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先前那只胖松鼠柔软的肚子上。松鼠见他睁开眼，立刻又甩出一副不屑的脸孔转开了头，但爪子依旧轻按在小豆的伤口上。
“嗨，我叫小豆，这是巧克力。”小豆同松鼠介绍道。
松鼠这下索性撒开了爪子，扔下小豆走开了，头依旧倔强地扭着。
小豆翻身险些跌落。他用爪子爬住顽石般的树干，定睛去看，发现自己已经栖身在高耸入云的巨树之上。小豆身边密密麻麻地早就站满了小麻雀，他一直都在他们的围观之中。
“喔！”在场者见小豆醒过来，纷纷向前倾着身子，发出同样的声音，满脸欢喜摇头晃脑。
脚下的树皮叫小豆一挠，突然裂开了口，露出团在纤维里一窝睡意正酣的肉虫子。鸟儿们立刻变换了关注对象，围上来把小豆挤出了原来站立的地方。他左右环顾，看见弗兰克站在不远处另一个枝头，被兴奋的鸟群团团包住。
“如果像您说的，小鸟。大家不会再饿肚子了，那品尝的快感也会消失吧。”
“完全不会的！在森林里，你可以为了某一种果实的成熟静静等上一个夏天，看着它一天天丰满起来而不去担心别人的掠夺；你可以精心照料你喜欢的作物，直到它的颜色和味道变成你个人的风格；你可以同阳光与露水协作，依着你最乐见的方式完成你每日的生活。你们想一想，那时候入口的幸福，又何止是简单的饱腹感和麻痹舌头的短暂刺激那么单调呢。”
“还是会有冬天对不对？你看，我的脖子一到天冷的时候就打不过弯来，对鸟来说这太危险了。所以你童话里的好地方，还是骗骗小孩子们吧。”说话的老麻雀瞎了一只眼，边说边在树皮上蹭着后背的痒痒。
“看您背后的树洞，常年都叫松鼠和天牛占据着，里边又冷又湿，和我印象里树洞的样子可差得远啊。您老人家要是还飞得动，亲自去看一看，就明白冬天本该是什么样子啦。”
老人们摇着头，一脸不屑各自散去了。倒是年轻人脸上，洋溢着对未知的莫名疑问和兴奋。
“但想到那里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其间不可预计的变数和磨难，随时可能要了你们的命。在森林幽深的幸福前，需要铺垫太多毅力与勇气，太多太多。”
三只鹦鹉找到听得入迷的小豆，眼神里还残留着来不及消散的惊恐。“太可怕了太恐怖了，你的朋友也不知冲我们嘀咕了一句‘拉住’还是‘扒住’，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带着你跳了下去。要不是我们拼了命拉着……太惊悚了，太刺激了，呵呵。”
飞速划过的时间和空间横亘在小豆眼前，那一刻他忘掉的不只是饥饿、疲劳和寒冷，还有先前挥不去化不开的悲伤经历。耳边闪过一记轻响，仿佛妹妹品尝葡萄皮时发出的笑声。弗兰克让他体验到那一瞬的美妙，实在不可多得。
小豆回头注视着三只鹦鹉灰头土脸惊魂未定的邋遢相。从楼顶到大树的距离实在不近，真是难为他们。
突然不知是谁一声尖叫，原本还围着弗兰克唧唧喳喳的鸟儿们爆发一阵欢腾，惊坏了初来乍到的弗兰克和小豆。
“基尔！基尔！基尔！”麻雀们大叫着。
在欢呼的浪潮中，有只强壮有力、似曾相识的乌鸦落在一枝粗杆的顶端，大家立即靠拢了过去。
基尔作为一名传话的使者，一直被鸟群尊敬着。在这巨大的城市里，除了借道的候鸟，只有基尔可以凭借有力的翅膀往返穿梭于文明与荒野间，为大伙了解世界打开一扇窗户。
小鸟们向使者求证弗兰克口中缥缈的幸福之地，得到了基尔肯定的回答，“森林我是真的见过的，在城市寒冷缺氧的北方，离我们太远太远了。如果不是为了探索新的航线，我可决不会往那没有尽头的方向去。”
大家想再问询下去，基尔一指弗兰克，“问他去吧，他比我了解的多。到底有没有他说的那么好，我全不能保证。”
晚饭的时候，鸟儿们把各自捡回的偷回的采回的果实聚在基尔周围，伴着他带回的趣闻一起分享。基尔卧在大树主干分叉的地方，树下变换的霓虹和车灯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小豆缩着脖子躲藏在枯叶搭成的小窝棚里，嗑着孩子们送来的核桃仁儿，妄图从摇摆的树影中瞥见胖松鼠的身姿。在这样惬意的夜晚，久违的绒毛干燥立起瑟瑟发痒的感觉，又回到了小豆身体上。巧克力疲于表态，懒散地蜷在一边，似乎正沉入梦乡。
“森林的夜晚，我猜也不过如此。”小豆望了望独自坐在远处听基尔讲见闻的弗兰克，又抬头看看星空，发现胖松鼠故意卧在小豆看得见的枝头，露出圆润而寂寞的背影。
小鸟们各自回巢了，弗兰克拉基尔到身旁，打探森林的近况。
“我不明白，依我看你和你的朋友都不适合长途旅行，干吗非要往那不着边际的地方去？你看我们脚下的城市，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它值得你们探索和发现的东西不比你的森林少。”基尔上来就劝说。
“我小的时候，动物们总是把大把的精力用在同不如意的斗争上，对于太过奢侈美好的事物，只不过远远一看，就心满意足了。可越靠近城市中心，大家的态度就越反转过来。他们闭起双眼逃避困难和不公，然后为了那些不该属于他们的甜腻感受甘愿赌上生命。森林对我的召唤太强烈了，在回到它那里之前，经历的再多苦难都是值得的，它让我更加坚强敏锐。那种蜕变似的幸福感，是这里安于平凡的麻雀们永远体会不到的。”
“城市是懦夫和傻瓜才甘愿呆着的地方，你是这么想的吧？”基尔眯着能看穿世事的眼睛。
“是的，我的老信使，所以我一刻也不能停留。”弗兰克说。
基尔环顾了一下四周，叽叽喳喳的声音已经开始消隐下去。他反驳道：“我的客人你太年轻了。我认识不少诗人，命途大多多舛，他们有的瞎了眼睛，有的折了翅膀。在他们那里，肉体的痛苦和时运的不公能化成感慨和抒情的原料。他们诗歌里充满对不幸的思考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鸟儿们每每听到诗人的吟唱，都会不禁赞赏和唏嘘。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平静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十足的磨难和历练，只是它其中的安逸太过满盈，让人们忘记了对它的思考和沉淀。即使一个人皮肉软嫩不堪，内心依旧可以充满理性的提问和慷慨的回答。”
基尔说着点了点下巴，用喙指着不远处的鸟群：“看那位母亲，年轻时生过二十几个孩子，可后来死的死丢的丢，上个月刚刚亲眼看着最后一个冻死在下水道里，到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弗兰克根本不看那位可怜的母亲，“亲人的离别也许大家都会经历。我能体会，也许都会经历……”
“听我往下说年轻人，”基尔指向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多帅气的小伙子，歌唱得真是不错。然而谁都厌恶他那种喜欢不懂装懂的浮夸态度，他却不明就里，总是抱怨自己的才华得不到施展。”
“巧舌的三兄弟，大伙都这么叫，”基尔说的是小鹦鹉们，“是在人类的饲养下长大的家伙。他们不讨厌自由，但离开了有人类存在的城市，他们就无力生存。”
基尔接着把头转向枝头的胖松鼠，“那边的一个，名字迷人得很，叫茉莉。她今年开始有些发胖，到现在一直深陷在饱腹的滞顿感和空腹的慌张感里不能自拔，终日郁郁寡欢。”
“那只鸽子，天生优秀的飞行员，要是能接我的班，会比我强。不过他顶满意现在的生活了，凭借他的体力，可以轻易来回每个生长浆果的地方。他用果实酿造烈酒，帮大家麻痹感知，忘记可怕的时间在流逝。”
“还有他，曾经叫人类抓了去，研究城市麻雀的生活习性。回来后，就昂首挺胸，被众人簇拥着成了全鸟类的代表。不过你想想，自始至终，有谁在乎那个他是不是他自己呢？”
“也许你会认为，这些微不足道的插曲在他们卑贱的生命中转眼即逝，但这零碎的微不足道却占满了他们的一生。鸟儿们最最大的不幸不是命运的作弄，而是他们对自己悲剧生活的不自知和对幸福生活的不自足，是对现世表相的迷茫和对内心无助的麻木。这种苦难才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所面对的最大洗礼。这种苦难来源于鸟儿的本性，无关他的生活条件和地理位置。所以你根本不懂苦难，也不了解你身边顽强活着的弱小无助的同伴。”
小豆不太明白隐约传到耳朵里的对话，但觉得一定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看见他的朋友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遥远的星空发呆。小豆猜想，弗兰克也一定在思考一个他从前没考虑过的问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