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到那个夜晚才明白，其实只要自己想着安禾乔，她就会出现在身旁。
北方的S城，是个刚刚开始扩建的工业小镇。傍晚，我下了公交车，走在一条泥泞的土路上，心里想着，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会建起一座飞机场。它坐落在郊外的农村，征用了一大块土地。飞机票是第二天早晨的，但我提前一天就来了。
我很想早点坐上飞机去南方，去N城，安禾乔就住在那里。N城在南方，比S城要大得多，安禾乔大学里学的是广告设计，在那里能够有更多的工作机会。我和她已经两年没有见面。我决定这次飞过去，就不回来了。我要和她在一起。但还没有对她说，我想当面对她讲。
当我终于到达飞机场的时候，它已经关门了。事实上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根本不知道，飞机场夜里也会关门，在我想象里，飞机场的候机厅应该永远灯火通明，暖气开着，有各色商店与饭馆，里面的人们互相聊着天，想睡觉就躺在座位上，还会有比空姐长得还漂亮的服务小姐给我盖上毛毯。所以，当我真的到了那里，看着玻璃窗里黑通通的景象，失望至极。我站在那里愣了很久，直到一阵冷风吹得我浑身发抖，那会儿是十二月。我做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要在附近找个旅馆。
天渐渐黑了，我沿着S城飞机场旁边的柏油路一直往西走。四周都是农村的田地和二层小楼，路上连盏路灯都没有。很多不知名的虫子在裂缝的柏油上爬着。我抬头就能看到远处镇子的灯光，却走了很久。
快十点钟，我才到达了镇子。我在街边的烟店买了一瓶啤酒和一包万宝路，边走边抽。我喜欢它浓烈的味道，脑子不知道是被弄晕了还是清醒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有很多饭馆，超市，建材店，游戏厅，甚至是足疗店，却始终看不到旅馆的踪迹。最后在快走出镇子的地方，我停住了脚步。一个闪着霓虹灯的牌子上写着：“好客旅馆。”
坐在旅馆吧台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中山装，抹着头油，翘着二郎腿正看着眼前的电脑。他抬头看到了我，有些诧异：“你要住宿？”
我点了点头，他的表情像是在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生意了。
“身份证。”他伸出手。
我从钱包里掏了出来，那上面的头像已经是四年前的了。老板登记下来，抬头低头来回几次才还给我：“一个人，四十块。”
我交了钱，随着他踏着颤巍巍的木头楼梯来到二楼，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二楼的过道很窄，没有人声和电视声。老板看到我皱眉，陪着笑脸说：“抱歉，这里条件不太好，不过什么都是全的，厕所浴室，有线电视。”
我也笑了笑：“没事，有张床睡觉就好了。”
老板看我很好说话，便把我带到了靠过道窗户的一间屋子。他打开门，我朝里看了看，还算干净，屋子不大，但是床很宽，还有一台旧电视，至少对得起那四十块钱。我一屁股坐在床上，老板把钥匙递给我，便准备走。
临走前他笑着关照我说：“晚上睡觉把门关好。”
我愣了一下，忽然问他：“这里今天晚上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老板说：“是的，今天就你一个人住。不过我就睡在下面的沙发上，有事可以喊我。”
“以前也是这样吗。”我问。
“嗯？什么样。只有一两个人住宿。”老板听了咧嘴说：“一般没人。”
说完他就关上门走了。
床上的被子混杂着香皂味和霉味，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脱了外衣钻进被子。打开电视，开始看一个无聊的电影。电视的声音怎么也放不大，我听着就如同催眠曲。后来我终于支撑不住，关灯关电视准备睡觉。黑暗里，我在这个陌生旅馆的床上想着安禾乔，迷糊里似乎听到了一阵阵飞机从上空经过的轰鸣声，很遥远却钻进了脑子里。黑暗里我仿佛能摸到安禾乔的脸庞，她这会儿一定在N城的另一张床上熟睡，松软的被子，金银花的枕头，以及一个成熟的香橙。我知道，自己那时想念的安禾乔是两年前见面时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却感到陌生。我慢慢进入了梦乡，直到半夜被屋里的某种声音弄醒。
我睁开眼睛，看了看手机凌晨三点，这次我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因为我借着屏幕的光亮发现床边上坐着一个黑漆漆的人，身材熟悉。我凑近了也看不清样子。但那人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起身啪地一声开了灯。我这才看清了她的脸：安禾乔。她穿着一件长睡衣，站在我面前。我惊讶万分：“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没有说话，重新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明天要去看你。”我对她说。
安禾乔看着我，说：“我冷。”说完就钻进了被子，我俩并排躺着。
“你坐下午的飞机来的吗，怎么不告诉我。”我依然不依不饶地问着。
安禾乔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她笑着对我说：“你半夜睡觉都不关门的吗。”
我记得自己进屋后，门是关紧的，于是说：“这里原本只有我住着。”
“我想看电视。”安禾乔喘了一口气，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里居然还在放之前那部的电影，我暗想，半夜反复放一部片子真傻。但安禾乔看得津津有味。看的过程里我俩没有说话，直到看到一半，她扭头对我说：“这电影很无聊啊。”我有些哭笑不得，也不想再问什么，便抱住了她。
后来我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该问，只想和她睡觉。我对她说：“睡吧，明天早上我也不去坐飞机了，我们在N城玩几天再回去。”
安禾乔摇了摇头，说：“我要坐凌晨四点的飞机回去，过会儿你送我。”
“这里的机场有夜班飞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点了点头：“有的。”
“干什么这么急呢。”我想要挽留她。
安禾乔没再说话，她忽然发现了床尾的小半瓶酒，像得到宝物一样，用脚把它弄了过来，在被子里喝了两口，说：“有酒也不告诉我。”
我把最后一点也喝完了。喝完酒的安禾乔跟我说：“以前我们每次睡在一起都会做爱的。”“那今天也不例外。”我站在安禾乔面前，把她的衣服慢慢全部脱光，然后抱起她进了被子。安禾乔的身子是凉的，有种夹杂着牛奶味的体香。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我问过安禾乔，她也说不出来，只是比喻成一只刚洗完澡的小狗。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乳房，直到她乳头变硬，身体微微颤抖。
奇怪的是她在黑暗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摸索着。她用手握住了我的阴茎，然后又抱着我的腰。我在半夜里进入了她的身体，节奏缓慢，仿佛想把时间无限地延长。快结束的时候，她忽然说：“射在里面。”安禾乔是用一种命令的口气。我知道安禾乔从来不是个冒险的人，于是我听从了她的话。做完爱，我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安静了一会儿，她提到了楼下的那个男人：“那个老板看上去怪怪的。”
“嗯，哪里怪。”我问她。
“你不觉得他就像个只鸵鸟吗。”
我想象了一下老板的模样，真有些像，不禁笑了起来。
安禾乔接着说：“看上去很古板，但是又话多，像是几百年没有和人说过话。总之我不太喜欢他。”
凌晨三点多，我和安禾乔穿衣起床，去赶机场的夜班飞机。我心里总是有种荒诞的感觉。临走前，我对安禾乔说：“等等。”她看着我问我有什么事。我朝她招了招手，两个人来到屋里一个上锁的抽屉旁边。我握住那把锁，用力往下一扯，铜锁连同栓子一起被扯下来了。安禾乔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事情，人的好奇心一来什么也止不住。我俩拉开抽屉，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几张旧式的明信片，上面都是同一个女人，面容姣好，穿着旧上海的旗袍。“也许是那个男人喜欢的女人呢。”安禾乔笑着说。但当她再往里看一眼后，表情变得有些害怕起来。在抽屉的最里面放着两件寿衣，被叠得整整齐齐。
漆黑的夜，我和安禾乔从那间旅馆走出来。老板盖着被子睡在沙发里面，睡得正香，我俩推门出去，不知有没有吵醒他。镇子的街道在凌晨安静得如同坟墓。我和安禾乔往东走，穿过那条泥路，荒村里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月亮也不见了，钻进了大片的乌云里。安禾乔冷得浑身微颤，但依然拉着我的手一起坚持。我俩几乎是靠着直觉走到了飞机场的门口。我朝里望了一眼，里面黑通通的，没有一丝亮光，有些疑惑地看着安禾乔。她却似乎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安静而坦然。她对我说：“送送我。”然后我俩便走了进去。门开着，没有工作人员，没有安检机器，但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着的，随意通行。我和她走过了一扇又一扇的门，最后终于来到了候机楼。
我看到了偌大而空荡的机场中央停着一架孤零零的飞机，每个窗户都透出橙色的光亮，在黑夜里如同幽火。是登机的时间了，安禾乔朝我招了招手，我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她就慢慢朝飞机走去。我站在候机室的玻璃门前，想追上去但却没有，那扇门关上就似乎打不开了。贴着玻璃，我看着她的身影和黑暗一起靠近飞机，走上梯子，最后进了舱门。我依稀在某个窗户里找到了她的脸，那张脸在几分钟后伴随着飞机爬升向夜空，留下一阵轰鸣声在我脑海里响着，和夜里的那些声音一样，只是更加地真切与巨大。安禾乔一定能看到S城的夜景以及N城的晨光，我这样想着。
第二天，我醒过来，睁开眼睛四处望了望，破旧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赶忙穿衣服洗漱，退了房间赶往机场。一路上我都在想着昨天和安禾乔共度的那个夜晚，我不愿意去想它的真实与虚幻，我只想一遍遍地回忆其中的每个细节，安禾乔的一举一动。飞机快起飞前，我给安禾乔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飞向了她，飞往了南方，永不回头。
就在我关机的时候，安禾乔回了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