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二十世纪最后那年的冬季,北方下了一场好大的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
待到第三天中午大雪停了。
一阵唢呐声从豫东平原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里传来,声音刺破了阴霾的天空,在冷寂的冬天里传出很远。
天空中,不时有几朵雪花飘落下来,一支出殡的队伍如一只在冰天雪地里蠕动的蜗牛慢慢出了村子向南而去,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一条杂乱的脚印蜿蜒地通向村里。
一片残破的枯叶被雪野里的冷风裹挟着,从高空里飘落到出殡的队伍前,打在一个唢呐手鼓起的腮帮子上,受到阻力的残叶打着旋儿落在地面上。
殡队前的两个唢呐手边走边吹着哀婉的曲子,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尖僵硬地按出曲调来。后面跟着八个壮汉抬着一副漆黑的棺材,吃力地走在湿滑的雪路上,虽然寒风刺骨,可是他们额头上已冒出细密的汗滴,大口大口地喘着,可见棺木的确不轻。棺木上方罩着高粱秆和彩纸扎做的楼宇,唤作金童玉女的两个小纸人分由两位半大小伙儿用手举着,随行在棺椁的两旁。
紧跟着就是一副一人多高的招魂幡,冷风卷着招魂幡尾不时发出啪啪响声。
招魂幡下,一群全身缟素的人哭得肝肠寸断,他们都是这一故去婆婆的至亲。其中一位中年男人手拿招魂幡,怀里抱着个烧纸钱的瓦盆,不用说,他就是这位故去老人的儿子。另一位中年妇人双手捧着老人的遗像,头上戴尖尖的拖着长白带的孝帽,满脸的泪痕。往后看就是头戴孝帽、腰系白布的亲朋乡邻以及不相干又喜欢看热闹的闲人。
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在一个十字路口炸响。
移动的棺椁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棺椁前,一位主事的长辈摆上三只粗瓷大碗,中间碗里盛着一条煮熟了的猪肉,上面插着两根竹筷,另两只碗里放着几个白面蒸馍。打招魂幡的中年人抱着瓦盆跪在地上,把瓦盆放在身前,从挎篮里拿出大把的纸钱,烧了起来,燃烧后的纸灰被冷风吹得到处都是,还裹挟着未燃尽的纸钱飘向空中,那些全身缟素的妇孺顿时哭声大作。
烧过纸钱的中年人,站起身来,满脸的悲戚,他身后上来亲朋和乡邻的男人们,按辈分站好,随着这个烧纸钱的中年人向棺椁内故去的老人叩首作别。三通叩首后,作为孝子的中年人把面前的瓦盆高高举过头顶,奋力向雪泥的地面砸去,或许是地面被雪水浸得松软,瓦盆被摔得翻了几个筋斗,并没有四分五裂。那些看热闹的闲人窃窃私语,而中年人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中原自古丧葬习俗中葬前摔瓦盆是有说法的:棺内逝者,死去无牵挂,摔盆必碎;有未了心愿或对儿子儿媳不满,摔盆不破。难怪中年人的表情是那样的不自然。瓦盆不破不能起棺,所以必须继续摔,直到摔碎为止。这一次,中年人又高高地举起瓦盆,狠狠地摔在地上,令中年人更为难堪的是,瓦盆只崩裂了一个豁口,并无碎裂。一些旁观的闲人不合时宜地发出低低地笑声,那笑声犹如一把利箭射向了中年人。此时,他的脸上犹如阴霾的天空,十分地难看。那群全身缟素的亲人此时哭声也小了,有的停止的哭声,怔怔地望着中年人。中年人第三次把瓦盆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次他仰起脸,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好像在祈祷着什么,然后用力地摔向地面,这次瓦盆被摔得四分五裂了。
唢呐声响起来了,鞭炮声炸起来了,棺椁启动了,出殡的队伍继续走向雪野之中。
一袋烟的功夫,出殡的队伍拐向了一片坟园,坟园被大雪覆盖了,几十个坟头好像刚出笼的蒸馍,寂寥地矗立在漫无边际地雪地中,而此时却被这支出殡的队伍打破了寂寞,顿时热闹起来。
虽雪深没了脚脖,但脚踏过的地方,露出青青的麦苗。此时,不远处惊魂的鞭炮声又噼里啪啦炸响了,或许这震耳欲聋的响声惊醒了已在雪中沉睡三天三夜的麦苗。
坟园东南角的一个坟墓已被扒开了一半,新翻出一片黄色的泥土,在整个雪地里特别扎眼。走到近前,已挖出一个西北东南走向的长方形墓穴,正等待棺椁的安放,墓穴不远处,下葬前最后的祭拜开始了,棺椁前端挂上老人的遗像,也照样摆放着那一碗的猪肉和两碗的馒头,这次不用摔瓦盆,只需叩拜就行了,按照长幼有序次第进行,不过中年人始终陪着叩拜。
随着主事的长辈一声“起葬了”,罩在棺椁上的纸楼宇被拿开了,金童玉女的小纸人填进了纸楼宇内,堆在了下葬坟墓的一旁,纸楼宇下又堆放了很多的纸钱和冥币。
先前手捧老人遗像的中年妇人抱着棺椁痛哭不止,口中不断哭喊着:“妈呀,你这一去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苦了一辈子还没有享上几天的福,女儿不孝啊!”主事的长辈赶紧让两个年轻人把她拉开,棺椁在八个壮汉的吆喝中慢慢地落进了墓穴。封土时,中年妇人又哭诉着跳进墓穴,又被主事长辈拦下,几个小伙子拎起铁锹开始了封土。
此时,墓穴旁的纸楼、纸人、纸钱冥币燃烧起来,火乘风势越烧越大,火中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斑驳声,碎片的纸灰顺着风势直冲到空中,又飘落在墓穴旁人群的脚下。鞭炮声响个不停,唢呐声声声催悲,哭声撕心裂肺,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无边的雪野中奏响了一挽无尽哀曲。
在一挽哀曲中,一座新坟在雪野中拢了起来,出殡的人群逐渐散去,连戴着尖尖的拖着长白孝帽的中年妇人也最后一个离开了。
鞭炮声听不见了,唢呐声也听不见了,哭声没有了,唯有燃尽的纸灰随着风儿雪上滚动,白雪上顿时覆盖了很多小小的黑点。
新坟上唯有封土时被挖上的青青麦苗和枯败的草根随风而动,可这位老人并不孤单,因为她已经和早已故去的老伴合葬了,或者这是另一方式的团聚吧。
这就是我外婆的葬礼,她终年83岁。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高凤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