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淅淅沥沥的冬雨中前往美术馆看黄永玉的作品展，一路所见的行人都已穿上了厚实的衣服抵御这场寒潮，街边坑洼处积起了许多泥泞的小水潭，潭面在雨点的敲击下泛起圈圈涟漪。美术馆前有两颗古老高大的银杏树，其中一颗满身金黄，时而飘曳出几片落叶，另外一颗则只剩下干枯粗糙的树枝，在寒冬中岿然不动。黄永玉作品展的宣传幅一眼可见，在深红的底色中他和他的大烟斗一目了然，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像个孩童一样咧开嘴微笑着，如同八十年前的那个顽童一样充满生命的活力。新书签售会已在上个月底结束，经过半个月的展期之后，前来观看的人依然不少，老人小孩，青年男女，不一而足。
此前并没有潜心读过他的著作，只是一直在报刊杂志中零零星星地读到他的文字以及别人写他的文章。有时候生活总喜欢在漫不经心之中给人以欢喜，就好像以前刚开始了解到星云法师这个人物，而在几天之后就在西安博物院看到了他的书法展。这次黄永玉的长沙作品展，以及曾在武汉美术馆看过的游义云书画展，都是这庸碌生活予我的馈赠。这个沱江边上的小胖娃，在凤凰县云撩雾绕的秀丽山水中出生成长，又在小小年纪里远走他乡，在福建的瓷坊里，在香港的渔村中，他的生命逐渐焕发出光泽。而在九十年时光之后的今天，他辗转漂泊过北京、上海以及台湾之后终于决心一路唱回故乡，将他的生命画卷在世人面前缓缓揭开。
这次作品展的策划方还是相当用心的，把其零零碎碎的图文资料以及众多的绘画作品整理编排得井井有条，只需要在展区的作品墙前缓慢移动脚步，便浑然不觉地进入到了他的生命之中。刚开始的许多诗歌碎片都极容易直抵人心，故乡风景的浅笔勾勒，彼时心情的点滴记录，这些碎片融汇时幻化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对于后面的众多绘画作品我自然是一窍不通的，只能走走过场凑凑热闹，在那些大胖子和小细棍的表层意象中一笑了之。许多小孩子围坐在某个展品墙的角落抱着画板临摹起来，零落着的几位老人目光炯炯地观赏画作，深沉的眼神里偶尔出现一些复杂的情绪，展区里的人越来越多。
接着走入“比我老的老头”系列展览时，仿佛刚从一个人的心灵世界离开之后，又突然撞击了一个时代的心脏，恍惚之间触动不已。最后站在当天签售会的现场前，他当天坐过的位置还在那里，签字的笔和胶擦还躺在书桌上，而台上空空如也，台下尽是虚席。那个时代的痕迹已经很难在如今的世界中找寻，那个时代的人度尽人世劫波依旧风流倜傥，可惜他们的背影一个接一个在人间消散，后人在缅怀先辈的同时对于这一代人不无忧虑。我之所以会怀念那个时代的人与事，是因为在这个古老的文明剧烈转轨的时候，他们如同赴汤蹈火般展示了他们的虔诚与决心。今天的世界于蒸蒸日上的阳光之中还面对着乌云的袭击，是否能顺着他们的足迹走向光明还未可知。
十天前南非的曼德拉去世，瞬间触动了整个世界的神经，近百个国家元首以及数十万的民众为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程送行。我想起在初中学校旁边的那间图书馆里面所读过的那些人物传记，印度的甘地，中东的阿拉法特，在硝烟弥漫的断壁残垣中，他们的故事依然坚守了对于美的追求，不能不说这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尽管这个世界曾有过那么多泯灭人性的黑暗，黑奴被贩卖，犹太人被屠杀，印第安人被灭绝，但我们仍然应该对人类的未来始终持有信心。因为我们可以轻易地在每个民族里面找到这样的人物，他们像是晚星一样在黑暗中缓缓升起，把自己燃烧殆尽以照亮人类的黑夜。也许今天的我们对于那些往事并没有多少印象，而就像电影《斯大林格勒》落幕时的那句话一样，我们应该感谢我们的父辈，感谢那些老头们，是他们让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黑暗。
前几天是南京大屠杀的76周年纪念日，却并没有什么纪念活动，相比起那些时不时的娱乐八卦闹得整个国家沸沸扬扬，这个纪念日甚为惨淡。相比起以色列的犹太大屠杀纪念馆甚至是日本人的神社，我们确实应该从镜子之中看见自己的缺失。想起大一的这个时候偶然碰见万老，那时他正在打印店里面复印一份关于缅甸远征军的资料，是他们那群老人千辛万苦搜集的一些确凿的文献数据，仅仅是希望能得到政府的帮助，让他们兄弟的尸骨不要在异国的寒冷土地上继续荒芜。当时万老神情有些激动，不断地向旁边的人讲诉着他的目的，他的要求。而包括我在内的人，却有一种在今日想来无法忍受的无知与漠然，当时万老一定觉得心里不好受吧。今日想起他穿着黑色大衣在冬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身影，心中不免有点酸楚，以及那封饱含着众多老头期望的书信，十有八九也石沉大海了吧。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仍然应该坚定地相信这个民族的未来，它会在现实的弊病与古老的仇恨交错之中向前走去，走向光明。因为它拥有着那么多虔诚而执着的老头，黄永玉在家国变迁中坚守诗意刻画美好，陈寅恪在双目失明里完成两部中古史巨著，王国维与他的文明共命运，鲁迅把他的笔尖削成了武器。这些老头们拯救了这个文明，并让它走上了新的轨道。而再过八九十年之后，也许我们早已故去，而后人会指着我们的画像说道，这些比我老的老头，让这个文明终于实现了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