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了几秒，我又问，“还有什么要做的？”我为自己能够问出这种问题而感到吃惊，也许是被他们的态度所感染。
有个人把死亡证明推到我前面。我问警察，“这个东西对事故认定和后面的事，有影响吗？”
“没有，没有影响。就是死亡证明，你用的着。事故方面，活着的人责任更大。等会会详细跟你说。”
我签了字，他们给我一份。
随后，我跟着警察去交通队。
我听到了事故发生时的情况。
当时，我老婆坐的那辆车停了下来，不是行驶道，是停车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停下来，问过那男的，他说你老婆要喝饮料，车厢里没有了，后备箱里有，她下车去拿。刹车灯亮着，大白天，但后面一辆卡车撞了上来。司机说没有看见，警察估计他睡着了。
就这样，很简单。
警察说，肇事者并没有更多的辩解，他愿意先拿出十到十五万，等我们勘察，出报告，还有保险公司的调查。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可以获得赔偿，由那两个人出，根据责任的大小。总共也许五十万左右吧。
那辆肇事的车，是哪里的车？司机是哪里人？他出得起这笔钱吗？
上海的车，上海人。他不出也得出，不然你就告他。
还有什么吗？还有什么吗？我再应该问些什么？又该再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是站起来走了，还是继续坐在那里？我情愿坐在那里，一直坐着，一直坐下去。如果我离开，走出这幢楼，走到大街上，走到陌生已近黄昏的大街上，我就是另一个人了，我不知道我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有什么在那里等着我。
警察问我是否要在这里住一晚，他可以帮我定个房间。他说我应该给家里人亲戚什么的打个电话。
是的，他说的没错。
但我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我跟他说，我还是回去了。警察送我到大门口，在我走出几步路之后，我又返身问他，是否知道我老婆是当时就死了，还是死在医院里的？
他沉思了片刻。这有什么好想的，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说，医生说，救护车到的时候还没有死，但肯定是救不过来，只是还有气。
我说，我想知道的是，她清醒吗还是马上就没有意识了？
警察看着我，似要探询出我的真实意图。他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好像是什么也没说。
她清醒吗？
不知道，这要问医生。
我请他是否能打个电话问问。他再一次盯住我的眼睛。后来他拿出了手机。
医生告诉他，我妻子也许有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的清醒时间。救护车到的时候，她还能动，她试过要说话，也想要抬起手臂。但都已经做不到了。医生说，救护车是在车祸后二十分钟到达的。挂了电话以后，警察还告诉我，那个男的家里人也到了，问我是否要过去看看。我摇头，跟他说谢谢，返身离开。
坐进车里，我既疲惫又麻木，我无法决定下一步该干些什么，是开车回上海，回家，还是打电话，打几个电话，和该知道这件事的人通几个电话，或是在这里住下来，思考一下发生的事情，清理自己混乱的思绪，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可以清醒的安排一下下一步的事情？
透过前方的玻璃窗，这时候我注意到阳光已经不见了，正是黄昏的时候，窗外的景色还清晰可辨，汽车、行人、低矮的楼房、灰灰的天空以及遥远天际边残留的最后一抹红色晚霞，很奇怪，白天是阴天，而现在却出了太阳。大街上行人稀少，感觉上非常清静、安宁，这跟我的心情不符，更加剧了我心里的悲伤和惧怕。
我决定回上海，回家，这个晚上我必须和儿子在一起。
回家的路程非常漫长，从灰暗阴冷的黄昏驶入深不可测的黑夜。我犹如行驶在狭窄无尽的隧道里，只有自己车里的亮光使我有勇气继续下去。前方的车快速的驶来，耀眼的大灯晃得我心惊胆战，好几次我不得不停下来，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向着这些光亮冲过去。
我想驱除我脑海里的胡思乱想，但怎么也做不到。我想到再也见不到我老婆了，听不到她的声音，回家时看不到她或冷谈或热情的脸庞，白天也不能给她打电话了，同样是再也接不到她的电话，这时候一种惶恐一种生活如何继续下去的惶惑占据了我的全身。我想到她离开时跟我说的和好几个同事出去旅游，有男有女，而现在我知道，只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我意识到这说明了什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有多少愤怒，那怕是一点点的被羞辱被欺骗的感觉都没有。是因为她已死了的现实掩盖了我的这类感觉还是她的死使我觉得这一切都已经是无足轻重了呢？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在我们婚姻中的各个阶段，她是否有过别的男人或是如果我知道了她有别的男人我又会有怎样的感觉怎样的表现。其实，很大一部分来说，我认为她是另有男人的，最起码在某个阶段她是有的，因为我认为她是那种如果有机会的话会发生这样事情的女人，在大学里，在和我恋爱的时候，她就有过和别人交往的先例。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因为我也有这样的事情。
经过灯光明亮的付费口，我进入了上海地界。四周仍是漆黑为主，有几盏路灯，稀少的远处大楼窗户里射出的灯光和一两个屋顶上的广告牌。如果有人是第一次行驶在这条道路上，那么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看到，闪烁晶亮的灯光就会多起来，无数的窗户、屋顶、墙边、空中都会射出迷人的灯光，将城市的轮廓在黑夜里显现出来。那些楼房、店铺、汽车、人流、炫耀的景观灯、拼命要引人注意的广告牌，会不断的涌现，直至蜂拥而至。此时，我知道，很快，这一切就要迎面而来，那些各式灯光就会像一条条一块块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丽钻石珠宝一样呈现在眼前，驱人向它们而去。从前每一次这都会使我略感兴奋，犹如驶入无法预知的未来——虽然这种感觉正处于逐渐减弱的趋势，但今天它不仅归为了零，还被强制性地扼杀为负。
我想着过去很多次在这条路上的感觉，想着就要到家的艰难，我只有痛苦和无处着落的感觉。在这纷扰喧嚣的夜里，在这千般花样万般翻新的夜里一定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遭抢、受骗、被杀，有人赢、有人输、有人庆幸、有人得意、有人以为握有大把的机会，有人受挫，有人跳楼，有人死于煤气中毒，有人死于情人之手，有人老婆红杏出墙，有人被汽车撞死、更有无数的人寂寞孤独悔恨恐惧绝望，而我呢，这一晚上我一人摊上了好几样。
下了高架路，我靠边停下来，钻出车外，我站在路边。离家越来越近了，我需要勇气，需要勇气跨进家门，到我儿子的身边，我也需要词汇与我儿子对话。从前有过几次，我感觉到要告诉我儿子某些事实某些我认为是道理的艰难，但我总能找到方法机会把我想说的说出来，考虑到我自己的成长经历，我知道很多他并没有接受，但我说出来了，我期望有一天他会慢慢地逐步地认识到这些话中某些意义某些道理。而今天，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艰难如此的沉重，我几乎想逃避了，这时候我多么希望他已长大成人，与我是同样的年龄。很多时候，我都哀叹语言与事实之间的距离，无法描述的事实，现在呢，现在有吗，有这样的距离吗？只有无法表达的事实与心情。
城市的亮光透过寒冷的空气，费力地漫过来。我周身冰凉，为已经发生的和将要面对的而困苦不堪。我不敢直接回家，不敢就这样突然地回到家里，把他失去母亲的消息告诉他。我决定先去我父母家，把事情告诉他们，我要请他们与我一起回家，有他们在我的负担会减轻一点，我的勇气会增加一点，我能选择的方式也会多一点，我感觉到从亲近的程度来说，他们似乎更适合在这样悲痛的时候出场。
我父母已经上床，在电视的催眠中半睡半醒。我突然的出现，还有我的表情与神态已使他们心惊肉跳，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的惊叫，他们一上来似乎还无法领会其实质的懵懂眼神，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慌，使我不禁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人生中究竟什么时候在得知亲人死亡离去的消息时对一个人的打击创伤是最小的？
不出我所料，在惊讶发呆慌乱的询问之余，他们都想到了同样的问题，该如何告诉我的儿子，如何尽最大的可能减轻我儿子所要遭受到的打击。有这样的办法吗？
他正在他的房间里学习，做他的作业，下一个夏天他就要中考，一个关乎到他是否能够考进一个更好大学的考试。他算得上是一个自觉的孩子，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功课上。有时候，我倒更希望他能多花点时间在他自己的爱好和与他同龄孩子的游玩中。我们进门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他，与以往一样，他大概在等着我打开门，探头瞄一眼他在做些什么，与他东拉西扯的聊上几分钟。甚至于我们三个人杂沓的脚步声也没有让他觉得有什么奇怪，他仍安静地待在他的房间里，埋头于他的书本中。此时，他还不知道世界上会发生比他看这些将来根本就毫无用处的书更重要的事情。想到在他得知他母亲已去的消息后，想到等这一切看似过去后，他仍要去看这些书，应付这类无休止的考试，我心中一阵悲凉。
我打开门，他抬起头，随意地看我一眼，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后他的爷爷奶奶身上。很快，他从我们的眼神中表情上感到了什么，他的动作表现出了他的不安与某种不详的预感。他站起来，走过来，一副急切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
事情并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样，让他坐下来，做好准备，一步一步最终到达那个最可怕的真实。我看着他，我真不想哭，但我却哭出声来，我哽咽地说，“你妈妈出事了，她死了。”
我看出来，他首先的反应是不相信，他甚至有点感觉我们在开玩笑，某种形式的考试，或是他做了什么坏事，给予他假装的惩罚。接着，他用无数的问题来延后必须接受的这个事实，以及所要忍受的痛苦，妈妈人呢？她在哪里？她怎么会死？她怎么死的？她死在哪里？
我将他的问题一一回答。他不由自主地坐到床上，奶奶过去握住他的手，用另一手臂拥住他的臂膀。他没有流泪，没有放声大哭，他眼神飘散，望着前方。看不到到他的悲痛，看不出他的具体感受。我知道他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母亲并不在眼前，没有躺在他的面前，他无法将这一事实具体，死亡于他——尤其是自己母亲的死亡——来得突然，太过虚假，此时他六神无主，无法也无力弄清楚这一切对他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不用过多久，他就会放声哭出来，在众人面前，在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都会放声大哭的。
这一晚，我与他奶奶坐在他身旁，爷爷站在他的面前。我握住他的手，我能感觉到他他那未长成的手在我的手掌中寻找，我不时的拥抱他，这是第一次，在他脱离童年时候，我与他这样自然的不加犹豫的拥抱。
3
妻子的死使我决定关掉自己的公司。这就如同一场震级强烈的地震，将我的生活甚至于我的内心震成了前后两个不同的世界。
在给妻子办丧事的时间里，我用电话安排了公司的后事，我向一位将要待到最后的同事做了简单的说明和指示：我老婆死了，我不想干了，不想撑下去了，剩下的六七个人，跟他们说一声抱歉，目前我没有心思对他们当面表示，有机会吧，该发的工资发掉，该补偿的补偿，如果有买卖，你能做，想做，就做，不行，就随它去。
在这几个星期里，我似乎忘掉了公司的存在，它就像是衣橱中无数衬衣中一件最不起眼的，看不见它，就仿佛它从来没有过一样。几个月，应该说几年来，它带给我的烦恼忧虑现在突然变得如此微不足道，想起来我几乎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在几星期前，我还在绞尽脑汁想要弄点生意做，想法设法要找到挣钱的路子，而现在，我竟然无所谓了，毫不在乎公司的存在与否。同时，我对未来也毫无想法，这反而给我一种轻松地感觉，一种深埋在心底却是理由充足的感觉，一种有理由从中摆脱出来的感觉，我明白这种心理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原先的厌倦与恐惧。但我也在想，要多长时间，我才能从这种感觉、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中走出来。我暗地里认为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我会如过去一样，想要去做点什么，想如何挣钱。一句话，再去想如何更多地弄到钱。如果有这么一天，那说明，我恢复过来了。
几周过去了，这几周里，我精神恍惚，思绪纷乱，任何办法努力都不能使我接受妻子已死这样一个事实。我就像正在被抽干水的河流，不是慢慢地抽去，而是力量巨大地被猛烈抽取、抽干，抽走了我的灵魂，生活变得满是污泥杂物的河底。
这几周里，我给妻子办了丧事，注销了她的户口，有一个星期我每天陪儿子，与他散步说话，跟他说我和他妈妈的过去。
这几周里我拿到了二十万块钱，还有三十万要等保险公司办完他们的手续。那两个人分担这笔钱。从我妻子的单位里传来消息，说那个驾车的男子愿意自己再掏出点钱来，补偿？内疚？悔意？同情？任何举动都无法安抚我的内心，一二十万也并不能让我感觉平衡，我认为他应该作出巨额赔偿，但这又是不可能的——我岳母却不这样认为，她准备付诸行动。
这几周里，我还做过几次单独的散步，几次一人走进已经几十年没去过的公园，坐在阴冷的长椅上度过几个小时。有几次，我还尝试想要喝醉，在酒吧里，在家中，但都没有成功，我喝不下去，每次喝几口，就再也没有兴趣继续，不知为什么，现在任何酒于我都是一种难以入口的液体。
在这几周里，有一天是一月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