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惘不自知
日子步入冬季,正处于社会考试与中小学校期末考的空闲期,市政府却在此时与老年大学合办了个公务员书画摄影展。具体事宜由赞助商忙去了,可何佳的单位作为教育部门分支,即使不出大力也好,于情于理也得表现出比其他机关更多的支持。
于是大楼里众人的谈论便多了个艺术话题。
撇去别的不谈,大家都知道这种活动名曰鼓励人人参与,其实都是给领导露脸的机会。平时有这方面爱好的大头们,不管水平有多业余,都不吝于贡献出自己的“拙作”,以表示自己除了一心仕途,提高个人修养方面也颇有心得。
至于那些实在一窍不通装也装不来的也不忘怂恿手下能人出一两幅作品,也显得他们领导有方。
当然也有别的情况。
秘书室的小于这些日子常往楼下图书室跑,见何佳这个办公室年轻女孩子多,性格活泼的小姑娘便不时抱着摄影期刊过来串门,边翻边聊些闲话就是一个下午。
她比何佳还小上一岁,可说话爽快,颇有那么一点童言无忌的味道,常逗得这个一贯沉静的办公室一片笑声。何佳在她介绍下看了她的博客,瞧出是个颇懂生活的小妹妹,旅游、美食、摄影日志一样不少,贴出来的相片在她这个外行人眼中也颇舒服。
办公室里的人便逗她:“小于,你们头儿这回有你这个宝,可高兴坏了吧?看你最近摄影杂志翻得这么勤,打算出几张大作?”
小姑娘撇撇嘴,“什么大作呀,要给头儿构思几张大作是真的!至于我们这些作下属的谁敢拿出什么好东西?也不怕削到上头的面子!”
闻言其他人都不由交换了下目光,空气中弥漫着股了然的味道,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小于听说是有后台,才敢这样大放厥词,至于她们这些安安分分考进来的,这种话自然不敢随便应和。
不出声似乎也奇怪,何佳便也拿了本摄影杂志随手翻着。
她对图像方面的东西一向不敏感,也只看看外行人的热闹而已,无意中瞥见某张页脚下一个名字,却不由“咦”了声。
小姑娘耳朵尖,凑过来问:“怎么,佳佳姐看上哪一张了?”
“不是……”她盯着摄影师后“景颉”两个字,下意识喃喃,“应该就是他吧……”
这个名字并不常见,而且远哥也说过他是拍照的,她只是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用英文名。
他给她的感觉,一直是有些洋气的。
“佳佳姐,你认识景颉吗?”小姑娘投来敏锐的目光。
她回过神,直觉答道,“不算认识,见过几次面而已。”
“真的?”对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激烈,“你真的见过摄影师景颉?”
“怎么?”
“你不知道,那可是我的偶像呀!”小于回身从一摞杂志中快手快脚地抽出几本,“你看,这一期有他的专访,还有这一本是他得奖的报道……”接下来便是噼里啪啦一串某某明星某某广告的摄影作品。何佳有些招架不住,也是不好意思表现得不感兴趣,只接过那本专访,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就只有一张看不清脸的照片,挺神秘的对吧?我最欣赏的是他对摄影的态度,说那只是他选择的职业而已,谈不上艺术不艺术。这话说得诚实呀,比起那些明明从事商业摄影、一被别人说作品没有艺术性就翻脸的摄影师,景颉可就坦率多了,我就欣赏这样落落的人。可你别说,他这样不把摄影当一回事,拍出来的东西却不知多好,这世上为什么总有把别人求之不得的才华当饭吃的人呢?”小姑娘唠唠叨叨了一大堆,叹口气,“听说他就住在本地,不怕你笑话,我曾有一段时间疯了似的在各个摄影圈子里混,可愣是没遇到他……我说佳佳姐,你和景颉的交情到什么程度呀,能不能约他出来给我指导指导?”
何佳没防到她有这一问,下意识回应:“可是……他弄的是商业摄影吧?跟我们这些业余展览的主题好像没有关系?”
“哎呀,摄影的东西是相通的,而且如果他只专精商业摄影,我也没这么崇拜他了!平遥摄影节你知道吧,去年我就在那看到了他的个人展,好家伙,没想到他没发表过的私人作品拍得更好!佳佳姐,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你也帮我问问,成不?”
何佳看着小姑娘殷切的眼神,为难了。拒绝的好时机已经错过,如果通过远哥问一声应该是可以的,可是,为了这种事情去打扰一个不熟的人,她总觉得怪怪的。
想想,还是少沾这种麻烦好了。她正要婉言推脱,一直默不作声地任她们在这边闹的主任突地插进话来:“何佳你就问一下吧,虽然我看你跟那人也不熟,不过好歹问问,实在不成也不怪你。”
她被这话说得心下一激灵,转了微笑,“好,我就替你问问,不过先声明我可没把握呀,约不出来人你可别怨我。”
小姑娘连声应是,又再聊了一会儿,欢天喜地地走了。
下班时何佳经过主任桌前,轻轻说了声:“谢谢主任。”
女主任没有吱声,只是淡淡地道:“以后跟小于在一块时要小心点。”
她瞧着这个总是以家庭为重、来去匆匆的中年女子的背影,心头流过淡淡暖意。
那些关于小于有背景的传闻看来是属实了,也是,年纪轻轻便在秘书室,平时说话也大胆,说没有来头还真没有人相信。这样背景的小姑娘,表面再如何爽朗天真也好,骨子里还是有点霸气的,她若一开始便贸贸然拒绝了,虽说不一定给自己带来什么大麻烦,可总是不好的。
人家拜托的事情,要么不答应,答应了便会认真去做,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这就是何佳的个性。于是当晚就打电话给远哥,问程景颉的手机号码。
“景颉?”远哥明显很吃惊,“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她便把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嗨,原来是这种小事呀,不用麻烦,我跟景颉说一声,没问题的。”
“不用了远哥,这事是因我而起的,还是我直接问问他吧。”她拿不准这种事对那个男人而言算不算困扰,宁愿被拒绝也好,也不想他看在远哥的面子上勉强答应下来。
那头的远哥似乎有点不情愿,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顿了下便把手机号报给她了。
她记下来,又问远哥:“那个……通常什么时候打给他比较方便呢?”
“他那个人没个准,什么时候打都没差,不过也不会有真的打扰到他的情况啦,你一会就找他也没关系的。”
何佳道了谢,因为感觉对方似乎还有话要说便等了一会儿,可远哥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便轻轻挂了电话。
酝酿了一会儿,趁着怕麻烦的心理还没占据上风,她一鼓作气地拨通了刚记下的号码。
那边很快就接了,“喂?”
“程先生吗,我是何佳,就是住在金航大厦附近那个,上次多谢你送我一程。”即使这样详尽地提醒了,她还是没有把握对方能否想起她是谁。
幸好那头只是顿了顿,便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何佳松了一口气,赶忙把来意简单说了一下,也亏是早就想好的措辞,才能说得那样流利。话都出了口便觉轻松,只静待那头给出回应。
她说的时候,程景颉只是漫不经心地“嗯哼”了声,等她住了口,那头更是许久都没声息。她由说出口后的畅快,变得心里止不住地发虚,最后终于忍不住先打起了退堂鼓,“那个……我只是代人问一下而已,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你等一下。”他打断她,然后就传来与别人对话的声音,似乎正在吩咐什么。何佳不由吐了吐舌头,心想远哥的建议真是好,倒让她这么巧挑在人家正忙的时候找过去了。
“喂,”那低懒的声音重又回来了,“我下周要待在摄影棚里拍片,就中午时有空,如果边吃边谈没问题的话,你跟那人说好时间后再打个电话过来。影棚在忠义路上,所以要挑那边的餐厅。”
何佳一时意外,忙不迭地道谢,那头便不再啰嗦地挂断了。
放下手机,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脏竟然怦怦跳得很快,手心也微微出汗了,不由有些讶然好笑。
她果然不擅长处理这种有求于人的情况,平时的悠闲劲儿不知上哪了,紧张兮兮的都不像自己了。
尤其对方还是程景颉那种男人。
说来也怪,一群人在一起时,她常常在心里揶揄那个男人,可真到了单独打交道的时候便止不住地心怵。
那种不情不愿忐忑的感觉只能用“头皮发麻”来形容。
总之,怎样都要感谢对方这样干脆地答应了自己冒昧的要求,虽然她拿不准如果他拒绝的话自己是否还轻松些。接下来只要把他介绍给小于,这件麻烦差事就可以落幕了。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周日,何佳在出门前打了个电话给小于,确定对方一会就出门后才放心地下楼等公交车。她做事一向谨慎,却不敢也依样打电话给程景颉,只能在心里祈祷对方没有忘记今日的午餐约定。
忠义路是一条长长的商业街,交通一向繁忙,市政府干脆撤了整条街上的公车站,省得公交车停停靠靠更添拥堵。何佳在路口下了车,边走边找寻着小于说的那家餐厅,却在这时接到了程景颉的电话。
“我这边告一段落了,你们到了吗?”
“那女孩已经到了,我正往那边走。”她连忙说,头一回觉得开小车的便利。
“……你到哪了?”
她左右看了看,把旁边大楼的名字报给他。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我的影棚,你到停车场旁的电梯等我。”对方一如以往简洁地下了命令,便收了线。
何佳照他指点顺利找到了电梯,见还没过几分钟,这才安心了些。她性子慢,临时与人相约总是担心这担心那,怕自己耽搁了时间。
电梯“叮”一声响,程景颉从里头走出来,眉眼低垂,外衣搭在肩上,从头到脚一身黑,针织线衫的袖子卷在肘上,慵懒又落拓。
见到她,他点了一下头,率先便走过去了。何佳忙跟上,突见前头的男子又停步,背手将紧束在头上的发筋扯下,如女子般黑直的半长发便披落在颈间,长发的主人于是解脱般舒了口气。
她忙将目光移开,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有些想笑的同时又有点心悸,一瞬间竟觉得这个高头大马的男人做起这样女气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他的容貌其实与阴柔沾不上边,额面光洁,眉眼深邃,鼻子与嘴部的线条也如岩石削就般分明,除却一双过分桃花的眼睛,用“落落俊朗”来形容这个人也不过分,只不知他为何会蓄了头引人侧目的长发?
偏又意外的合衬。
何佳心里思忖着,面上却目不斜视地跟着熟门熟路的程景颉找到了那家餐厅。小于就坐在靠窗醒目的位置,像是怕他们找不到她似的老远便冲着两人挥手。何佳替两人做了介绍,便自觉地充当壁纸埋头对付起餐盘里的东西来。
姑且不论程景颉这个自有一套行事风格的成熟男人,便是年岁比她还轻的于小姑娘在与人打成一片的技巧上恐怕也要比她擅长,她就不再自不量力地充当笨拙的中间人。
小于的活泼配上程景颉的沉稳,场面倒也不显得尴尬,虽然明显仍是小姑娘的话多些。他们聊的摄影方面的东西何佳有听没懂,她也早过了即使对不感兴趣的东西也要装出热忱、生怕被人说肤浅的年纪,因此正餐解决完后便要了一杯咖啡,堂而皇之地神游太虚起来,只是面上还挂着礼貌倾听的微笑。
无意间一偏头,瞧见玻璃窗上倒映出三人的样子,小于双眼晶亮,眼神中流露的倾慕针对的不仅是对座男子的才华,还有他的外在魅力。程景颉则是一贯对人淡淡的样子,像是很习惯这种场合。
他其实有点出乎何佳的意料,想象中他的性子应该会很不耐烦应对业余爱好者,小于也不是说过他并没有把摄影当回事吗,可瞧他眼下有问必答的态度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能感受到对真正喜欢摄影的人的尊重。
相比起投入的两人,双目无神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像相亲介绍失败的皮条客。
被自己不敬的想法逗到,何佳差点没噗一声笑出来,引得同桌的男子投来一瞥。她连忙收回目光,继续端出礼貌的微笑。
一顿午餐由程景颉一句“我该回影棚了”结束了,小于虽然依依不舍,却也没有忘记她这个介绍人,“佳佳姐,这次真多谢你啦!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们方向又不一样,我走几步乘公车就行了。”何佳婉拒。
于是各人分头离开。
本来这家餐厅较接近街尾,她要搭公车的话往程景颉影棚相反的方向还近些,可何佳却莫名地说了一句:“程先生,我陪你走到影棚下吧。”
结果自然是换来男子诧异的一眼,弄得她也为自己的不假思索尴尬。
她就是这样子的,对男女交往中的性别角色完全模糊,至今仍弄不明白为什么朋友聚会后一定要由男生送女生回家,而比较习惯“什么情况做什么事”。
就如眼下,程景颉送了她一份人情,她便觉得欠了人家似的,总想跑前跑后将事情打理妥当,包括送他回影棚。
好在他并没说什么,收回目光后仍是以那种毫不怀疑别人会不跟上来似的干脆气势先行开步。
半路上程景颉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扫过屏幕后便侧头看了她一眼,何佳便直觉打来电话的人与她有关,多半是远哥。
“嗯。”
“不了,我刚与人吃过。”
“……什么重色轻友,我是和——”他又再看她一眼,目光里有难得的不确定,很快又收了回去,“懒得跟你废话,挂了。”
她便更加肯定那人是远哥,因为从认识这个男人至今,她只见过他对远哥用这种不客气的口气说话。
只有多年的熟识才能换来这样的自然。
摄影棚所在的大楼很快到了,男子摁下电梯,草草朝她点个头,“走了。”
何佳微笑以对。
可在电梯到达的声音中她突又回身,唤他:“程先生。”
低头点烟的男子抬起头。
“我叫何佳。”她笑着说。
对方点烟的动作凝住了。
今天见面以来,他的视线头一回正正经经地落在她身上。
空空敞开的电梯门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寂寞地合上,男子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两人之间的空气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其实何佳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他方才与远哥的通话中看她那一眼,分明表明他不记得她的名字。以不算稀少的见面频率、而她也曾自报家门的情况而言,这真是很不礼貌的表现。不过她并不介意,甚至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想到以后还会接触的可能不能说没有,为避免对方某一天不得不问出“你到底叫什么”这样的尴尬,她还是再主动说明一下吧。
可没想到气氛会变得这么诡异。
何佳僵站了一会,笑容开始有点不确定,“那……我走了?”
对方这才反应过来,取下嘴边的烟将目光移开了一会儿,又转回看她,“不好意思,我对人的名字不大敏感。”
“呃?这没什么……”应该说是相当像他会有的毛病呢。
“不过我还是记得你的,我知道你叫——”他顿了一下,低声吐出两个字。
另一部电梯在此时到达,程景颉朝她点了个头,不再停留地步入其中。
直到停车坪上只剩下冷冷清清的空气,何佳还是有些发怔。
佳佳……
她头一回知道自己的名字被低低念出来时会那样让人……脸红。
抬手摸摸真的有点发烫的脸颊,指尖微凉的温度让头脑也清醒了些,她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停车场。
唉,实在太暧昧了。
这样不好。
越接触程景颉这个男人,越有些弄不懂他。
有时觉得这个人极随便,相当轻易就轻忽了别人似的。
可有时又能清楚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认真。
比如他对待小于不卑不亢的态度,比如他在看着她说“我记得你”时意有所指的语气。
对同类既厌烦又尊重。
真要说的话,也只能这么形容吧。
回家不久就接到远哥的电话,她看着那串熟悉的号码不由好气又好笑,不知远哥是否对每个认识的人都这样操心,保姆似的,也真难为他了。
东扯西扯了一顿之后,那头果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上次你要找程景颉的事情,怎么样了?”
“刚解决完,这不才领着局里那女孩与他吃了顿饭。”
远哥低声咕哝了几句,听不真切,似乎是“果然”“那小子”之类的话。
他不表现得这么关心还好,偏在这时候打电话来,倒叫何佳忍不住了,“远哥……”
“嗯?”
“你认识程景颉这人很久了吗?”
“……对呀。”
“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那头沉默了许久,让何佳有种踩不到实地的虚幻感,仿佛这一句,就等同于向远哥承认了自己对那个男人有超过界限的好奇。
也许不仅仅是好奇。
最后远哥终于说:“佳佳,我们出来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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