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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隐灭空寂

带着凉意的晨风吹走了昨夜里的血腥,一袭白衣翩然翻飞在麟修和龚玥中间,在满目疮痍的曼珠沙华中,他像是一朵几天降下的白莲,不染一丝尘埃和血垢。

很久没有体验这样身首异处的感觉,旷汐还是忍不住地幻化出一个完整的身体,看起来还不至于太吓人。

他面对着麟修和杝生,有些好奇地打量闵俟的作品——这确实是一份凡人的杰作,但无疑是闵俟最失败的成品。他曾经根据闵俟的描述设想过它的形状,现在看到活生生出现的它不免多看了几眼。

之所以成为“它”,因为旷汐知道麟修和杝生早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他们存活下去靠的不再是凡人依靠的身体、食物,而是强行将他们灵魂禁锢的咒。

“旷汐,你……”龚玥半跪在地上,揪紧的眉头内心无不在咒怨旷汐的所作所为。

左手强撑在地上才不至于倒下去,龚玥抬起眼看着旷汐,眼眶里全都是眼泪,紧紧咬着的嘴唇都泛青了。

当初漫不经心将鬼姬之舞扔到她面前,像是在施舍一个可怜的乞人,现在却因为鬼姬之舞而断了她的手,龚玥想不出不怨恨旷汐的理由,就这样把她玩弄于掌心真的让他很高兴吗?

同样是两股来自六合之外的邪恶力量,旷汐阻止他们的办法仅仅是将力量转移回六合之外。他做的每一个决定不一定正确,就像让龚玥修习鬼姬之舞就让他后悔了,那么趁还来得及补救,他就让它停止。

“你就是旷汐?”麟修有意思地打量着白衣的青年,这和他听说的旷汐有些不同。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在杝生的描述中旷汐本来就不会是本来的面貌。

旷汐也不答话,转头看看龚玥,这是他最后的一眼,明知道她在恨他还是想要将她最后的样子记住。

在他肃静的脸上是截然不同的表情,没有了平时的冷漠和孤傲,龚玥怔然间也忘了断臂的怨恨,仿佛又从旷汐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种独特的爱意。

深深地仿佛要将她融化在他的眼眸里,这样的眼神是只有在杝生出现以前存在过,那样的美好和包容她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了。她看得懂他的每一个动作,努力地试着去揣度他的心,只是为了更贴近他,可是现在她却感觉到了异样的心悸,那种说不出来的感情似乎在强调旷汐在离她而去。

永远地,她似乎将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没有回头地往虚空中一划,牢固的结界即使在麟修的攻击之下没有丝毫减弱,旷汐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干净的指尖在龚玥震惊的目光中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仿佛一头猛兽****干净嗜血后的利齿。

旷汐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以龚玥的聪明不会不理解其中的蕴意,他甚至故意舔了一下鲜红的唇,上面还残留着鲜血的甜腥。他喝过很多的鲜血,无一不觉得嫌弃,唯独龚玥的不同,只是因为是她,所以才与众不同。

对他来说,一生里唯一与众不同的就只有她了。无论当初是因为孤独、还是无趣,他将她从苗寨带回拜月教,然后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看着她在他手中渐渐娇艳得像怒放的华月金影莲,旷汐不否认自己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那种他曾经以为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情感甚至让他惧怕过,在他成为飞头降之后,明白了所有的软弱终将灭亡,而感情用事无疑是每一个人最大的弱点。然而龚玥那份炽热的爱不容他思考,他不否认他接受了,可是越是关爱的越不舍得打碎,他终于明白他给不了龚玥想要的一切,只因为命途殊异。

她是正值青春芳岁的少女,而他,其实是已经死了的人。

为了获得强大的力量,他也曾不顾一切,就像每一个冲动莽撞的少年。所有琹葵的失望、修炼中的苦难和上一代大祭司的鲜血,都注定了他们会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他一直没说,这样的结论即便是龚玥也会害怕的,所以他期待她有一天能够懂得。如果没有意外,他的生命将永不终结,他会像神明一般亲眼看着龚玥成长衰老死亡。

多么短暂的一生,那允许他去爱上明知的别离和绝望。

种下的种子在月湖温暖的滋养下,不由他在有龚玥的阳光里破土而出,生长的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却无能为力,并且,不得不承认,他迷恋上这样的感觉,假装地相信一切可以被他改变。

龚玥是他选中的教主,是他亲自养育长大的少女,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离不开彼此了。

旷汐不说,但是用行动表示出了,她的身边绝不能有其他人。绝不可以!

所以,杝生的出现才会让他愤怒了。他下令将杝生沉入冥泉之底化为邪灵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杝生背叛了拜月教,更多的是杝生觊觎他的龚玥。他不能容忍这样的妄念,因为那是龚玥。

龚玥永远都不会明白,在旷汐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是有多震怒。

倘若她能够明白,或许他们就不会蹉跎浪费了两个人共有的最后十五年。

“保重。”旷汐学着龚玥勾起嘴角,他们曾有过许多的小秘密,他们都了解对方的每一个小动作包含的意义。旷汐笑着看龚玥最后一眼,从她眼中滑下的眼泪在朝阳里闪着璀璨的光,龚玥嗫嚅着摇头,忍着泣声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保重。

就用他一生结束所有的情思罪孽,也结束他漫长的孤寂,从今以后换她百岁无忧。

背对着龚玥,她看不到回过头的旷汐的脸,纯净的白光自旷汐身体里迸发出来,炫目的强光不容直视。

这样,她就不会看到他最丑陋的面目了。

光芒很快就湮灭下去,龚玥焦急地抬头寻找,在诺大的荒芜里早已经没了旷汐的踪影,伫立在一片残花中只剩下麟修和杝生的身体,脖颈上的头颅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碗状的伤疤,红莲的业火在尸体上腾烧。

旷汐呢?

龚玥下意识地看向一直打坐在一旁的红莲,既然是旷汐和红莲联手,他必然知道旷汐的去向。

红莲确实看到了,在那团白色的光芒里,他第一次看到了旷汐的真身。但是他除了最后的一击,将麟修和杝生焚烧,已经不能再涉足什么了。旷汐的力量让他崇拜,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效忠拜月教,并且,旷汐对他的传授几乎没有保留,除了那邪恶的降头之术。

而即便是旷汐愿意教给他,他有没有勇气和决心修习也有待商榷。

旷汐做的是对的,红莲依旧愿意效忠于他。

红莲强睁开还在流血的眼睛,明知道什么也看不到了,他还是抬头对着月宫的方向道:“快回去吧,或许还能够见大祭司最后一面。”

明明可以选择活下去,但是旷汐还是选择了赴死,只为了完成闵俟的遗愿将那怪物永远地消灭,也是为了龚玥往后的无忧吧。

红莲幻化出最后一朵摩诃曼珠沙华,低头笑起来的时候,腾腾的业火就将他环绕了。

龚玥退后两步避开业火的焰苗,眼睁睁看着业火很快焚烧后红莲消失不见,在他坐过的位置上,只留下一朵鲜艳怒放的红莲,在清晨点缀了苍茫的灵鹫山。

都是些疯子啊。

为了一个信念命都不要了。

龚玥捡起那朵红莲收入怀中,轻声致哀,从此以后就交给她吧。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月宫的安宁,她会时时刻刻守护。

“这般骇人的景象,原是不该让你看到的。”旷汐启目看着谷主,经过月湖之水的温润,拔取谷主身体中不少寒毒,虽不至于消除她的病根,暂且还能延续几年寿命。

一番离奇的事件,当真是让谷主诧异万分,好在并无伤害,权且算是有惊无险,她只淡淡笑曰:“这奇闻怕是举世无人能再现,今日倒是我荣幸了。”

旷汐安然静坐,一手轻按水面作镇湖之举,四围风浪在这一动作之下竟渐次平缓,湖面趋于平静只在片刻,碧水青莲如蜃景幻世散去,两人尚是端坐祭坛中央。

白心从祭坛下看向谷主,颔首浅笑,有旭日自东方升起,蒙蒙晨雾中一缕若有似无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婉约如仙踪迭至。

谷主一个恍惚,有些分不清这是蜃景还是真实。

月宫门口有人惊呼,那一声“旷汐”响彻了半灰蒙半清明的早空,她错愕间看向旷汐。

“我该走了……”旷汐只是朝飞奔的一袭红衣看了一眼,转而抬头望向天穹,在那里,藏着每一个人的命途,包括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此生不得白头黄陇,亦终是不误。”轻言细语仿佛包含了无穷的惆怅和久阔的释然,硿硿只在谷主耳边打转。

无色无界,亦隐亦灭。

这一场传奇,在这个初冬的清晨结束在安静之中。

菲碧看着天空,在那里,一道星轨悄无声息地消失,她双手按在月光石上,默默地鞠躬。

谷主不觉,白心悄然走上祭坛轻将一朵白莲置于旷汐身前。

这是他一生所敬仰的人,即便是亲眼见证了他的死亡,白心依旧身怀敬重。

曾经他不知道为何旷汐会甘于站在龚玥身后、站在阴影之中,端然主宰风雨却又不入俗世。如果说没有二十年前那一场灾祸导致村寨灭亡,他或许从无机会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这位神明,他只会是每月一度祭祀月神时匍匐在南疆某个不为人道角落里普通的教民,娶妻生子,儿孙天伦。

那样的平凡,那样的幸福,也是那样的无知。

当然,当初为了复仇他也曾苦于修习术法几近误入魔道。

那一日,旷汐一如他今日般轻置一朵白莲于他眼前。

“摩诃曼珠沙华,端然该繁华于天池,不濯清尘。”

好一句不濯清尘,自更不当混于浊流。

彼时,他才真正当得白心一名。

“旷汐他……”谷主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仍是迟疑问道。每一次面对生命消逝,短暂得让她不容悲戚,只是徒添一份惘然。

白心回头看着她,清丽的脸上多了几分生气,柔弱中带着些许的坚强,怀中一朵命莲、一块新月璧、一枚阴阳戒,他尽量放缓了语气道:“旷汐已经亡故了。”

明知是这样的答复,谷主捧着怀中的珍宝却不知如何说起旷汐的托付,定定看着白心无语。

艳丽的红衣循阶而上,白心匆匆将命莲揣入怀中,扶谷主站在一旁,默然看着狼狈的龚玥。

从山腰到祭坛,龚玥仿佛走了一辈子,那样迫切的心情早已久阔,彼年她尚青春骄傲,旷汐会温柔待她,温柔拥飞奔而来的她入怀中。他身上有淡淡的桫椤香,若隐若现引诱她不舍得离开。

跑上祭坛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腿一软便跪倒在旷汐面前,被扯断的右臂虽然结痂的血块勉强堵住了血流,却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又开始渗血。龚玥已经不在乎了,瞪大眼睛看着寂然长盍的大祭司。支离的肩骨也被染成了血红色,令人瞠目的血肉暴露在谷主和白心眼前,白心伸手打算帮她止血,却被她狠狠打开了。

他终究是死了。

他竟然死了。

龚玥有些愤怒,他怎么可以抛弃她!

颤抖的左手探到旷汐面前却又停住了,沾满血的手突然显得如此污秽,自卑得不敢触碰美好。

他将美好带给她,约定命途。约定生死,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希望和绝望。

就像是他们初遇那天,破晓天光明朗洒在地上、身上,那样灿烂,那样温暖,仿佛能够融化一切悲伤。

恸极无音,没有呜咽也没有眼泪,龚玥颓然垂下手看着旷汐,终于确定这一次她永远地失去他了。

晨光照在他素白的衣袍上一尘不染,依旧是那般不容染指,和她青春梦里那个宛然朗容的年轻男子不差分毫,在回忆里不曾老去,勾弄着她日夜的盈眸,牵绊一世痴误。

这样也好,他们之间的结局能够这样,也算是好的了。

她欠他的这辈子已经还不清了,如果再多下去,该让她如何惶恐。

龚玥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隔着阳光中跳舞的浮尘不再去看旷汐,那些苍茫的时光全由他带走,而他那么在乎的拜月教,将由她继续守护。

“龚玥……”谷主看着满身血痕的龚玥有些紧张,那空荡荡的右袖晕染成赤红色,带着血腥的气息弥漫在周围,她伸手去扶龚玥却被躲开了,不禁顿住了。

“我没事。”简短地回答了谷主,龚玥的目光还是定在旷汐身上,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没事就好,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赤华故意转开的话题却不被谷主所领悟,依旧低声道:“我不记恨以前发生的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只是想转达旷汐的心意,让你知道……”

听到旷汐的名字,龚玥仿佛被烫伤一般立即抢道:“不用了,不必告诉我,反正他也死了,知道不知道都没有关系了。”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可以,谷主是多么想把心思都告诉已经亡故的母亲,她没有机会了,不再想让龚玥也错失机遇。

“你还年轻,还不懂……当年,我也太年轻……”龚玥不等谷主开口就抢白,事已至此,再提又有什么用,旷汐生前不肯说出的话,在他死后她不会想知道,让他带到坟墓里好了。

“旷汐他其实对你很……”谷主还是权衡不出说不说出真相的分量,但是旷汐的那份爱意,她想要传达给龚玥,想要驱散龚玥眼中的死灰。

龚玥转过头的时候褪去了满脸的倦容,尽管这样的勉强一眼就会被看穿,死了仅有的希冀,她开口只是冷然道:“我们的身份一开始就注定了这结局,承蒙他错爱。”

错爱,原来爱错一个人竟是伤人的利剑,将一生都狠狠蹉跎了。

可是当初那份感情来得那样汹涌,所以她才会在最美好的岁月里甘愿蹉跎着憧憬。旷汐说她冰雪聪明异于常人,唯独这一桩情事,她看不懂、猜不透。倘若再活这么一次,她依旧不会改变初衷,只会、只会更加热烈地扑向可能将她焚殒的火焰。一辈子有这么全心投入的一次,早就无憾了。

二人为从,一人跟随;三人为众,人各一方。在只有她和旷汐的时候,旷汐只是她一个人的,为了他她什么都愿意,即使她的光彩完全被他的光环淹没也没有什么顾惜,一生相随是从没有结果的许诺。不能说拆开他们的全是弥薇,可是他们三个人却因为这样再也未来。

也许,旷汐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

“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可是我们互相陪伴着,就努力不要再孤单吧。”

旷汐说过的话她都记得,不是说好要相互陪伴吗?既然做不到,那就剩她一个人孤单好了,一个人找回自己的人生。

龚玥冷眼失神,敛住了话语。

不善解人意的谷主想说的话全被堵回了,正不知如何开口,白心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无声地摇头。

他知道谷主是善意的,只是对察言观色不通的她有时候却会莽撞地窜入死胡同。

旷汐和龚玥的纠缠已经很多年了,他们之间巧妙地处理彼此的关系,所有企图插入的人无一不殒灭其中。哪怕只是一片好心,白心也不希望谷主涉足其间,同时也不愿旷汐和龚玥之间再起波澜了。

旷汐既然已经亡去,就然这一段纠葛同他一起消失在青册,生者再莫议云。

白心认识他们也二十多年了,这段枯朽的岁月终于随着天光初明。

昨夜的一场厮杀之后,万物都显得萧条。从祭坛向外看去,原本掩映月宫的青葱古木因冥泉之水外泄一番洗礼而泛黄凋零,山下还有烟火未熄,熏烟入巨柱顶入天幕。

月宫里虽然没被五毒教入侵,同样也因冥泉邪灵的逃窜而渗着肃杀之气,零零星星受伤的教众陆续汇集到祭坛下,无人不是染满血污倦怠失神,在他们眼中隐约的一丝希望都集中在祭坛上。

旷汐,却再不会起身引领他的教徒了。

尚存活的人都聚集到这里了,清若、飞霄、菲碧,以及龚玥、白心,便是拜月教现存的主要力量了。

失魂落魄的人,在新一天的晨光中相顾而无言,静默地期待一个结局。

“大祭司旷汐和教主弥薇……”龚玥终于打破沉默,看着祭坛下的教众宣布噩耗,“亡故。”

惊异的眼神伴随着轻微的吸气声齐聚到龚玥身上,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她失神中趔趄了一步,白心适时地扶了她一下,捧着新月璧和阴阳戒镇重地继续宣告:“大祭司留下遗旨,我等须恭听。”

龚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白心还是单膝跪地,旷汐离去时只有白心和谷主在身边,要说白心篡改了旨意并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谷主不会说谎,这也是龚玥还没有质疑的原因。

“大祭司旨擢赤华使为我教新教主,飞霄护法升为新任大祭司,辅佐教主光复拜月,其他人等由教主自行迁贬。近日之战,我教损失惨重,百废待兴之时,望月神庇佑,诸辈俱须戮力协为。”

白心转达得很简洁,目前人心不定,若没有站出来将拜月教撑起来,日后再要恢复以前的辉煌就更难了。

旷汐曾经想要把阴阳戒交给他,上一次他拒绝了,这一次他的答复也会是一样的。

阴阳戒是拜月教历代大祭司的信物,那颗蓝宝石里氤氲的是灵魂之气,它沾染的献血可以汇成一条河流,这本身就带着罪孽的圣物,不要也罢。

还不如常伴碧水青莲,素心明眸何乐而不为。

龚玥甚是不解地看向谷主,后者无言地点头。再次成为拜月教的教主,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和十五年前的劫后一样,满目疮痍等着重获生机,

彼年有旷汐重整山河,这次轮到她了。

可笑的命运惊人得相似,物是,而人非。

终于都结束了……每一次辉煌,都是从荒芜开始的,不是吗?

禅封仪式很简单,新祭司为新教主描上额间的新月时,赤如火的曼珠沙华被莹润所取代,一并将疤痕也敛去。

红衣,傲颜,新月璧。她再度成为拜月教的教主,仿佛是一场梦,她是梦中的主角,却不是梦的主宰。

为旷汐下葬的那天下起了雪。

这是谷主到南疆见过的第一场雪,卮春谷从不会下雪,温暖滋润只剩下一成不变的春天。

在月宫看天别有一番情致,在孤零零的山顶,天穹如同巨大的圆顶覆盖在四围宫墙之上,整个世界都仿佛笼罩在了灰色之中。

青灰的天空飘着片片雪羽,安静无风,它们似无声的泪水融化在月湖中,为旷汐做最后的饯行。

不同与普通人家的丧殡之礼,偌大的月宫里铺满了白,着素衣的教徒如同莲花瓣瓣盛开,围绕月湖匍匐颂唱着月神的祷佑,哀戚的吟哦宛转承前,恍惚中竟觉得这是九天飘下的唱挽之音。

谷主站在穿了白衣的龚玥身边,看着她默然的脸,心中拧成了麻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她。

扶柩入月湖的时候,龚玥终于掩饰不住哀伤,抚上雕花琢玉的白石椁,她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溅落在月湖里,静悄悄不敢向人展示自己的痛。

是时天降四华,摩诃曼陀罗华、摩诃曼珠沙华、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携裹着飞雪落在龚玥和棺椁周围,铺成一条送挽的路直通向月湖中心,妖冶赤红的摩诃曼珠沙华和曼珠沙华此时也不显得耀目了,敛尽光华后竟是有一种淡淡的虔诚和荒芜感。

两具石柩停在了月湖中央,隔着水相望,月湖底团团排开数十具棺椁,厚厚薄薄沉积着不同程度的淤泥,那是拜月教历任教主和大祭司的棺椁。他们安眠在这很多年了,与世无争看着华月金影莲枯荣,看着天光云影徘徊,而现在,旷汐和弥薇也将加入他们。

龚玥有些嫉妒地看着另一具石椁,即便那只是一据衣冠石柩,即使知道弥薇的魂魄被永远地封印在九冥之下,但是她还是忍不住羡慕弥薇终于赢得了旷汐,他们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都会躺在月湖底,仅隔着白柩的石壁。

而旷汐和她,却隔着生死的距离,隔着阴阳的差错。

尽管不舍,龚玥还是缩回手撤去结界,静静地站在旷汐往日站过的地方,看着两具石柩缓缓沉入水中,最后相依落入湖底,激起一股暗流鼓动一片淤泥四散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龚玥低头看旷汐,低吟着哀伤的诗句。

君已老,君已亡,不同枕不同穴,他们错开的时间里再不会有佳人明艳如她,更不会有斯人凌然胜他,可叹天妒儿女,君已亡去。

四华已经消失,漫天的白雪似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月湖温暖的水蒸腾起蒙蒙的青雾,远远将飞雪阻断在半空,但仍有一些飘落在龚玥发鬓间,衬得她更似剔透的玉人。

三天前和五毒教一战之后,凭着劫后余生的数十名教徒,她和飞霄迅速从南疆召回了很多术士信徒,在新任华使和护法鼎力相助之下才能够如此之快地稳定局势。月宫重又升起袅娜的桫椤香,月宫外的树木经过月湖之水浇灌后渐渐重现生机,山脚备受践踏摧残的四华也缓过劲儿发出新芽,待这场新雪融化之后,灵鹫山也该是时候恢复原貌了。

雪还是那么下个不停,茫茫原野上尽显洁白,间或有深深浅浅的脚印延伸到远处的天边,又会在不久后被白雪抚平。

没有人意料到,这个冬天的雪绵延了整个冬天。

整整一个冬天,谷主都留在月宫,陪她说话的是白心,偶尔清若会来看她,带着稀有的药草。小小的人儿站在门口回头看她,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孤寂,像是一朵寒冬里的花,无助地淹没在漫天风雪中。

每一次她欲言又止的时候,谷主都想要抱住她,驱散凝在她眉间的忧伤,但是她总是会在谷主之前踏雪而去,瘦小的身影和天地化为一体。

于是,只剩下漫天纷飞的雪带来更多的悲伤和肃杀,将月宫困为一座死城。

某个清晨,谷主又在门口发现几株草药和一朵新鲜的曼陀罗华,浅浅的细雪上隐约还留着离去之人的痕迹。

白心站在门口挡住风中的雪花和寒冷。每一个平淡的早晨,他总会准时出现在谷主门口,微笑着道早安。看着谷主眉梢飞上的雪屑,他不动声色地牵谷主进屋,沏上用新雪刚煮出的香茗。

对于清若使,白心从不过问,今天却一反常态提起了:“清若她,很喜欢你。”

“她还只是个孩子啊。”谷主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清若时,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净,分明眼中带着怯懦却一脸倔强质问旷汐。

她想起小的时候,当她捧着医书去求教师傅的时候,已经是经过她再三地斟酌。谷主没有那样的勇气,即便师傅告诉她的只是不带感情的只言片语,她还是在畏惧。打从她被接到卮春谷,她无时无刻没有处在怯懦中,就连她看师傅的眼神都带着卑微。

她没有勇气向清若那样质疑旷汐,更不会像清若一样看着自己亲人的尸骸一脸释然。

“清若她其实已经不小了,只是……”白心自己也端起茶杯嗅了一下清香,他始终噙着笑意却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每个人都会有不想被知道的秘密,即便是清若在渐渐放下过去,只要她不想被泄露,白心也会为她保守住秘密。耸人听闻的人与事在旷汐之后就别再去探究了,他们都只是平凡的人,还能够看到第二天的朝阳就已经是上天最好的恩赐了。

旷汐借助月湖的温暖将谷主身体里的寒毒拔去不少,即使在这个特别寒冷的冬天里谷主也能够安然度过,白心已经觉得很欣慰了。他知道再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延续谷主的生命,毕竟这是旷汐也无能为力的事,所以现在每一个早晨,他第一件事就是来造访谷主,看到她安然无恙于他就是一天最好的开始。

那以后,谷主一直将命莲交给他保管,没有人不在好奇自己的命运,也没有人不会害怕看到自己的死亡。那是一种绝望,深深扎根在人性的软弱之中。

“嗯?”白心话讲到一半就不再打算继续下去,谷主不解地看着他,他从没有这样过。

好奇心本来就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不关乎对错。

白心浅笑起来,淡淡地岔开了话题:“你知道吗?习惯了一个人的寂寞,对突如其来的关心都会惊慌失措。拜月教里的人没有不寂寞的,所以每个人都将自己缩成尽量渺小的存在,只为了不再受伤害。谢谢你对她那么好,你说的没错,她还只是个孩子。”

“每个人……”谷主怔怔地看着白心喃喃低语,继而脱口问道,“你也是吗?”

原来,每一个人心底都会藏着一段悲伤,不说不代表释然,只是尘封在一个流血的地方,永不结痂,随时随地都透着疼痛的痕迹。

她也有这样的寂寞,只是她不说,最后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没有想到谷主会这样问,白心愣住了,这样尖锐的问题没有人会轻易提起,简单如她只是想关心,从来不会想到背后的内涵。

每个人,确实是每一个人,他也不除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习惯了独来独往,对每一个人都敬而远之,即便是同龚玥也是相近而不相融。在这里,孤独就是一种修炼,将自己孑然一身奉献给心里的一点希冀,他们本就是不再相信命运的人,只是冷眼看世界还能有多残忍。

白心凝望着谷主,看到她深藏的落寞、还有那些从不开口言说的秘密,他没有回答,就算是这样答案也是肯定的。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说的悲伤,玉波死后他不再觉得自己有什么羁绊了,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与任何人再没有联系。短暂而急剧的痛苦之后便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所谓之后的冷然只有他懂,甚至就想从此消失在南疆,让他也成为白心使的一个曾经。

如果,没有谷主。

那个时候,护送她安全到达灵鹫山是他的责任,时至今日,护她周全已经是他的一个私心。这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成了最好的托词,在这一整个冬天里,天地都安静极了,只有他们两个人静坐,偶尔说上几句话,没有觉得不妥、没有尴尬,岁月静好。

可就算是这样,白心也不得不承认:“是。”

她就像一颗石子,毫无预兆地落入他自以为平静的心里,一点点的涟漪都会引起澎湃。

面对谷主善意的关心,他同样会觉得惊惶,信任一个人的同时也意味着将自己暴露在外,越是信到深处,被伤害得将会越深。

无论是清若,还是他,他们都曾蜷缩在自己的角落,将自己置于最安全的地方,冷眼面对人世纷扰。即使也会期待点滴的关怀,也只是偶尔浮现的一个可笑的念头,很快湮灭在自制中。

现在,清若完全抛弃了闵绫的身份,而他在世上也再无血亲,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对谷主有了好感。

谷主虽然话很少,但是她的心是那般纯净,在他们看来近乎无知的单纯早就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谷主的关心真正地让他们放心。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害怕,所以,我们都已经很勇敢了,不是吗?”谷主下意识地抓住白心的手,仿佛现在真正在害怕的是她,而他就是救命的稻草,“以前所有所有的都过去了,现在,我们还有彼此,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相信还有那么一点温存。

说来也不是一帆风顺,在来灵鹫山的途中,她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和她往日里看到病人不治死去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健健康康的人就那样前赴后继扑向杀戮,生命转瞬即逝,快得令她反应不过来,出于大夫的本能,莫名地感到心疼。

在南甸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冷面的白心,那一刻她几乎觉得杀戮才是自我保护的最好办法。

原来这个世上有这么多残忍,只是以前,所有人都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如果她早一点知道知道这些,是不是就会明白他们的苦心?

自从灵鹫山恢复平静,谷主几乎与世隔绝地住在这里,她会去思考很多问题,去想那些她曾经刻意避开的矛盾。可是,她却几乎再不记起多少了。

她的人生是多么短暂,当年秦岭孙氏寄养的孩子、现如今卮春谷的第二任谷主,打她开始认事起永远都是孤单的一个人,她不再记得起母亲的样子,甚至从来不知道父亲在哪里。所以,她从不会去奢望谁和谁能够彼此陪伴一生,相逢相知还能够相忆就最好了。

可是,还是白心啊,教会了她一点点的贪心,可是谁能够和她白头不分离?

厮守,该是多么勇敢倔强的誓言。

谷主也想要贪婪一点,这些日子她想过,假如、假如当时她开口让玄留下来,他会不会就不走了呢?

抬头看着白心清亮的眼神,谷主还是没有问出口,玄代她去看满城风絮,而窗外现在是细细密密的雪花,是否白絮也会像白雪一般,安静地落在窗外,不管别人怎样评价,只是尽兴地挥洒一个季节。

白心也随着她的目光看着飘飘扬扬的雪花,从没想过她的眼神会这样空洞,仿佛看穿了远处的山峦,关注点遥遥落在某个他到达不了的远方。

他们之间毕竟认识不久啊,白心笑着低头抿茶,轻声道:“是我们应该谢谢你,让我们不至于太自傲而忘了自己。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现在还能够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赏雪品茗,已经很惬意了。”

有些话现在说出来也许会变了味,白心适时地打住了这个话题,探身拿起搁在身旁的书随意翻开,翰墨书香中诗词雅韵一点点氤氲出来。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在靡靡的儿女情长中,从来不会少了婉约的凄美,满城风絮,江南的绿柳红花此刻也不过被阴雨沉沉所取代;而密林崇山中的月宫正是满城风雪,满天的血泪纷飞。

谁也逃不出命运的手掌,或哭或笑、或喜或恼,若得一人白首同看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命途也许就不会在那么重要。

月湖之上,红衣的教主低头看着平静湖水下的白色棺椁,专注的神情像是个乖巧的女孩,仅仅只在这一刻展示出来。

龚玥站在旷汐曾经站过的地方看着水里的思念,虽然旷汐再也不会跟她说话了,她却突然有了很多很多想告诉他的话,很多很多曾经说不出口的话现在再也没有机会表达了,她只能经常到这里来看看他。

月湖温暖的水雾将雪花融化在半空,但还是有一些落到了龚玥发鬓上,像是斑驳了头发竟已到了暮年。

上邪!不敢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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