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西安。
大唐芙蓉园是西安有名的旅游景点,以仿唐建筑和园林着称。
碧水荡漾的湖面上点缀着片片翡翠般晶莹剔透的荷叶,荷叶的缝隙中,羞涩地露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小荷,仿佛待字闺中的少女。阳光温柔地洒在湖面上,微风吹皱了明镜一般的湖面,一池碧水波光粼粼。
暖风阵阵,暗香袭人。
小荷,微风,碧水,暗香。如此美好的景色,与之相配的也应该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女,穿着绿色罗裙,裙摆随风轻舞,如同一片舒展的荷叶。
可是,此时出现在这里的,却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胖子。
更可悲的是,还是一个不怎么帅气的胖子。
周木子是时装设计专业的学生,尤爱汉服,所以才常来大唐芙蓉园观摩、学习。那雍容而华丽的造型,旷达而大胆的设计,飘渺灵动的质地,无不令他神往。他还擅长绣花,对于一个男生来讲,多多少少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但他确实天资聪颖,裁制出了一件又一件精美绝伦的衣服,令人称绝。
可是,他的长相,却不如他做出的衣服那样美好。
周木子蹲在湖边,不住地顾影自怜。
圆脸,小眼,阔嘴,塌鼻,是他对这张脸的全部印象。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生得这副有碍观瞻的模样,以至于到现在连恋爱时那小心肝扑通乱跳的滋味都没感受过。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
他又俯下身,细细瞧了瞧水中的自己,水中的倒影随着微风轻轻摇动。嗯也不是很难看嘛,其实瞧久了,还是蛮顺眼的。还是唐朝的人有眼光,知道胖人最美啊。我要是回到唐朝,说不定还是个迷倒万千少女的大帅哥呢。
这样想着,心里觉得舒服多了。他看了看天色,是回家的时候了。
于是,起身。
却不曾想到,由于蹲的时间过久,血液循环不畅,双腿早已麻木。
周木子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软得像面条一样,站都站不稳。他摇摇晃晃,努力地试图站稳,可那双已经几乎失去直觉的腿怎么撑得住他巨大的重量。
“扑通!”
伴着一声闷响,水面上翻起了一朵巨大的水花。
周木子猛然觉得周身一凉,忽然意识到,自己,落水了。
救命的呼喊还未出口,口鼻已被水填满。周木子在水里胡乱地扑腾着,希望能使自己浮水面。
可是,终究是徒劳。
岸边已经有人发现他落水了,焦急地大声呼喊着,救命啊,有个胖子自杀了!大约是看见他在这湖边蹲了许久,以为他要轻生。
温和的阳光经过水的折射,一下变得那么刺眼。周木子觉得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湖底沉去,周围全是冰冷的湖水。
原来湖里的水这么冷,冷得刺骨。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脑海里如同过电影一般,闪过曾经的许多画面,或甜蜜,或忧伤。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他停止了挣扎,安然地闭上了双眼,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只是还有一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憋在心头,压抑得难受。
我真的不是自杀的!
这是哪里?
周木子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一直处在黑暗中,周围一片混沌,昏昏沉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压抑了许久的黑暗终于散去,此时重见光明,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蝶——而且,还是一只身形巨大的的蝶。
他坐起身,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当时,自己是失足落水了,然后呢?
眼前是一间古朴典雅的华美房子,雕梁画栋,屋内有隐隐约约的瑞脑香,顿觉心旷神怡,身子也轻快了不少。看这情形,应该是被人救起,还是在大唐芙蓉园吧。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自己还真是命大呢。
身下是张宽大的红木床,床顶挂着一顶金色纱帐,绣着团簇的牡丹。看样子,都是极值钱的物件。
门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来了。周木子赶紧松开了金纱帐,端坐在床边。
一个身穿鹅黄衣衫,梳着双髻的女子端着半铜盆热水走了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周木子,如水浅笑道:“公子,你醒啦。”
公子?她叫我公子?
周木子愣愣地看了她半晌,大脑有些短路。
他张了张口,却脱口而出:“映心。”映心?脑海中明明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怎么会脱口而出?
咣当,黄衣女子手中的铜盆突然坠落。水流了一地。
“你怎么了?”周木子一头雾水,又问了一句。
“公子……”黄衣女子惊愕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眼神里蕴着说不出的复杂,似欣喜,似心酸。“你认得我了?”
她便是映心。
头一次被如此美貌的女子这样盯着,周木子只觉得心跳加速,脸红得如同天边的朝霞。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局促不安地坐在床边,任由她温婉的目光在周身游走。
四目对视,女子明亮的眼眸中,映出自己的影子。
周木子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立刻走到铜镜前。
棱角分明的轮廓,挺拔的鼻梁,微薄的嘴唇。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衣服,略显苍白的皮肤,还有,他刚才根本没注意到的身体——修长而俊停的身体。
多么俊秀的男子,俊秀到周他根本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
本就不是自己。
初夏时节,阳光是暖融融的,只有周木子觉得如同置身冰窖,浑身冰凉。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不慎落水,醒来时,已置身另一个时空,而且有了另外一具身体,成了另外一个人。
虽然他不相信,但的确是事实。
不是大唐芙蓉园,而是,大唐。
怎么会这样?
前所未有的无助忽然袭来。
孤独如丝,紧紧缠绕。
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近来流传着一件奇闻,在朝为官的上官老爷家从小痴傻的二公子上官鸿突然恢复正常了。
更神奇的是,他竟然在一夜之间会了裁衣。
上官鸿常年痴傻,本是要在上个月要娶亲冲喜的。要娶的是一户远亲家的女儿,芳名梦梅,听说也是个姿色卓绝的女子。不曾想到还未到大喜之日,便已恢复了神智。上官老爷惊喜万分,说这冲喜果然有效,便更坚定了给儿子娶亲的念头。
周木子看着满宅的人喜气洋洋地购置物品,收拾宅院,不由得长吁短叹。初时,他并不能适应大唐的生活,说话做事磕磕碰碰,家人也只当他病还没有好彻底罢了。他不知该如何跟那些人解释,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上官鸿,而是一个意外而误入了他身体的倒霉蛋。然而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说,他们都不会相信,或许还可能以为他旧病复发呢。
湖边,已经成为上官鸿的周木子愣愣地看着一泓碧水出神,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呆在这里吗?
不,他不要。他不要做什么有钱人家的二公子,不要娶那个素未谋面的富家小姐。
或许,再次落水,就可以回去?
念头一但小荷露了尖尖角,就如同阳光下的野草一般疯长。
“公子,想什么呢?”宛若莺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木子吓了一跳。
鹅黄衣衫的女子盈盈走来,身姿娉婷,如出水芙蓉一般。她笑靥如花,仿佛一阵温暖的春风,吹散了他心里的阴霾。这便是那天他一醒来见到的女子,他的侍女,映心。自从那日初见,她的如花面容,便深深地映在他心中。
以前,他相信日久生情。可是他初来时看她的第一眼,却让他一见倾心。
果真是人如其名,映心。
他甚至忘了她只是一个侍女。
“映心,来,坐下。你来府上几年了?”
“五年了,一直都在府上照顾公子。”映心没有坐,只是看着他,脸上挂着浅浅笑意。
“那,你想你的家人么?”五年了,周木子心里一惊。
她的目光黯淡下来,摇了摇头:“我家里,没人了。”然后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的湖水出神。周木子看着这样温婉如玉的女子,突然有些羡慕那个上官鸿了。
微风过处,她的青丝翩然舞动。他看着她,她乌黑闪亮的双眸如水般澄澈,使这湖中的碧波也黯然失色。
一个句子闪过脑海,是诗经里的名句。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映心,你姓什么?”
“没……”
没姓?怎么可能?周木子正想询问时,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鸿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啊。”
那是将要嫁予他为妻的梦梅。她自小与上官鸿指腹为婚,后来家道衰败,便寄居在了上官家。
明媚妖娆的女子匆匆跑来,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周木子皱了皱眉,站起了身。映心低着头,对了锦衣华服的女子福了福身:“梦梅小姐。”声音中满是恭谨。
“你下去吧。”梦梅眼光扫过周木子身旁的映心,淡淡地挥了挥手,而后撒娇似的摇着周木子的胳膊,“鸿哥哥,今晚我想放河灯,你陪我去嘛。”
周木子含混地答应着,视线却一直延伸到远处,直到那个鹅黄的背影消失在目光尽头,方才如梦初醒,回过了神。
长安城的夜晚,灯火绚烂,无比繁华,热闹不减白天。
气温下降了不少,幽凉,惬意。曲江边上,早已有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携手并肩在放河灯了。水面上飘着各式河灯,仿佛坠入水中的漫天星辰。
周木子看着梦梅将一盏梅花样的河灯点亮,放入水中。那河灯忽明忽暗,飘飘然随水而下,如若会发光的浮萍一般。伤感瞬间填满了心房,自己在这异世,不也如同这河灯一样吗?无依无靠,游离飘渺。
正在出神的时候,却忽的感觉身前一软。竟是梦梅偎在了他的怀中。
柔弱无骨的女子,玲珑有秩的身姿,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胸口的起伏。她发间芬芳萦绕在他的鼻尖,然后一丝一缕地,钻入了他的心上。
“鸿哥哥,”她在他的耳畔低语,“你猜,我方才许了什么愿望?”
“我,不知。”
她咯咯地笑着,说:“我希望,能穿上你亲手为我缝制的嫁衣。”
满河花灯的颜色突然淡去,江边的人声也逐渐静谧。她如水的眸子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含着脉脉柔情,仿佛,要把他看到心里去。
黄莺啼早,清梦频扰。
清脆莺啼将周木子从梦中吵醒。昨夜和梦梅放完河灯之后,又被她拉去饮酒。回家时已到子时,困倦非常,倒头便睡。
梦中,芙蓉锦帐,红烛摇影。云鬓花颜的女子依偎在他身畔,耳鬓厮磨,缠绵悱恻。那梦如此真实,真实到,她如雪香肩上的一粒朱砂痣,都清晰可见。
映心,他梦呓着。
睁开双眼,看到一个玲珑的背影。
她对着铜镜,细细地描绘着柳眉,又用小指挖了一小块胭脂,染腮,绘唇。她听到响声,转过头来,声音中半是喜悦,半是娇羞:“鸿哥哥……”
竟是梦梅。
周木子凛然一惊,坐起了身:“昨晚……”
粉妆玉琢的女子花容忽的染上了两片红霞。她什么也没说,低下了头。
周木子掀开被子,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原来,梦非梦。
雪白的床单上,绽开着一朵殷红的花。
美丽。妖娆。
如此刺眼。
一连三天,周木子都将自己关在屋内,裁制霞衣。
他已经完全放弃了要离开的念头,甚至强迫自己,不去思念映心。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爱的,是梦梅。梦梅,这个为了他付出了太多的女子,他定不能负她。
他要为她裁剪出,天下最美的嫁衣。
修长的手指间,锦缎纷飞,如同翩跹起舞的彩蝶。阳光跳跃在指尖,然后又被剪成碎片。地面上层层叠叠,堆满了破碎的布料。
终于,周木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一件绯色霞衣出现在了眼前。金丝缝制的衣领处,绣着一支清瘦的白梅,在阳光下泛着洁白的光,熠熠生辉。
嫁衣绯若晚霞,梅花素若冬雪。
他仿佛看到了成亲那日,她穿着这件嫁衣,成为他的娘子。
梦梅,这嫁衣,只属于你一人。
“公子。”一声轻唤,周木子这才回过了神,看见映心端着饭菜静立一侧。他太投入了,根本不知道她何时进来,又侯了多久。只看到她手中的饭菜,早已凉透。
“映心,过来。”他面有愧色,但却很快被喜悦所替代,“你看看,这嫁衣,看好吗?”
她笑着,说:“公子,这梅,还是红色好看呢。”
“我觉得,梦梅她,更像这支白梅,”他轻抚着那朵梅花,“纤尘不染,纯洁无暇。”仿佛那梅,就是他心爱女子的化身。
他满眼深情,都给了她。却不曾留给身边的女子,一丝一毫。
连他自己都以为,他真的爱上了梦梅。
他不曾看到,身边强颜欢笑的女子,转过了身,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盈盈泪光。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
婚期,已临近了。
周木子捧着裁制好的霞衣,兴冲冲地跑向梦梅的闺房。他要让她看看,他亲手为她缝制的这件独一无二的嫁衣,她,将会是世间最美的新娘。
然而,敲门的手却僵住了。
“听说上官鸿这傻小子最近在为你缝制嫁衣,”是男人的声音,“哈哈,他还真以为你要嫁给他了呢。”周木子听得出,这是上官家的大少爷,他的大哥,上官岚。
女子的银铃般的娇笑传来:“我只不过略施小计,就让他对我死心塌地的了。” 是梦梅。
“哈哈,只要除去了上官鸿这个障碍,到时候,老头子一死,所有的家产都是我的了,”上官岚的声音充满了期盼,“谁又能想到,他的如花美眷,竟是我的人呢。”
“哎呦,你坏死了,说这个干什么啊……”
然后,是肆无忌惮的笑声。
周木子脑子一片空白,茫然站着,空洞的眼神一直绵延到天际。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这就是,所谓的亲情,和爱情?
曾经,他以为他已经把他想要的,都握在了手心。然而张开手掌,却发现,空空如也。就如这天边的浮云,虚无,飘渺。分明就在眼前,伸手欲触及时,却发那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远在天边。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
准备工作依旧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上官府各处都挂上了大红锦缎,热闹非常,好不喜庆。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只不过,有的真,有的假,纷繁复杂。
夜凉如水,玉蟾当空,散着淡淡光晕。世间最美好的是人心,最丑恶的,也是人心。明月虽美,却未必照得亮人心的阴霾。
“鸿哥哥!”
周木子正欲睡觉,却看到梦梅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