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想象里,1946年的北平的春,应该是那只在灰蒙蒙云雾上高飞的彩色纸鸢,品红墨黑槐黄湖绿衬着白的云峰、蓝的天,晃悠悠腾着一缕细线,在凛凛清风里格外招展。
像花瓣一样层层簇拥的云朵来了又去了,光线也因此明晦不定。而脱去棉袄的人们大多没有看到这些,他们在忽浓忽淡的日光下步履匆匆而稳健。漫天的柳絮迎风飘来了,一些人停了停,眯着眼,视线随着其中的某一缕上下回绕,再悠悠投向墙畔明晃晃的桃花丛里。看罢了那去处,嘴角上不自觉噙着的一抹笑也慢慢地收了,又重新拾起脚步,低下头掂量起即将要办,或者只是在心中无限缠绕的心事。
对未知的期待总是潜藏着不安与欣喜,而七岁的你看见的未来,当然只属于,也理应属于后者。
白帽胡同七号。春三月。柳絮踩进院里,在人们的头顶载沉载浮。你和几个兄弟正在书房鼓捣父亲托人从德国带回的钢丝录音机。五哥吊着嗓子先来了段白帝城,众人使劲憋着笑,在一旁收音的二哥更是乐得差点握不住话筒。而你聚精会神地盯着不停旋转收音的丝卷,一边略微拧了拧右下方的旋钮。
“不是那个。”大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是放音的,output。哎,这回对了。”
你扭头冲大哥感激地笑笑。大哥是你除了父亲外最崇拜的人了。你简直不敢相信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能帮父亲打谱,与三叔研习书画,陪舅舅赏玩古件,和白云观的道长讲经谈玄,就连最近常来找父亲的那位高鼻子深眼睛的荷兰大使,大哥与他侃起各国轶事来也头头是道。
连太太也说,大哥最像祖父了。文武双全,才华横溢,最难得还能端正其身,慎独其行。就有一样不好,心气儿太高,如今家业不如往前,又逢战乱,将来在外面难免得磕绊些吃点苦头。
可是将来嘛……离我们很远不是?你快乐地想。大哥这样喜欢自由自在的人,若能永永远远的这样多好!
一曲终了。你快手快脚地缠好录过音的钢丝,正准备放。下人悄悄进来打了个千,说老爷和几位贵客在花园长厅那饮茶,等大少爷过去。
待大哥走出门。你和五哥打了个眼色,也偷偷跟了上去。
大哥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快,你得三步并作两步才勉强跟得上。走了半晌,好容易看见紫藤架下父亲一群人的身影了,没想眼前一花,一个灰白色的人影旋过来。然后身子猛地一轻,就被这团白影腾空抱起,而你在这时也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安道长!”你叫道。
被你称作安道长的那人咧嘴大笑,用力揉了揉你的脑袋。“才个把月不见,七哥儿又长高了一截。”
你不好意思地笑笑,问:“对了,安道长,下个月白云观的雅集我能去不?父亲说我不准去……但是三叔、大哥,还有那个荷兰大使都能去……”
“哥儿想去?”安道长蹲下来,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你凑得近,可以看见他花白的胡子和脸上一道一道的皱纹,像老树的树皮,枯涩却又温燥。“曲子学到哪首了?”
“平沙学完了,现在在弹鸥鹭。”
“呵呵,哥儿就是聪明。”他一把将你搂住,把嘴凑到你的耳边,一字一句小声道,“去求你大哥。”
你恍然大悟,乐得差点跳起来。“多谢道长!”话音还未落呢,你已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后来忆起此时此刻,那可能是你与安道长最后一次的谈话罢?(白云观的雅集你最终未得成行。)他立在紫藤架下两袖飘飘的背影,风的声花的香,柳絮轻舞,日光静耀,多么美好的午后光景。几个月后的一个深夜,他和观里的督馆五花大绑地被拖到方丈院,浇上煤油,然后捆在树上活活烧死。
他的死因,至今仍是众说纷纭,不辨真假。与那个年代相关的一切已渐渐湮没。老宅不再,斯人俱往,连他送给父亲的两张老琴也去了各自的去处。而若干年后你与学生们不经意间谈及此事,也只能微皱着眉头,向那往事的疏影里苦笑轻叹。
云何离合悲欢,生住异灭,一切只是开场。
而白云雅集图上的题字墨迹历历:
于时战云未敛,兵戈载途,执手言欢,共庆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