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十个月,小牛犊就蹦出来了。小希高兴的蹦蹦跳跳,每天放学回来拿她的小镰刀割草喂小牛。直到有一天她眼泪汪汪的跟我说:
“爹,牛儿睡在地上,鼓着大眼睛。怎么都不起来。”
我不信,跟她到河边一看,果真这样。小希说:
“我割草喂它,吃得肚子鼓鼓的,我就挠它肚皮,让它吃饱就睡,它睡下,就起不来了。”
我哭笑不得,这笨牛是撑死的。都是命啊!命不好,你喂牛牛死,喂猪猪瘟,喂大象它瘦如母狗。还指望靠牛供小希上学呢,一下希望破灭,干什么都得靠双手最稳妥。
我垂头丧气的窝在家里,怎么也想不通,我的命难道是狗命?想呀想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带着小希飞过罗家寨,飞向遥远的地方。
人靠希望活着,小希就是我的希望。可惜她不是男娃,长大了就像水,泼出去收不回啦。唉,泼出去也是我的种,我就是挑粪也得让她读书。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去找结巴商量着找活门做,挣点钱放在身上腰板要挺直,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还可以数着玩。结巴搞了两口酒说正想找我商量呢,说他家田里出煤炭,一大股煤炭直通北京下面,挖到那里看看党中央。我想着黑黑煤炭滚滚财源,不挖是傻瓜。
说干就干,别小瞧结巴,说话结巴,做事挺麻利的。煤洞斜斜向下,洞口上拱呈弧形,远远看去,像大山的伤疤。我们挖了两个星期,挖出又黑又亮的煤来,结巴说是马屎煤。我们挖出一堆堆马屎煤,把来驼煤的马压弯了腰。结巴说要买一匹马,买煤的驼煤,挖煤的驼钱,说着嘴一咧,漆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傻傻的对我笑。我丢了十块钱给结巴,说十块钱买你别对我笑。结巴丢二十块给我,笑得更灿烂了。
这般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我们给煤洞打牙祭,求挖煤顺顺利利,煤洞稳稳当当。这不,相互望着鼓鼓的腰包,高兴就搞了两盅。结巴搞了浑身是蛮力,我搞了就想睡。结巴嘿火嘿火的挖着,我在后面掏,心想反正结巴一下也挖不了多少,坐着打盹等他。我刚坐到地上,不由自主睡着了。忽然,觉得有人使劲拉我的胳膊,我抬头乜斜着,见结巴紧张的眼神,对我说:
“快……快……”
我不耐烦道:
“别烦我,我没纸,用树叶吧。”
他干脆懒得理我,一爪把我拉起,奋力向前冲。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接着嗡的一声,我就失去了知觉。后来我才明白,结巴挖着挖着头顶上就掉了一小坨煤砸在肩膀上,他看出危险才吓得叫我。他要说的是:
“快跑!”
我的一只腿就这样废了,要不是结巴一把拉我跑那几步,我肯定完蛋。我挖出的钱全用在废腿上,把牛的四只腿也搭上,从此长江就干啦。我得出一个教训:可以跟结巴喝酒,决不能跟结巴共事。******,就不能说跑吗?
成为瘸子后,身子骨没了以前的灵便,每逢天晴下雨阵阵疼痛,像哪个王八蛋在撇我的脚。我一歪一歪到镇上找活干,我累得正弯腰在大榕树脚歇气,一个小杂毛趁我不注意,双手合十,用力戳我的屁眼,咻的一转眼溜走了。我疼得流出了泪,喊也喊不出。
镇上的所有的包工头都嫌弃我是瘸子,笑嘻嘻道:
“你跑得过我就要你。”
我笑着说:
“我****二爷爷的腰花,这不是骗小孩搞肚脐吗?”
找不到活干,我彻底失望了,要不是小希,我肯定找个歪脖子树到地下找我爹。小希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娘走后,她就揽了一些家务,累得满脸通红。每天放学,她就呼哧呼哧地跑在前面扯野菜回来,生怕别人抢了去。她常被人欺负,有一次回来我看见她脸上有巴掌印,我骂她:
“书不好好读,是不是在学校跟人家打架了?”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我火气就上来了,一巴掌打在她屁股上,说:
“你要气死我!”
她瘪着嘴,泪珠在眼里打转,低声到:
“阿珍抢我的野菜,我只给她一半,她就说‘瘸子瘸子,难看得要死’,我去把野菜要回来,她哥哥就打我。”
说完,泪珠终于滚下。我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帮她擦去泪滴,心酸酸的。我说:
“等爹找到钱,我们就不吃野菜啦。”
小希心生美好的向往,抬头看我,眼珠骨碌碌地转,想了半天,说:
“等爹找到钱,我要一个书包。”
是啊,这孩子没书包,整天拿几本书紧紧夹在腋窝下,有时候在路上捡到脏兮兮的油纸袋,她就拿回来擦干净,把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左手提着抖了两下,看了看,换右手提,抖了两下,高高兴兴的用了几天,书角从袋脚下慢慢钻出,钻出一个大洞,她又才把书夹回腋下。
树要皮,人要脸。人活到那份上,我早就不要脸啦,既然找不到爷们干的活,我想啊,若兰挖药材能过日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挖呢?找到新的出路,心里无比舒畅。我上山挖药材,小希也没歇着,每天放学扯野菜回去,还得捡些干柴,捡了干柴,又噼噼啪啪的跑上山找我,帮我扛锄头。看着她满头大汗,我心中一阵酸一阵苦。只要不下雨,我们常常天黑才到家,一到家,小希把锄头撂下,抬手把衣袖抹脸上的汗,蹲到火炉旁,嘘嘘呼呼把火生上,说:
“爹,煮饭啦。”
小希这样跑来跑去,我生怕她成绩跟不上,我说了她几次,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反正天天都那般做。我打算哪天去学校了解一下,可别误了孩子。只是想着呢,有一天小希就说要我去学校开家长会。我们一踏进校门,许多小孩就嘻嘻哈哈地对我指指点点,小希拉着我的手,脸红红的。我想我是给孩子丢脸啦。这次开的是班级家长会,学校安排在大会议室开,学校领导也参加,坐在主席台上,孩子跟家长坐在下面。一个高高瘦瘦像竹竿的老师站在台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似乎他是债主,学生家长欠债不还一样。小希悄声告诉我说这人是他们的校主任。校主任要死不活的说了些客套话,大概是欢迎之意,我到没有觉得是欢迎,有点像催命。主任说完,在主席台坐下。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子拿着一沓纸上台,肚腩一甩一甩的。我听声旁的小家伙告诉他父亲,说胖子是他们班主任。胖子把肚腩挂在台上,笑呵呵道:
“孩子拉的屎,让我们擦屁股来啦。”
大伙听得哈哈大笑,校主任连连干咳。胖子马上严肃起来,举着那沓纸晃了一下,说是已经批改的半期考试试卷。听说是试卷,大家马上坐不住了,都想知道自己的孩子考得怎么样,可别把老脸丢尽。胖子喊:
“许飞!”
第二排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站起来,他父亲笑容满面的在他身上轻轻一推,说:
“快去!”
胖子喊了约二三十个,就是没有小希的名字,坐在我们身旁的都领了试卷,及格着呢。我心想,这孩子真被耽误了。眼看只剩下几张试卷,还没喊到小希,我火大了,想这孩子怎么就不争气呢,回去得狠狠揍一顿。小希把屁股在凳子上挪来挪去,一双手不自然地来回搓着。最后一张了,胖子向台下寻了一下,在我们的座位上停下,微微一笑,喊道:
“罗小希!”
小希低着头,慢吞吞走上去。我她的样子,我越发生气,平时不是跑得像兔子一样么!她拿过试卷,朝我一笑,跑了下来,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小希坐到我身旁,我一看傻眼:数学一百,语文九十八!她把试卷替给我,双手微微颤抖,手上几条黑黑的裂纹和红笔打的分直扎我的眼。我伸手接住试卷,小希的泪珠就滴在我手上,也滴进我的心里。
胖子发完试卷,主席台上一个中年妇女站起,看着和蔼可亲的,她手提着一个漂亮的书包,还有文具盒之类的,对大伙道:
“为了鼓励孩子,我们特意准备了一些奖品,发给考得前三名的同学。第一名,罗小希!”
小希飞快地跑到台上,中年妇女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轻抚小希的头说道:
“好孩子!”
台下的大伙面面相觑,似乎难以相信一个瘸子的女儿能扬眉吐气。我把腰板挺了挺,好歹我是第一名的爹。中年妇女把书包给小希背上,轻轻到:
“小希,继续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