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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生

我以为我恍惚在做梦,有时候半夜醒来,听着一室的寂静根本没法忍受。打开房间所有的灯,打开电视机、音响,一起发出的噪音足够被投诉,可隔壁邻居没有一个人来敲响我家的门。

所有人在看见我的时候,目光怜悯,窃窃私语:“她没了父母,体谅她吧!”

大度、宽容、善意,却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抗拒得想吐。

我在以一种徒劳的任性方式,想留住一丁点过去的痕迹,可新生活还是来了,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姿势,汹涌而来。

季晴川,我卑微地祈求着未来没有你的存在。

【1】

葬礼后的第二天,季晴川带着李婉茹按响我家门铃时,我正坐在空荡荡的客厅,整理我所剩无几的可怜回忆。

听到铃响,我站起来,打开大门。

院子外,李婉茹一身雪纺短裙,俏丽地朝我微笑。季晴川正指挥着几位工人在搬运些什么,听到声响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简洁地说:“开门。”

我瞪着眼看着他们。

李婉茹扬起下巴,巧笑盼兮,话却不是对着我说的:“晴川啊,你瞅瞅你一片好心,人家可一点也没当回事呢。”

我知道她是谁,在几天前的葬礼上,季晴川陪我守灵时,她咬着嘴唇,不甘心地劝了他好几次。

当着我的面,季晴川并不理会她。

半夜,我途中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就听到季晴川冷淡的声音拒绝她:“李婉茹,我的事情不用你关心。”

突然,她冲了出来,猝不及防,我来不及躲避,直面上她通红的眼睛,狼狈的模样。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用力地把我推向一旁,跑进了夜色里。

那时起,我就知道,她喜欢季晴川。

这个事实,她并不介意所有人看出来,就算季晴川明显并不是那么喜欢她也一样。

季晴川走近,看着我:“小真,把门打开。”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对我的好让我难以忍受。

“你来做什么?”最后我这么问。

“你先把门打开,还是你想看其他人一直这么辛苦地扛着东西?”他眼神示意我看向那些搬运工人。

我看着他们搬运的大盒子,再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大厅,忽然意识到那些是什么,咬紧了下唇,拒绝道:“我不要。”

季晴川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般。

我讨厌他这样的眼神,我更讨厌无法拒绝他的自己。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季晴川指挥着工人将东西搬进屋,而后,一样一样地拆封、摆放。

我无法面对自己,更没法面对季晴川,只好将我那点可怜的回忆抱到了阳台。

那是几本琴谱、散落的画纸,还有娃娃和相册。

这些东西是我从二楼琴房收拾出来的。那间房,自从我手腕习惯性脱臼后,就没再打开过。这几天,楼上楼下都整理得差不多,就剩下上了锁的琴房。

妈妈教我的第一首钢琴曲是《小星星》。她抓着我的手去按琴键,那感觉还在。那时候练琴特别辛苦,练不好,妈妈就不会笑,我也不敢哭闹,只敢躲起来偷偷掉眼泪。

爸爸买了布娃娃,哄着我玩,那画面还在。

怎么他们就不在了呢?

想起他们说要离婚的早晨,我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只是觉得太好笑了……太好笑了。”

如果不是我的这句话,他们不会那么匆忙地离开,也就不会发生车祸了。

“我在问你话,你听到没有?”

突然,我拿在手上的娃娃被拍飞了出去。

我看着娃娃被拍到地上,又心疼又生气,口不择言地对着不知何时站在我身侧的李婉茹道:“对上门叫的狗,我怎么可能理会?”

“你——”她气得脸都青了,骂了一句,“不要脸!”

我不理会她,径自去将我的娃娃捡回来,仔细地拍去它身上的灰尘,才将它放到置物箱里。

李婉茹大概是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急得声音都带着哭腔了:“晴川帮你,你一点都不感激就算了,现在这又是什么态度?”

我根本不想理会她。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没心没肺,是个冷血动物,爸爸妈妈死了都没有哭!”

“小真,你——”

“啪——”

季晴川进来叫我的声音,与我一巴掌扇到李婉茹脸上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婉茹恨极地瞪我一眼,转头面对季晴川却好似变了脸一样:“晴川,她打我——她,她也太没有教养了!我不怪她,毕竟她爸妈才去世,但是她这臭脾气——”

季晴川看向我,我倔强地看回去。

刚刚那一巴掌并没有用多大的劲,可这个时候,我有点后悔了,我刚刚应该用力地扇这一巴掌。

“杨叔。”季晴川开口了,却喊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没一会儿,一位忠厚老实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少爷。”

“你带李小姐去吴医生那里看看。”吩咐完,季晴川对李婉茹说,“不好意思,齐真年纪小,突然失去了父母,脾气难免大了些,你别跟她计较了。”

李婉茹忽然就摇身一变,很大度的样子说道:“是我不好,小真,我向你道歉。晴川,我有事找你,晚上能一起吃个饭吗?”

季晴川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好。那我等你。”李婉茹含情脉脉地说完,而后昂头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出去。

杨叔跟在她身后,顺手关上阳台的拉门。

季晴川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挺直背脊,恨恨地瞪着他。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顶:“你啊,别这么带刺。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我嘴里满是苦涩,我能说什么呢?

我不会道谢,也不会感激。

面对我的沉默,我想季晴川也是觉得尴尬的吧。

不是我不识好歹,我虽然分得清对我好的,可是我也没法忘记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你下楼来。”最后,季晴川这么说道,率先转身走了出去。

我踌躇了一会儿,下楼。

才走到楼梯口我就惊呆了。

客厅焕然一新,电视机、冰箱、沙发、茶几全部归到原位。

我冲下楼,看着冰箱上我贴上去的字条,母亲写的“午饭在冰箱,记得用微波炉热一下”,父亲的“晚上有应酬不回来,你自己煮着吃”,都还在。

我高兴得语无伦次:“我……它们……你怎么做到的?”

季晴川的回应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没有躲开,只想看看他的表情。

他长得真是好看,现在细细打量,才发现他五官分开看也并不是那么完美,可放在一起,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垂着眼睛,睫毛长长地覆盖住他的眼睛,让人无端地觉得温柔。嘴角含着笑,右脸颊一个梨涡若隐若现。

很多年后我再回忆这一刻的时候,才发觉每一个似乎温柔的漫不经心的注视,背后都夹杂着错过与遗憾。

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自己的心意,会不会美好的时光更多一点?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

我知道真相更早一些的话,一开始就没有欺骗的话,我们是不是就会手牵手走向幸福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与季晴川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间,我不确定这遗憾是否是一生一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肯定不能接受。

【2】

又是一个周一。

上周五,班主任许老师给我打来电话。先关切地问了几句,而后提到学业的事情。

私立贵族学校比公立学校还要看重课业成绩,没有成绩就没有业绩,就没有奖金,生活就是这么实际,就算再悲痛,日子也会如往常般继续。

我醒得很早,穿上校服,站在镜子前时才发觉头发长长了不少,我找到一根皮筋将头发高高扎起,显出光洁的额头。然后我看着镜子里的我一脸桀骜不驯,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

屋外传来鸣笛声。

我皱起眉头,拿上书包,踏出门外。

季晴川倚在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前,身量颀长,散发着媲美明星的气场,令这一隅都光亮了不少。

“你来做什么?”我口气不太好。

季晴川只侧头示意:“上车,送你上学。”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过多地麻烦你,而且我很好,并不需要你。”

距离上次他将我家的所有被搬走卖掉的家电家具拿回来后,我们已经有四天不曾联络了。

这些天我反复地思考,季晴川对我越关心,我的难受与恨意就越多,可他对我的好我也看在眼里,这对我太艰难。

我考虑清楚了,我不会变坏,不会堕落,他可以不用再管我。

季晴川只是拉开副驾驶座这边的车门,对我说:“走吧。”

他的目光告诉我,如果我不上车,他就会一直这么与我僵持。

我妥协了。

他开的不是之前我见过的兰博基尼,而是一辆奔驰。在校门口被季晴川放下车之后,还是有很多人指指点点。

他从窗口内探出脑袋叫我的名字:“小真!”

我不情不愿地回头,问他:“做什么?”

“下午等我接你放学。”他说道。

我没有回答他,将书包往肩膀上一甩,抬腿走人。

心里憋着一股气,上不上,下不下,实在是闷。

一路上都有人对着我窃窃私语,我浑身不舒服,却尽力无视。

走进了教室,里面立即安静了下来。阔别了一周,我看着同班了一个学年的同学。没有理会大家同情的目光,我拽着书包,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由于成绩一直没从学校前五掉下来的缘故,我的座位始终排在第三排正中,从没换过。桌面上铺满了一个星期下发的试卷、练习册。

我不发一言,开始动手整理。

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第一节课铃声响起,上午是英语和政治课。英语课张老师走进教室后,向我鼓励地笑了笑,还对我做了个握拳加油的手势。

我心里顿时有丝安慰,脸僵硬着扯不出笑容,但背脊没绷得那么紧了。

两节课上完,下课时间,我将课堂上的笔记整理,突然我的手肘被戳了一下。我侧过头,是同桌的万安楠。

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我不好,但面对她的关切,我好像不应该太冷漠,就摇了摇头。

“那……你要喝水吗?我帮你倒。”她热情地问我。

我不渴。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万安楠就“嗖”的一声站起来,将我放在桌上的水杯拿走了。没一会儿,她就端着杯子走了进来。

我只好说了句“谢谢”。

万安楠立刻回了一句“不用谢”。

中午吃饭的时候,万安楠也一直陪着我。

这让我有些不习惯,我向来是独来独往的。

这跟我的学习成绩有关吧,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可外面流传的,我就是个骄傲且难以接近的人。

万安楠是三个星期前被换到跟我同桌的,我对隔壁座位坐的是谁,从不在意。有时,连对方名字也没记住,对方就又被调走了。

记住了万安楠,不过是因为她特别聒噪。

几乎一下课,她就会捧着书来问我问题。只是随手的忙,我还是会帮的。

今天她这么紧张我,大概是因为平时我帮过她不少的缘故吧。

午间休息时间,我一般会去图书馆,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看看书或者干脆趴在阅览室桌上午睡。但我跟万安楠从食堂走出来,她就提议说,要不在校园里走一走,心情会好很多。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万安楠显然很高兴,她挽住了我的手臂,兴高采烈地带着我往足球场的方向走,说道:“足球场后面的网球场旁边假山池子里的睡莲好像最近要开了,我们去看看!”

足球场上很热闹,很多人围在那里,大声地喊“加油”,我还听到了齐贤的名字。

就因为齐贤,我下意识地看了足球场一眼,但人头攒动,我没有见到齐贤。

万安楠兴奋不已:“哎呀,我都忘了今天(二)班和(三)班足球比赛!”

我看她一脸兴奋的样子,就任由她拉着我朝人群走去。

可是还没等我们走近,就听到人群发出巨大的声音,只见一个白色的球高高飞起,竟然朝着我们的方向砸过来。

我本能想躲开,胳膊却被万安楠死死地扣住。

着急之下,我瞅了她一眼,她死死地闭着眼睛,居然一副等着被球砸的样子。而球真的朝她的方向砸下来了,我一咬牙,用力地把她推到一边去。

我们俩都跌在地上,球砸下来,发出“砰”的一声,弹到我身上,又飞了出去。

“喂!没事吧!”有个男生大声问道。

我还来不及回答,突然手臂一痛,有人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着急地问:“真真,你有没有事?”

我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人,讶异于他脸上不加掩饰的焦急,怔怔地念出声:“齐贤。”

他直起身,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你是猪啊!看到球不会躲开!”

我讷讷的,不知道怎么解释。

再说了,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啊?

“都是我不好。”身边有个颤巍巍的声音,是万安楠,她还保持着跌在地上的姿势。

校服裙子被掀到膝盖以上,她揪着校服的裙摆,模样凄惨。

我不理会齐贤,连忙把万安楠从地上扶起来,帮她理好裙子:“怎么样?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抬头,急急地说,“不要怪齐真,都是我的错,你知道我运动神经不发达,反应迟钝,她都是为了我……”

“不要说了。”齐贤打断她的话,看着我,脸色不太好看。

“哦。”万安楠讪讪地说,似乎极为难堪地低下了头。

我后知后觉,齐贤想必跟万安楠是朋友,不然口气不会如此熟稔。

当时我却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气愤齐贤竟然对自己的朋友口气那么差。

当即,愤愤地拉着万安楠的手,就将她拖走了。

【3】

因为不想再见季晴川,我现在养成了习惯,一听见下课铃声就开始收拾东西。

“真真,你坐哪一趟车?校车还是有人来接你?”万安楠咬着笔杆子问我。

我没有坐过校车,父母虽然对我冷淡,却从没有在这方面亏待我,一向是赵叔叔接送,但从我父母出事后,赵叔叔一次也没有再出现。

是不是季晴川知道了这件事,他才会提出要接送我上下学?

摇了摇头,将不必要的思绪甩开:“我坐公车回去。”

“等我啊,我们一起走。”万安楠飞快地将书一本一本地塞进书包里。

在我们等公车的时候,突然有人蹦到我身后,凑到我耳边喊了一声:“喂!”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将书包往后一甩,砸在那个人的脸上。

“喂!我说你要不要这么狠啊?我不过是吓你一下,你这是要杀了我啊!”来人拿手捂住脸,惨兮兮地控诉道。

“齐贤,你没事吧?”万安楠关切地问道,她又连忙维护我,“真真她只是被吓到了,你别生气啊。”

齐贤把捂住脸的手移开,露出通红的鼻头:“怎么可能会没事?你看我英俊的鼻子是不是都歪掉了?”

这……这……我能说有点搞笑吗?

“哇!你笑了!”齐贤大惊小怪地指着我,嘀咕了一句,“还挺好看的嘛!”

我几乎是立刻就收了笑容。

“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护送二位回家呀?”齐贤嘴里说着二位,却对我挤眉弄眼的。

传说中,齐贤不是个冷酷高傲的坏学生吗?怎么今天这么好心?

他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样,却让我意外地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他长得还挺好看的。

不同于季晴川的精致,齐贤更多的是帅气、洒脱,就好像阳光般。

他好像对万安楠挺不客气的,我不由得看向万安楠。

不料,万安楠拉了拉我的手:“顺路的话,一起走也没什么吧?”

虽然我不喜欢吵闹,可回到家就只有安静在等着我,这么一想,热闹一点也挺好的。

我问万安楠:“他跟我们同路吗?”

万安楠点了点头:“他就住在我家对面,同路的。”

我安下了心,他们果然是朋友,就是不知道先前在闹什么别扭。

回家的路上,我们站在汽车后门处。我夹在万安楠与齐贤中间,从我的角度看向窗外,我可以看到季晴川开着车子跟在后面。

在我跟万安楠等车途中,他还发来短信询问:“下课了吗?”

我没有回复他,却没想到他竟然猜到我从后门溜走,还跟了上来。

我扭开头,尽量不去看那跟上来的黑色轿车。

万安楠掏出手机,跟我说要一起玩找你妹。我从来不玩游戏,她跟齐贤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然后开始教我怎么玩。

我看得眼睛都花了,一点都搞不懂这个游戏的乐趣。

倒是齐贤和万安楠玩得不亦乐乎,齐贤一直指手画脚,小声叫嚷着。

我看着他们小声争吵,感受到打开的窗户吹拂而来的暖风,突然觉得冰冻季节正在慢慢溶解。

【4】

一个人生活很不容易,我要自己做饭、洗碗、洗衣服、打扫房间,还要上学,还有一堆课后作业要完成。

我总是会忘记家里其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第二个星期四晚上,屋里骤然一片黑暗时,我才想起我忘了交电费。我双手抱住膝盖,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看着窗外别家的灯火,心底一点点被凄凉所淹没。

我不知道怎么交电费,我甚至不记得电卡被妈妈收在了哪里。

宛如陷入绝望的泥泞里,我走得很辛苦、很辛苦,有光从云层后漏下来我却不敢抬头去看。

我克制着不打电话给季晴川,决定第二天放学回来,趁着后天周六,仔细翻找一下。然而,第二天等我回到家,下意识地按下客厅的开关时,灯一下就亮了。我站在一片光亮里,猛然咬紧了下唇。

除了季晴川,还会有谁学习雷锋好榜样帮我交好了电费?

我越是想躲开季晴川,越是摆脱不了他的影响。

除了避不见面,我又还能做什么?

我开始将一天要做的事情一项项列好,写在本子上。五点起来,做早餐,赶上五点半到达小区门口的校车。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下午回家先去小区超市,8点后开始完成老师布置的功课。

这样既能保证了生活,也保证了学习。

然而,事情总会不按照预想的来。

上周进行的模拟小测验,我名次掉出了全班前15名之外,数学成绩更是掉下了及格线。

数学试卷发下来,看着那个鲜红的数字,我整个人都懵了。

一下课,数学老师卓老师就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他的表情也是无奈的:“我知道你也很努力了,遇到了困难也别一个人钻研,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

我看着脚尖:“可能是……落下的课有点多……”

“那要不要参加补习……”他说到一半就生硬地换了一句,“周六周日下午,你来老师家里,老师帮你补课。”

我知道卓老师的上一句是想叫我参加补习班,后来肯定是因为想到了我父母已经去世,才会叫我去他家帮我补课。

我鼻子有些发酸,眼眶也湿了,闷闷地说了句:“谢谢老师。”

回到教室,万安楠就关切地问我:“怎么样?卓老头训你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他让我去他家补课。”

“不是吧!卓老头不是在我们市有名的那个补习班任课吗?他没叫你去参加他的补习班?”万安楠语气羡慕,“老师对你真好。”

我“嗯”了一声,下一节课是语文课,我想先把课文背下来。

“那卓老头有说什么时候让你去补课吗?”万安楠凑过脸来,挡住我的视线。

“还能有什么时候,当然是周六周日啊。”

“啊,那你不是没时间玩了?”

我拿书敲了敲她的头,我们已经熟到可以勾肩搭背,互相调戏的程度了。

“玩,玩,玩,就知道玩,没成绩怎么念大学?”

“可是不念大学,也可以过得很好啊!”万安楠语气天真。

到了食堂,她还在跟我争吵这个问题。

我觉得没什么好吵的,报纸电视上不常常报道某某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初中或者高中毕业之类的吗?

于是我一手拿着单词本背单词,嗯嗯啊啊地敷衍她。万安楠见我一点也不认真,生气了,鼓着脸颊像只青蛙一样,愤愤地去打了自己那份饭,坐在一张桌子旁,却故意离我远远的。

这个时候齐贤端着餐盘坐在了我们身边,见我们这样,不由得纳闷地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万安楠便绘声绘色地控诉了我的罪行,末了她问齐贤:“你说我们俩谁说得对?”

齐贤看了我一眼:“那我得先问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要做什么?”

我跟万安楠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将来……

我该说出口我其实从没想过将来的事情吗?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轨迹跟其他人差不多,念书毕业然后参加工作,嫁给心仪的男生,生两个孩子,现在仔细一想,却发现我连想念什么大学都没想清楚,更别说以后会做什么工作,至于心仪的男生我更是从未遇见过……

我迷惘了,于是反问齐贤:“那你呢?”

“我?”齐贤连思索都没有,脱口而出,“我打算开间电子产品的公司,就算一开始不是公司只是小店也没关系。我现在已经在学计算机编程了,我觉得这个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又看向万安楠,万安楠踌躇了一下,低了低头,声音柔软地说道:“我……我其实想帮助喜欢的人就好了……”

齐贤接过话茬:“看不出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啊?”

万安楠的脸一下子红一下子白,似乎尴尬得要钻进地里去。

我瞪了齐贤一眼,安抚万安楠:“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啊!”

齐贤双手举起作出投降的样子:“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嘛!”

万安楠很快恢复了原状,挑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我却有些心不在焉,齐贤和万安楠都有自己的生活理想目标,只是我的未来在哪里呢?

原来我想拿好成绩令父母满意,但终究不是他们想要的,后来成绩好变成了习惯,可是现在呢?

我陷入了沉思中。

虽然中间我们好像变得如同亲姐妹般亲密无间,心却一直浮荡在两极,这样的友情又有什么意义?

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知道万安楠的,她只是有些自卑,有些不自信,可一点也不坏。

她明明最需要安慰和拯救的时候,我却一掌将她推开。然而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

【5】

新生活好像开始得很容易,一开始的不习惯渐渐变成了习惯。

一成不变的还是上学放学,吃饭睡觉,人生不外乎就是这些事情。我渐渐地在这种平凡而普通的生活中安定下来,直到端午的前夕。

季晴川从我躲开他后,就很少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以为我们的交集就此结束,从此路归路、桥归桥,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偏偏现实不随我愿。

端午节规定三天假期,可对我们学生来说,假期就只有一天。

齐贤早就嚷嚷着要带我们去见见世面,万安楠似乎从他那打听到了些内幕,一直神秘兮兮的,我看着他们俩一副“快来问我啊”的样子憋得慌,索性就让他们继续憋着了。

想到万安楠和齐贤两个人吃瘪的样子,我不由得心情愉快。

拿钥匙开门时,还哼着新晋歌手的主打歌曲。

突然一声鸣笛从我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回头,只见街对角停了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敞篷车,一位身着红色长裙的女子正对我用力挥舞手臂:“齐真!齐真!”

她是谁?

我不认识她。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走近她,我才发现对方不过是个跟我同年纪的女孩,却因为一身张扬的红,而显得成熟。

“你是谁?”

她笑嘻嘻地露出八颗牙齿,直接就从车里跳了出来,挽住我的胳膊:“我是晴天啊,季晴天,你怎么还在这里呀?还有,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呀?”

她连珠炮弹似的提问让我发晕:“什么?”

“不过没关系啦!哥哥既然把你交给了我,我一定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宴会上的!”

她热情地拖着我上了车,很快,车子就飞驰到了C市的步行街。

一停下车,她就拽住我的手臂,走到了市内十分著名的一家发型店。

门口的帅哥很快迎上来,她迅速地将我介绍给他们,笑眯眯地朝我摆手:“我帮你叫Jack过来啊!”

我不需要Jack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还没等我提出抗议,我就被带到了里间,被按倒躺在长椅上洗头了。一番洗剪吹之后,我惊奇地看着镜子里短碎发媲美走红地毯的明星的自己,傻眼了。

没等我回过神,新一轮又开始了。

出门左拐,一、二、三、四、五、六、七件衣服被扔到我身上,强势地将我推进试衣间试衣服。

我站在里面,不知所措。

她站在外面,脚尖敲打着拍子,笑嘻嘻地胁迫我:“要不要我进来帮你穿啊?”

这到底是唱哪出戏啊?

最后我穿着一身绿色的曳地长裙,拎着一个装饰用的皮夹,被塞进了装着各式衣服和小饰件的后座,然后车子停在了一家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前。

“到了!”季晴天吹了声口哨,打开后座,绅士姿态十足地弓起手臂,戏剧性地说道,“欢迎公主殿下驾临!”

她这话一出,我顿时感觉到各式各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这感觉十分不好,但是——我深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搭在她伸出的手上,慢慢地下了车。如果我把她晾在那儿,那么丢脸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我自己。

从她出现开始,我就被牵着鼻子走,现在已是骑虎难下。

既来之,则安之。

很快有门童将车开走,身着黑色制服的侍者将我们引到电梯。电梯直上16层,门一打开,就传来悠扬的音乐声,现场有乐队表演。

电梯门口到大厅,一路铺着奢华的红地毯。目之所及,人人盛装出席,姿态优美,我甚至看到了国内炙手可热的一线明星,不由得暗自咂舌,这到底是什么宴会?

很快就有人解了我的疑惑。

“今天,是犬子季晴川的生日宴会,我季礼多谢诸位拨冗前来参加此次宴会……”

我愣了一下。

台上季晴川的父亲又说了几句诸如感谢的话之后,身边的人都高举起酒杯,脸上是得体的笑容。

音乐换了一首,人们渐渐有序地散开,空出中间的场地。我看到一身黑色正装的季晴川手挽着盛装的李婉茹跟着音乐节奏,开始跳舞。

我一刻也待不下去,转身就走。

“喂,你别走啊!哥哥跟那个女人跳完这一曲,就会过来了。”我的手臂被人抓住,来人带着笑说道。

我很是憋气,不耐烦地问道:“你想怎么样?”

把我拖到这里,让我像个小丑似的,要做什么?

“我就是看不惯李婉茹那个女人,凭什么啊!我哥哥那么好,她有什么资格站在我哥哥身边?”她抱住我的胳膊,甜甜地笑,“我更喜欢你。”

我看着她的笑容,觉得她笑得比魔鬼还可怕。

在季晴川和李婉茹的带领下,陆陆续续有人进入舞池。

季晴天紧紧抓着我的手穿过人群:“我们过去点,不然一会儿他们看不见我们。”

那天晚上后来的事情,并非我想的那么可怕,也不是一场闹剧。

一曲结束,季晴天就把手举高,朝他们招手。我看到李婉茹的脸瞬间就变了,不过下一秒就巧笑盼兮地挽着季晴川走向我们。

“哥哥,你看看,我可是帮你把真真带过来了!”季晴天一副快来夸我的样子。

我沉着脸,扭过头去。

“晴川生日,做客人的就没有一点表示吗?”李婉茹声音细细的,说出口的话可一点都不客气。

“真真可是不一样的,对不对,哥哥?”季晴天边说,边撒娇地摇晃我的手臂。

我佯装没听到他们针锋相对的话一般,坚持斜视。

季晴川总算开口了:“时间也不早了,晴天、齐真,你们都有课要上,我让杨叔送你们回去。”

“什么呀?真真来还什么都没玩,还饿着肚子呢!”季晴天抗议道。

“我不用,谢谢你。”我要是再不开口说话,季晴天和李婉茹的战火非把我烧得渣都不剩,而后,我看着季晴川,“我不知道是你生日,不好意思。”

“没关系。”季晴川飞快地答道,“我听说你适应得还不错。”

我勉强笑了笑:“是,谢谢你的关心。”

季晴川没再说什么,他叫过一旁的侍者吩咐了什么,很快之前我见过的那名中年男子就朝我们走过来,客气地请我们下楼。

我先被送回家。

一路上无话,下车的时候,我直直地看着季晴天,说:“你跟李婉茹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叫上我又有什么意义?”

她哼了一声:“你不也喜欢我哥哥吗?自己的情敌,不自己动手解决,我帮你,你还讨厌我,有你这样的吗?就你这态度,是喜欢人的态度吗?一点也不可爱,不讨喜,真不知道我哥哥看上你什么!”

我不想解释。

季晴天一看就是养在深闺里被保护被呵护什么也不知道的人,难道我要告诉她是因为你妈妈害死了我爸妈,所以你哥哥在补偿我?

我倦极了,一个字也不想说,径自开门进屋。

【6】

回到家没多久,我就接到了季晴川的电话。他的声音疲倦,向我道歉,他说对不起,晴天给你添麻烦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挂了电话。

今天的天气极好,现在从屋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闪烁的星空。

忽然,我生出了一种冲动,这冲动让我很快地打开了琴室的门。

我没有开灯,而是打开了窗户,我仿佛看到院子外面有熟悉的身影伫立,却并不十分在意,而是就着屋外的星光打开了琴盖。

黑白的琴键,触手略凉。

我坐在琴凳上,先是按了哆来咪几个键,很快流畅的琴音流泻出来。

《致爱丽丝》因为技巧浅显,十分适合初学者,而我学的第一首就是它。

起风了,风卷起窗帘飘飞,而后柔和地吹拂在我身上,宛若一个温柔的拥抱。

弹了一遍之后,我换了一首《四月》。我很喜欢林海的钢琴曲,超过国外的大家。那时候我就是弹奏着林海的《远方的寂静》拿了奖。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我停了下来,最终还是掏出了手机。

一条信息来自“季晴川”。

我怔怔地看着,直到手机屏幕慢慢地暗下去。

忽然没了弹奏的心情,整个人好似脱力般,缓缓倒在琴键上。

钢琴发出杂乱的瓮声,眼睛酸涩得难受极了,可是眼角很干,我一滴眼泪也没有。

【7】

端午节放假前的那天下午,因为万安楠家里有事,昨天就请假了,只有我跟齐贤两个人一起回家。

还差一站我就要下车的时候,齐贤忽然对我说:“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一下。”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要手机号码,愣了一下,问:“要我号码干吗?”

“明天不是说好一起玩嘛。”他说。

“可是万安楠不是有事回老家了吗?”

“她不在,我们也可以去玩啊。”齐贤满不在乎地说道。

“可是——”

“你怎么那么多可是……我什么都安排好了,先是万安楠家里有事跑了,现在连你也不乐意去,那我不白准备了嘛!”

也对哦。

我把号码说给他听,他认真地记下来。

刚好我也到站了,连忙抓起书包就往下走。

“喂,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啊,别乱跑啦。”他用力朝我挥手。

他嗓门可大了,车上的人都看着我们。我略有些窘,连忙挥了下手表示我知道了,就跑开了。

齐贤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一大清早就打来电话。先是说晚上六点来接我,接下来支支吾吾了一阵,在我不耐烦地问他还有什么事的时候,他才憋出一句:“晚上你能不能穿得好看点?”

在我无言以对时,他又连忙说:“我不是说你平时不好看啊,你平时也挺好看的……”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他赶紧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短信:“六点呀,别忘了。”

我不由得莞尔,目光却看到了之前季晴川发来的那条短信,我一直没打开看。

齐贤十分准时,六点准时出现在平时我们分开的车站。

我看到他时还吓了一跳,他穿着黑色背心,下面是涂鸦的跨裤,坐在一辆银色的“小绵羊”上对我招手。

“上车!”

我下意识地拉紧背包带,不敢上车:“你这‘小绵羊’能带人吗?”

“嗨!当然没问题!你怀疑我的技术?”他傲然地说道,“别磨蹭了,赶紧上来。”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

“抓紧啊,不然开快时你要倒在我身上了!”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谁要倒……倒你身上啊!太不要脸了!

我赶紧用力抓着车子,还有点不放心,嘱咐道:“你开慢点,小心点啊。”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真啰唆。”

估计以为音量小到我听不见,哪里知道我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哭笑不得。

好在他抱怨是抱怨,还是按照我的要求,平稳地骑着车。

这个夏天开始得特别晚,却异常热,然而到了晚上,凉风习习,星空璀璨,简直让人心旷神怡。

路两旁的灯,在天边的晚霞快消失时,突地一下全亮了。很快,许许多多的车灯汇成了一道河流,煞是好看。

就在我想要抱怨怎么还没到地方啊,齐贤说:“到了。”

似乎是某个大学的操场,又似乎是某座公园的草坪,高大的乔木上挂满了白色的竖条长灯,形成了天然的舞台。一群人围坐在草坪上,正中央有个帅哥在弹吉他,一边弹一边唱歌,声音清澈干净,分外的好听。

齐贤去停车,让我先找个地方坐着。

等他拿着一罐冰红茶冰我的手时,正中央的帅哥换了一位,我以为他也是要表演流行音乐呢,却没想到他竟然弹起了琵琶。

“你怎么坐得这么远啊?”齐贤坐在我身边,抱怨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又不认识他们。”

齐贤啧了声,站起身,朝我伸手:“走吧,我带你去认识他们。”

我讶异地看着他:“现在过去打扰不太好吧?”

齐贤吹了下口哨,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走过去,蹲在某位女孩旁边,说了句什么,她很快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了下,让出位置来。

我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看到他朝我招手,我连忙走过去,小声夸他:“你可真行啊。”

“那是,也不看看哥是什么人。”齐贤相当志得意满。

我有点无语,他还真把我的夸奖当回事了。

就在这时,琵琶声戛然而止,我眼角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前去,抱住了那人,不由得定睛一看——

世界怎么那么小,居然是季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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