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至人天团
黄帝是个大宗师,他的时代,人人都可以通神,神也就特别多,你没法知道阿猫阿狗牛鼻子之类的人家都傍的是哪路神仙。人的思想要统一当然要比一群讲科学发展观的人不容易得多了。所以,黄帝做一家之主没问题,做天下之主就问题多多,他的天下也没我们想象得大。黄帝的长孙颛顼,干了一件大事,就是从各地挑选出杰出的巫觋,剥夺了普通人通神的权力,把通神做成垄断行业归统治者所有。然后梳理了神的系统:大家都共同祀奉一个神,上帝;其次,大家共同祀奉一个共同的祖宗神,比如黄帝;再次,各家族祀奉自家的皇祖,比如仲虺祭祀奚仲。
这的确是一件进步的事业,所谓政教一体的国度从这时才开始的。此后,宗教集团和统治者一体化的道路大概分了这样几种情况——
1、宗教集团至上,这个在颛顼时代,在他之后的古蜀国几乎一直如此。
2、宗教集团被统治者剥离,其中一部分成为统治者得附庸,仅作为统治者和上帝之间交流的媒介而存在,比如尧舜禹夏商西周时代,在这个时期,宗教集团开始也是与天子平起平坐的,后来就衰落了。《诗经·节南山卷什》里的诗人训斥天子的篇幅和屈原诗歌里的自以为是的态度恰好就是宗教成员在统治集团中地位衰落的时刻发出的哀鸣。到了汉代,司马迁哀叹道:“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
3、同时,这个集团的精英成员,至少在中原,在尧之前,就游离出统治集团,凌驾于列国之上,组成了“至人天团”。他们拥有人类文明的全部成果,他们好像置身世外,却穿梭在列国之间,以收集、整理和传播各个学科的文明成果、维持社会秩序的稳定和进步为己任。他们的称谓除了巫史星算卜祝师医之外,尚有真人、至人、神人、圣人、幽人、高士、隐士……不一而足。这中间可以看出命名的依据分别是技术专长、知识德性、形体特征、行为居址等。这些名称也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一世俗化,成了社会上的职业称谓,或者对有境界的、有特别属性的人称谓。当他们创办的学校、图书馆也成了世俗社会的地标建筑时,他们已经消失,成为山间游荡的薄雾似的传说。残留世上的所谓宗教团体,不过是群氓心灵的不能遮风避雨的避难所。上帝已经远走或者死掉。
2、北亳在曹县
午前,阳光照得草木叶子亮晶晶的,闪着微弱的银光。在远离人居的一处黄河凹进去的南岸,林木森森,一条来自济水逆流而上的方船正穿过青青的芦苇丛靠岸。船上有五人,身着未曾着色的麻布长衣,其中一位长脸,阔嘴,高鼻,牛眼,耳朵特别长,负手而立,背上绑一把铁剑。其余四位虽然高大魁梧,仍然比他矮一个头。停好船,两个上岸,两个仍在船上,船篙依旧持在手中,只是由船篙变成了殳。
其中一位说:先生请上岸。负剑者上岸,率先向林中走去,路径被野草遮掩了,仍然可以看见。走不远有穿同样衣衫的人迎上来,垂手参拜完毕说,真人来了。卞先生已经等候多日了,先生请。林间鸟儿在微绿的光线中飞过鸣叫。务光不曾驻足,依旧循着小路大步向前走去。不久林地渐渐空阔起来,可以看见一座杆栏式草房,更远处,隐约有更多的房子,一个须发飘飘的老人坐在屋外的平台上吹着短笛,笛声飘忽,时断时续,显得吹笛的人心不在焉。平台下有两个弟子侍立。
务光站住凝望了瞬间,又继续前去。老人走下来,老人是西方真人卞随,身量小,像个孩子拉着务光的手,一起步上平台坐下。其余的人都默然散去,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务光有点急切:北方真人还没有踪迹?
没有。估计是遇害了。
有线索吗?
他没有随身带上他的剑。
大乙做的?
想不出谁会做这样的事,大乙也不会做的,他借着履癸授予他征伐四方的权力,招兵买马,征伐四方,我们对他算不上障碍。但是厨子伊的疑点比较多。
大乙也还没有能力跟我们宣战。
暗杀这种事,不是宣战也是给我们一点颜色瞧的。
你确认是厨子做的,还有别的征兆吗?
在城里的弟子会遭到流氓的骚扰。厨子搞了一个医院,一个武校,一个算命馆,凡是我们可以涉足的事,差不多都有了厨子经办的场所,他的出现基本把弟子们的职业给废掉了。
北方真人收过厨子做弟子?
卞随沉默良久才说:看上去北方真人对孔甲以来的夏邦太过失望,多年前是把厨子当成了一个济世的人才,至少传授了他食谱、汤药与连山。
你是说他已经看到今天的结果?
卞随沉默不语。
我们怎么应对?
卞随叹了口气,这事比较难选择,履癸都认为大乙是国之栋梁,大乙至少七八年里不会叛逆,虽然会假公济私扩大自己的土地与人口,对社会的破坏性却是最小的。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不制止他,他叛逆作恶,破坏性也不会太大,在更长的时间里,他只是一撮飘舞的尘土。但可能会造成暴力改朝换代的循环历史,导致文明衰败。
那现在就可以扑灭他。
我们虽然有战斗力,也只是防御性的,防御天团受到外部的侵害致使天书散佚。上帝垂怜他的子民,由我们守护他们,我们怎么可以轻率地自取败亡呢。再则,大乙在表面和内心还是敬畏我们的。
那厨子呢?
也只能静观,必要时斩断他的爪牙。杀他怕未必是北方真人的心意。
先生说的是,那么就遣散北亳的弟子?另外还得选拔一个北方真人吧。
把他们调到夏都去,厨子伊诡计多端,妖言百出,不走常规路线,还是留些传递信息的弟子。北方真人就先空着吧,时间尚未到。
仲虺如何?
虽然他世代都是夏邦的重臣贵族,但一定会附庸大乙叛逆的。一个出色的将军啊。
务光脸上黯然,也不说话了。卞随又吹起刚才的笛曲,还是那么飘忽,断续,若暗夜中出现的熹微,若大树下萌动的新芽,若草叶上静止的露珠,若森林中浅绿色的光影……笛声罢了。务光抬起头来说:
这是先生的新作吧?先生真是童心未泯啊,一支短曲直叫朽木获得生机。
从华山下来,能看见平原上优美的风光真是享受啊。
我那里跟这里区别不大,不如先生感受深刻,受教了。大乙今后会如何行事,先生考虑过吗?
他除了学习尧舜禹,把自己装扮成圣人,也要遵循寻常的礼法。七八年间还能隐忍不发,七八年后会反复尝试,而且试图得到天团的支持,直到取代履癸。我所担心的是,厨子伊会继续暗中侵消天团的实力,他太了解我们了。
我们呢?
等待,等待他们给我们一个机会,然后消失掉。他一旦立国,就有能力与我们战斗了。
3、履癸
履癸文武双全,能赤手搏击虎豹,把悬挂虎豹剥皮的铁钩随意弯曲拉直,通晓历史文明掌故,智若涌泉,意气横生,行如飘风,豪情万丈。本来应该成为一位中兴之君主,可惜生在国体溃烂败落的末世。在他之前天灾人祸连绵数代,在他登基之初,五星错行,星陨如雨。地震,伊水、雒河都干了。可他仍然雄心壮志,把天灾视为伟人出世的祥瑞,他说:“天有太阳,我有百姓,太阳会灭亡吗?太阳灭亡,我才会灭亡”。他在位五十年,前二十多年,他重建了夏邦王权的威严。当然他视钱财如粪土,视民生如蝼蚁。他年老之际,从诸侯中选择方伯大乙代自己平定四方不安定的因素,也可以说他慧眼识珠。他中间能把大乙囚禁于夏台不杀,又说明他不是没有洞悉大乙的叛逆野心,但用人之际无人可用的局面则逼迫他饮鸩止渴,释放安抚大乙。
履癸自负,有自负的资本,对那些平庸的劝诫之言当然不耐烦,逐走赶杀也是必然的结果。即使他不再相信自己是不落的太阳了,表面上依然故我。他只能听从赵梁的话,是因为赵梁说话是唯一令他忘忧的人。从未见人讨论过,在那样的乱世,他的迷恋酒色对世人的危害大还是他的大展拳脚对世人的危害大,当然现在已经没有讨论的意义了。夏邦的历史上朝政混乱崩溃的时候还挺多的,比如后羿曾撵走了天子,自己又被撵走,有时国王也被大臣流放,直到死在流放地才有新的国王登基。这说明,夏邦的国王是可以消失的,即使完全消失,夏邦也依旧存在。履癸如果放逐自己,由大臣执掌朝政,自己在流放地监政或许比完全自己执政强。可在那样一个时代恐怕也难以做到“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了。
这是一个恶时代,只有恶人才可以战胜。而恶人往往来自地下而非天上。
4、厨子伊
厨子伊是个私生子,她的母亲是贵族家的女工,采桑养蚕缫丝织布做衣裳。有说她母亲是女奴,其实不是。可能是陪嫁过来的姑娘,也可能怀的是贵族的孩子,总之没名分。北方真人路过贵族之家筹措善款,看见这个机灵的儿童正寂寞地玩泥巴做宴席,就收他为弟子。北方真人在曹县下乡住了六年专门教育这个孩子。厨子伊会不会视北方真人为父亲不得而知,可从学习的结果看,两人的关系一定特别亲密。六年之后,北方真人就不告而去。对北方真人,这很平常,对厨子伊却打击很大,可以用如丧考妣来比喻,他一定自闭了几年,一遍遍地重温过往的学习内容,直到他成年以厨子的技术出去谋生,他的世界才被重新打开。
厨子伊先是给一家贵族做厨师长,后来给多家贵族做厨师长,后来她母亲家的贵族嫁女儿,把厨子伊作为嫁妆送给大乙,实际上是怕女儿吃不惯殷人的粗茶淡饭。
厨子的本色当然是识味,厨子伊的本事更在这之上,他还会识人,一打眼就知道此人的迷恋什么味道,能当即奉上色香形味俱佳的饮食,知道对饮食中的人说什么话,怎么说,每当此际他脑海就浮现了北方真人枯槁的形象,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在什么地方。厨子从服务多家贵族之初,就盼望哪一位贵族能发现他做厨师长是大材小用了,但贵族们真是吃货,只满足于有个好厨子。从服务于多家贵族之初,厨子伊就知道自己不能以厨子为生,他利用自己的第一个假期跑到了夏都。
夏都真繁华啊,那么多大饭店,贵族们也多得像一条绳子从一家饭店穿梭到另一家,再穿梭到另一家另一家另一家……厨子伊也一家一家地吃,每吃一家他都点评一道名菜,然后提一些建议,然后这家饭店就火爆了,然后再吃下一家饭店。吃到第九家的时候,他就被吃到王宫膳食厅里去了。他见到妹喜,惊为仙女下凡!他见到了履癸,惊为天神!他颤抖着拜下身去,不知道自己在人间还是天堂。茫然地回答着仙女、天神的问话,直到宫廷厨师长把他提溜到厨房他才醒过神来。履癸在膳食厅大笑:这就是神厨乎。妹喜也深觉无趣。
厨子伊给夏邦天子做9道菜的宫廷宴席,一只豆盘中只有三分之一的菜量,七彩斑斓,香氛萦绕,形如珠宝累累生辉。当这桌宴席端进膳食厅的时候,妹喜尖叫,履癸唏嘘,厨子伊就要昏厥过去,刚才还只有履癸、妹喜的膳食厅,一人一桌摆满一圈四十几桌还显得空旷。大家一起望着12个人抬进膳食厅的9道宫廷菜都觉得太诡异了。
履癸哈哈大笑,妹喜你就自己用吧。赵梁,赶紧吩咐每桌上一大砵鹿肉,一大砵雁肉。酒,多多益善。
履癸怜悯地看着厨子伊,去厨师长那里领几个赏钱,自己找乐去吧。
厨子伊领到了很多赏钱,但是心灵大受伤害,他彳亍在街头,心神恍惚,夜色已经降临,每一个星星都在嘲笑他。他没有停留,直接出城,向着家乡的方向走去,但是身后的城市似乎散发着一种魔力,一个劲地拽他回头。
回到曹县的厨子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不过他不再沾沾自喜自己的厨技,经常去给贵族家的农夫做大锅菜,吃得农夫们每天都干劲冲天。他还训练一个12人的厨师班,在许多贵族家川流不息地做工。直到12个人都成了他的24只手爪,他的假期又来了。他带着自己的24只手爪又来到了夏都。他每进一家馆子,店主都记忆犹新,免去他的所有餐费,恳请他留驻一段时间传授绝活。厨子伊就带着24只手爪下厨房操练绝艺。饭店立马顾客盈门,前院后院都摆满桌子,还有在外面排长队的。然后厨子伊留下两位厨子帮厨又去下一家馆子,如此这般,走到第五家尚未进门就被宫廷厨师长拦截了。
他又在巨大的膳食厅拜见了仙女与天神,不过这回不颤抖了。
履癸说你又来了。
小民愿意为天子和王后效犬马之劳。
只是有劳你做饭而已,请先生去厨房吧。
他的12位厨师已经在膳房摆好了战场,他一进去大家就开始工作。
这次膳食厅的人更多,一人一桌有上百桌,第一道菜是玉盘上摆的一道2斤重的烤鹿排,外焦里嫩,香气四溢,肉上血丝隐然可见。大家都惊叹了。履癸和妹喜的玉盘上鹿排已经被切成大小合适的方块,且调过酱汁了,肉块两边是仍然是鹿排,只是形制小了许多,似乎更耐观赏。第二道菜是每人一份烤羊腿,玉碗里放着两只羊腿的细骨端,一只缠着金箔,一只缠着银箔。众人继续惊叹。第三道菜是一道炖山鸡,第四道菜是一份酸辣鲫鱼解酒汤。
履癸没什么表情,只是说,先生辛苦了,可以休息去了。
厨子伊又领了一大笔赏金,留在了膳房里。但此后只是给妃子们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