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安禾乔是在N城的一家KFC，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选择了这个地方，或者说，只是巧合。周末，堵车没有平时严重，我提前半个小时出门，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些。我跳下车，那片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但还是远远地隔着玻璃就看到了安禾乔。她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低头玩弄着插进杯里的吸管。我推门进去，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她的对面。我发现，当我面对她时，不再敢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
“挺热的。”安禾乔说。“是的，没到夏天就这么热了。”我回答道。“你不吃点什么吗？汉堡或者鸡翅？”“不用了，一点也不饿。”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饿，所以在这儿见面是个好选择。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相亲就是在KFC对不对。”没等我说话，安禾乔就继续说了下去：“我现在就在这附近的大厦里上班，和以前的工作完全不一样，我在做销售，还不错。”
我说：“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这一行。”
“那是以前。”安禾乔说完看着我：“你知道么，真是不同，现在那些同事每天聊的都是结婚礼金，养孩子，或者是房价什么的。我可没说聊这些不好，可是这些事离我太远了。我每天能做的就是到处打电话拉客户。虽然赚的前比以前多。我倒是很怀念以前的那些同事，至少不会这么庸俗。”
“比如，程木？”我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安禾乔不说话了，她换了一种相对冷漠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电话里说有事，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你已经没有耐心听我讲话了吗。”安禾乔不小心把可乐泼了一些在白T恤上，她试图用纸巾擦掉，但是徒劳：“昨天公安局又来找我了。他们说发现了新的证据。”
“恩？什么证据。”
安禾乔放弃了擦拭，她稍微坐正，说：“离便利店不算远的另一个摄像头，事情发生在凌晨四点。那个摄像头什么也没有拍到，但是却有另外的发现：半夜一点时，录像里出现了程木。你知道吗，程木的爸妈也来N城了，他们也见了我。他们说程木以前有个女朋友，比他小。可是后来他把她甩了。他们显然对我有敌意，觉得如果不是程木和我在一起，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我不知道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警察说，需要扩大搜查范围，可能要把所有的摄像头都调出来看。”
“哦。他们在那个录像里发现了程木，他在干什么？”我对此很感兴趣。
“程木坐在街边的路灯下面，在抽烟。正好被对面的摄像头拍了下来。虽然录像很不清楚，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副模样，消沉无力。半夜一点了还在外面。他好像在等着谁。不过最后也没等到，快两点的时候，他站起来离开了那里。我不知道他想去哪里，但我觉得肯定不是家。”安禾乔说起程木，脸上总有些许悲伤。
“忘了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也许只是内心有些黑暗。
安禾乔看了我两眼，说：“挺好的。我的意思是，挺快的。”她重新玩起吸管，不再说话。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转一下话题：“她好像认识我俩在巷子里遇到的其中一个人。”
我看到安禾乔手抖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说：“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情。”
“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我忍了很久说。
“现在我俩说这些有用吗？”安禾乔的语气忽然重了起来：“那我先告诉你一件事。还记得那年我们刚认识，在S城跑步的时候吗。”我点了点头，和安禾乔跑步大概是对她最初的印象了。安禾乔接着说：“你把一个人推下了河，又跳下河把他救了上来，我俩一起拖着他上了岸。你说是你救了他，他吓得跑了。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一般，往事就像刚发生一样出现在脑海里：“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安禾乔说：“当时，在河边看着你，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和你在一起，那是种特殊而奇怪的感觉，仿佛本来就应该遇到你。我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承受能够理解。可现在，我还是放弃了。但是，我相信，并不是你杀了程木，你不是一个会那样做的人。”
我听完，忽然觉得安禾乔变得陌生起来，事实上就连自己也变得陌生。我开始不认识自己和她了，我觉得两者都还有许多事情瞒着自己。但我无法承受太多，什么也不说了，起身去点了两个汉堡一杯可乐。接下来的四十多分钟，我没再和安禾乔说一句话，慢慢地吃着食物。安禾乔就坐在对面不时看着我。我感觉仿佛回到了我俩最初见面的时候，两个刚刚认识的人，彼此并不互相了解，却又想更加了解对方。吃完后，我俩就在KFC门口说了再见。安禾乔临走时对我说：“小心点。”我点了点头。我很想对她说，留下来吧，但还是看着她走进人海里。
整个下午以及晚上，我都在想着白天和安禾乔的见面。我不是个大大咧咧的男人，理智对我毫无用处。相对来说，我是个脆弱而多虑的人。我反复回忆着几年前在河边的那一幕，但我相信，记忆不会欺骗自己，我清楚记得，那个男人纵身扑通一下跳进了河里。河水冰凉，他大声呼救，我脱了上衣，跳进了河里。记忆虽然存在，但又是模糊的，充满了虚假。就像以前一样，我觉得想不清楚的事情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永远不去想它。我甚至觉得，是不是安禾乔故意这样说，或者，她出了什么问题。说到底，这是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如同吸食了迷幻剂，深夜，我躺在床上听到了敲门声。我从睡梦中爬起床，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安禾乔，她换了一件短裙与蓝衬衫，好像多喝了酒，抬头望着我。客厅窗户外有月光照进来，但她的脸依然昏暗不清。她很沮丧，走路也有些摇晃，刚走进门就哭了起来，那种不再理睬任何人与事的哭泣。我甚至觉得她不是为了谁而哭，只是她内心本就痛苦。她哭着扑进我的怀里。我俩抱着在客厅里站了很久，然后进了卧室。安禾乔身体虚弱，一直在胡言乱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回来，也许在N城，她能够接近的只剩我一个人。那晚我俩躺在床上都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已经忘了。后来我俩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只有我一个人睡在被子里。我努力回忆，依稀记得清晨时曾被开门的声音弄醒，不过很快再次睡去。之后，这样的夜晚再没有出现过。
又是周一，我已经习惯了N城的生活节奏，忙碌而单调。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大概只有办公室身边的董瑶了。她带了煎饼和豆浆给我当早餐。这段办公室恋情已经尽人皆知，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这个月杂志社很闲，同事们聊着天，看网页。董瑶和我聊着F镇的一些往事。她是个喜欢讲故事的女人，把许多发生过的事情也讲成了故事。我对此很感兴趣。她说，运煤帮的老大和她爸爸是拜过的兄弟。
她爸爸过去年轻时确实学过裁缝，可是裁缝能赚多少钱呢，某次运煤帮的老大进裁缝店准备订做一件黑礼服，那时他还是个小混混，成天在街上闲逛，可是从来没有进店里收过钱，只是偶尔打打架。她爸爸和他结交了，两个人很快成了朋友，准确地说，都成了地痞流氓，把裁缝店都关了。谁知道十几年后，运煤帮已经成了F镇没法逃避的帮派问题。董瑶说，本应该是她爸爸当老大的，可她爸爸不想当，让给了刘叔。她叫他刘叔，却不知道全名。至于不想当的原因，董瑶也不知道，也许只有他俩自己才清楚。
我很想和董瑶谈谈安禾乔，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毕竟那不属于我和她现在的生活，不过是过去的残留。但是周三的时候，董瑶却主动提起了，她说，她想见见我的朋友。我想，在N城我有什么朋友呢，就算在S城也没有几个。大概唯一算熟识的只有安禾乔了。于是我只能老实对她说，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现在只剩下她了。董瑶笑着说她认为我应该多交几个好朋友，生活会丰富许多。我说，朋友哪是那么容易交的，自己根本就很孤僻。董瑶摇了摇头，说她倒不觉得。后来我和董瑶说起F镇黑帮打架时的那个饭馆与干洗店。董瑶想了一会儿，说自己认识饭馆的老板。我便说，想和她以后再去F镇玩一趟。董瑶答应了，她说可以带我去见见她妈妈，她说自己和妈妈相处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