月色,依稀可见里面是一处染织坊的后院,因为周围摆满了竹架,上头都挂着尚未染就的白布。

虽然有月色,却仍不足将整个院落照得清晰分明。加上这些竹架布匹挡着,想藏身的确很容易。

他放缓脚步,沿着成排的竹架一路走了过去,都未能找到人。

院子外传来那群家丁的吆喝声,他回身朝门口方向望去,却忽地被人一把拉到旁边的暗角里蹲下。

未等他出声,对方已经很轻地“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出声。

上官陌心里一动,转头去看他的脸,却因角落的光线太暗无法看清。

外头的人似乎没有发现这边,声音渐渐离远了去。

身旁的人迅速起了身,朝门外跑去。

上官陌跟着起身,仓促唤道:“请留步!”

前面的人顿住脚步,回头对着他翩然一笑,迅速拉开门闪了出去。

上官陌怔在了当场,待回过神来,匆匆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街上,前方便是一望桥,他却没有见到人影。

今夜,许是他被扰乱了心神,才会连一个半点功夫都不会的人都追不上。不过已经知道她就在京城,他就必然能将她找到。

站在桥上四下寻望一眼,始终未能寻到踪影。他心中有些懊恼,转身欲离开,却忽地听到身后有人笑着在问:“公子,是在找这个东西吗?”

他无声一笑,缓缓转身,望了过去。

桥的另一端,她一身男装,手里拿着锁片,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

他怔了良久才说出话来:“为何这身打扮?”

“好玩。”她笑眯眯地回。

事实却是,她原本打算捉弄他一下,看她一身男装打扮,他是否能将她从人群里找出来。

可是,经过方才那件事得证,她做这个决定根本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方才那些人,为何会追着你不放?”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些人似乎说的是,吃了东西不付账?

云萝嘿嘿笑,尴尬回道:“不是我故意要赖账啊,其实是忘带银子了。”

换了男装,结果就把钱袋给落下了。

“几时回来的?”

“有几个月了吧。”

他不由诧异,一直都以为她随爹娘远走不再回来,却不想她竟然已经独自在京中待了这么久。

“那为何……”

“没有去找你是吧?”她打断他,笑了笑,扬眉看他,“是谁说,要来找我的?”

上官陌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这是打算开始讲歪理了吗?

“所以,我只好待在这里,等着你来找了。”

说来说去,都是他的错就对了。

“我若是知道你已回来,一定早就来京城走一趟。”

她悄然一笑,问:“现在让你找到了,又如何?”

“我原是想去关外看看,找到了你,就邀上你一起同行吧。”

云萝嫌弃地皱眉,不太乐意,“我刚从那地方回来,老实说,实在没什么看头。”

“看不到风景,也可以去看看人。”他对她微笑,“去吗?”

她开始讨价还价:“那如果你能让我锦衣华服奴仆随行地伺候着,我就去。”

他无声一笑,对她伸出手,“成交!”

番外

民间的七巧节,听传说,夜晚在瓜棚下噤声细听,可以听到天上七姐与牛郎的窃窃情话。

女人家爱信这些传说,所以他才会被吏部尚书家的千金给盯上了。几日前她就托人捎了信来,说是要在七巧节这天晚上,约他一同赏月。

虽然当朝民风开放,但大胆如那位李小姐的实在是不多见。

他最怕厉害的女人,自然是躲得远远的比较好。

所以赶在李府仆人来拦截他之前,他火速地带上几名随从就从家里跑了出来,想着起码躲过一时算一时。

今夜月色十分的好,他也是突发奇想才决定来碧波湖游玩,却不想来了之后,发现月夜游湖的人还不少。

他下了轿子,遣了一名仆人前去租船,自己便在湖边踱步走了一转。

仆人在前头打点好了一切,回来禀报:“侯爷,船已经租好了,奴才自作主张,找了艘花舫。”

花舫的意思就是船上有卖唱陪酒的姑娘,这却正合佟离的心意。一人游赏能有什么意思?能多些人作陪再听听唱曲,分明是美事一桩。

他满意地笑道:“不错,佟二,你来府中日子不久,倒是摸透了本侯的脾性。”

佟二躬身回:“侯爷,那随奴才这边走吧。”

佟离点点头,随在他身后朝湖边走去。

船家将船靠了岸,搭好了木板,跳下船来恭敬相迎,“客官里头请!”

佟离出身富贵,对这种民间才有的花船着实觉得新奇,一边往船上走一边不时地观望。

船身周围挂了一排的红灯笼,将舱里照得明亮。

他弯腰走了进去,里头的几名花娘便起身迎了过来。

他微笑落座,见船尾还低头坐着一名女子,身侧摆着一具瑶琴,于是朗然一笑,吩咐道:“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弹来一听吧。”

女子仍是低着头,回道:“其实奴婢更善歌舞,不知客官您可会抚琴,倘若您能弹奏的话,奴婢愿意献舞一曲。”

来到船上不过图一个乐,佟离原也就是个随和之人,听了她的提议之后便点头道:“如此也好。”

他起了身走到船尾去,那女子撤身让开,仍是眉眼低垂。

他不由一笑,“你为何总是低头示人?”难道是容貌生得难看吗?

女子默了一瞬,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起身欲离开。

却蓦地被佟离一把拉住。

再观他脸上的神色,已是一脸的冷凝肃穆。

他的目光锁在她的脸上,细细看了许久之后,缓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似乎并不见特别的惊慌失措,从从容容地回:“奴婢叫秋月。”

佟离将秋月带回了府中。

她算是他意外之中的一个重要的收获,他亦是诧异这世上竟会有生得如此相像的人。留下她是一时的冲动,留下之后他却开始细细在心里计划起来。

这世上相像的人虽然有,但于他眼中,却是没有人能替代绮蕊的位置。

这个叫秋月的女子,出身风尘,见惯了凡尘世故,只要许她足够的银子,想必就能买下她替自己办事。

可是没料到她竟然会拒绝。

他暗嗤她的不识抬举,愠怒之下欲拂袖而去,却瞥见她忽地有血痕自鼻子里溢出,他扶持不及,就见人已经身子一软,栽倒在了地上。

火速找了大夫来府中,诊视之后才得知,原来她患有严重的肺病,其实已活不了长久。

后来她醒了,出乎意料竟然答应了他先前的要求,说是权当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佟离看着她惨淡的脸色,蓦地蹙紧了眉。

让一个将死之人去为自己做一件危险到可能送命的事,不知是她的劫数,还是给了她最后的救赎。

他将她安置在府中,一边养病,一边精进她的歌艺与舞艺。

也许他是太过自信于自己的定力与理智,朝夕相处的结果是他对她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而那时,他已经将送她入宫的一切皆打点妥当了。

秋月自己的意愿是进宫去,所以佟离终于还是带着决然的心思,送走了她。

有一件事,佟离这一生都不会知道。

皇帝在见到秋月的第一眼之后便暗下了脸色,遣退了所有的宫女太监,然后“啪”地赏了她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

遣她去杀掉东平侯,她非但未能成事,反而被他给反送回宫里来。

秋月跪地求饶:“东平侯一直对奴婢多有防备,所以奴婢找不到机会下手。”

皇帝何等精明,怎会看不出她言语与神色间的诸多漏洞。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是杀了她也是于事无补,不妨继续留着再想其他方法。

“朕先留你在宫中一段时日,好避去东平侯的怀疑。过段时间,我再放你出宫去,到时你若再行事不利,可就别怪朕对你不客气。”

秋月点头称是,表面看来一脸的感激之色,心里却无声冷笑。

她这一生即将穷尽,活了这么久,从来都未能为自己做过主,这一次,她会放任自己做一次抉择。

杀掉她想杀死的魔鬼,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一生,她终于能选择一次,便也觉得满足了。

-完-

后记

“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引自白居易《七夕》

好吧,承认上面那首诗和后记没什么关系,因为觉得有意境,所以才特地贴出来的。

我其实非常想写佟离的故事。前段时间迷上听昆曲,本来是想写他身段流转唱的正是昆曲。后来上网一查,昆曲出现在元末明初,年代太靠后,整篇文虽然是架空,但我还是比较喜欢明朝以前的几个朝代,所以就只好让他唱的曲子模糊化了。

某北没有当后妈的潜质,向来只爱大团圆结局,会把佟离的故事写成悲剧完全是一时失手,咳咳……(其实是听昆曲听得心境缠绵哀怨,所以脑子里冒出佟离的形象时,总觉得他的脑门上应该贴着四个大字:悲剧人物!)

关于七夕的传说,牛郎织女也是悲剧结尾,我想我把欢喜的结尾留给男女主角就足够了,所以心里那份唏嘘与遗憾,就只好落在了配角的身上。

突然发现悲剧也蛮好看的,以后要不要写个悲剧故事呢?

要写——不要写——要写——

思维陷入混乱中,所以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什么……还是回头再说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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