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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绝书局

贡院是开科取士之地,周围亦是文人雅士的汇聚之所。贡院西街上满是文房四宝、书画碑帖的店铺,翰墨宣纸十里飘香。

左钧直足下不停,直奔那一间古朴雅致的书坊而去。

崇光一朝,女帝重武但不轻文,广办学校,大开科举,重儒礼贤,致使文教之风大盛,囊括古今、汇合经史的《太平渊鉴》的编修,更是助长了私人藏书和编修书目的风气。书籍刻印从官家进入民间,各地书肆书坊纷纷兴起。

只是坊刻之书,质量参差不齐。在左钧直看来,京中能与国子监、司礼监等官刻媲美的书坊只有一家——三绝书局。

只是这三绝书局十分清高,郢京之中,仅皇城东北国子监外成贤街和东南贡院西街两家,而且书价较其他书坊高出一两成。她每每去三绝书局,都需得穿过大半个京城,一去一来,便是一天。

即便如此,她仍是常常省下钱去买三绝书局的书。白棉纸或者开化纸,墨色考究,赵体字秀逸中透着刚劲,白书口黑鱼尾,整本书就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更别说其中内容了。相比于其他坊刻本随意窜改作伪、一些司礼监刻本校勘不精,三绝书局的刻本底本优良,多重善本,绝对是不输国子监刻本的圭臬之作。

她估摸着左相众人回府的时间,先去了一趟离左府不太远的贡院西街三绝书局。不能再在涌金口说书挣钱,如今她已经买不起书。所以能看一看也是好的。

她在三绝书局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一通,都没见着自己那写字本子,便去问那坊主。

“走走走走走!没看见没看见!你这小叫花子也来三绝书局看书,要不是看你还算爱惜,早轰你走了!”

左钧直心中焦急,央求道:“可是我只在这里停留过……可以麻烦您再问问坊中其他人有看到么?”

“一本破写字本子有谁稀罕?出去出去!打烊了!”

坊主连推带搡地将她赶了出去。

左钧直孤单单站在门口,鼻酸喉哽,想着这一日所受的委屈,几乎要哭。

“这位小公子,我们东家有请。”

左钧直惊得一抬头,却见一个长得颇是精明的年轻人站在旁边,伸手将她往书坊中引,那坊主尴尬地垂手站在一边,模样对这年轻人十分忌惮。

左钧直跟着那年轻人,问道:“这位大哥,你们东家是谁?为何要见我?”

那年轻人边走边道:“我叫刘歆。你要找的东西,在我们东家那里。”

开门一阵脂粉香风袭面而来。

房中侧对着她的金丝楠木大椅上坐着一人,着青莲色秋水纹锦绮直身,身段修长挺拔。一双长腿并粉头皂靴交叠搁在面前矮几上,支着脸的右手上四枚金银捻丝翠玉指环。

左钧直幼时也是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的,十分识货。心道我的乖乖,这套行头就够自己吃个十年八年的了。

身后咣啷一声,门被刘歆从外面锁上了。

左钧直本该有些忐忑。可是她下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写字本子,正在那人左手上拿着,翻开来看得津津有味。

一种被窥见隐私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左钧直扑过去,劈手就夺那本子。

那人状似看得入神,反应却极其敏捷。手一动左钧直便扑了个空,反被他收足一绊,跌到在他面前。

“啧啧,小丫头一来就投怀送抱。”

左钧直大羞,手忙脚乱从他身上爬起来,才见这人二十四五年纪,一双桃花眼风流不羁,微翘嘴角似乎带着玩世不恭的讥诮。他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就像在逗弄一只小猫儿一般。

左钧直伸出手,理直气壮道:“还给我。”

那人活动了一下颈骨:“不还。”

左钧直几乎傻眼,“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厚脸皮!”

那人扬扬手中本子,道:“你小不丁点儿一丫头,就写什么孽海情天的,我看你才厚脸皮儿!”

左钧直顿时脸色血红,“你偷看!小人!”

她情急之下,也管不上那人是个什么人,直接就斥责起来。那人却也不恼,“上面又没写名字,我怎知是你的?”

“里面都是我写的!”

“哦!”那人笑得奸邪,“‘芸娘和那和尚进了房,闩上房门,那和尚一把扯开芸娘腰上的红绫汗巾子,口中叫道——’后面是什么?”

左钧直面如火烧,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或者拿把刀将那人剁成肉泥。咬牙愤恨道:“你到底想怎样!”

那人这时反而收敛了几分刚才的调笑之意,意味深长道:“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叫刘徽,徽州的徽。”

左钧直尖叫一声,差点昏倒过去,唰唰后退几步去开门,可怎么打得开。

左钧直扒着门缝,缩着身子骂道:“你这个淫贼……这里是教化之地!难道要光天化日抢我去繁楼么?打死我也不会从了你的!”

她此时真是后悔不迭叫苦不已,心想怎会为了那本子鬼迷心窍地就被骗进了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小房间中!

刘徽是谁?郢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那繁楼的东家,人称刘爷。

繁楼为何?那更是名扬天下,东安门外琼玉海畔,郢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虽是酒楼,更有佳人。前朝与帝上有过一段风流佳话、北齐侵入时拒侍齐人投水而亡的名妓素涛,正是栖身于繁楼之中。及至本朝,繁楼在刘徽手中更是兴盛胜过以往。

这刘徽,是出了名的斗鸡走狗流连花丛的花花公子,据说挑女人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好,往往幼年时就买入楼中加以调/教,十四岁出道,二十岁清籍走人。是以繁楼的美人,没有其他地方能比。

刘徽踱到左钧直面前拎着她的领口将她提起来,恐吓道:“要是不从,我就将你这本子上的故事付梓,告诉天下人说是左相之孙左钧直所写,写的正是左府中的龌龊事儿,想必一定畅销。”

左钧直闻言,心中猛然一惊:你怎知我是左相之孙?还知道我是女孩儿?直觉以为当时暗中监视自己的,刘徽也有一份,怒气攻心,伸手就向刘徽脸上挠去。

刘徽也未想到左钧直方才那么怯懦的小猫模样,转瞬就伸出了利爪,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她抓出了几道血印子。眸光骤缩,翻腕便将左钧直的双手反剪背后,令她动弹不得。恶言恶语道:“还敢跟爷动手?信不信爷现在就结果了你?”

左钧直只觉得手腕剧疼,心中更是灰冷。

虽然左家不承认他们父女,但她毕竟姓了左。左家世代文儒清誉,若是因她声名尽毁,她必然心中愧疚。

然而她又岂能堕入风尘……爹爹和娘亲会作何想……

她这般一想,只觉得走投无路,无论自己如何做,都会牵累爹爹,眼泪顿时簌簌而落,把自己从头到尾恨了千百遍。

刘徽目露凶光:“想好了没有?爷的耐性,很差。”

左钧直萎靡着咬咬牙:“我从!”

刘徽松手将她丢了下来,嗤笑道:“真没骨气。”

左钧直擦擦泪,小声道:“左相虽然不认我这个孙女,但肯定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肯定会把我从你手里赎出来的。”

她尚无机心,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了出来。刘徽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算盘,不由得一乐,又多看了她一眼。

左钧直警惕地向后缩了缩,“我还没十四岁,你不可以动我。”

刘徽哈哈大笑,这丫头可够认真的。

“我有说要你去繁楼么?”

左钧直惊奇地看向他。

“你那写了半截的文儿我喜欢,想让你给我写小说。”

左钧直大大松了一口气,又马上警觉起来:“不行。”

刘徽顿时沉了脸:“不行?”

左钧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斟酌了一番,小意解释道:“刘爷既知我是左钧直,就当知道,我是刚犯过事儿的。若是写了,岂不是会牵累刘爷?”

刘徽眯起桃花眼:“只叙风月,不议朝政。”

左钧直低头不语,刘徽道:“一本书二十章,二两银子,卖得好有抽成,如何?”

“绝不泄露你的身份,立约为凭。”

左钧直并非不动心。二两银子,足够她和爹爹一月用度。只要她努力写,一个月写个一两本不成问题。此前看郎中、买药,都是翛翛出的银子。她不想欠翛翛的情。

刘徽看出她内心动摇,狡狯一笑继续引诱道:“写得好,让三绝书局给你刻印,如何?”

左钧直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双目亮光闪闪:“你说的是真的?三绝书局可以印我写的书?”

须知三绝书局主做儒生和官员的生意,所刻印的书籍大多经史,极少传奇、小说这等市井通俗文字。对于经典之外的书籍,挑选极苛。除文坛泰斗、世家大族大多有自己的私家刻书外,其他士人学者皆以能得三绝书局刻印自己诗文集为荣。

左钧直过去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说的、写的故事也能变成清晰饱满的印刷体,为万众传阅,千古流传。

不料这个机会今日竟从天而降。

从天而降便罢了,还是三绝书局,她最最推崇的三绝书局!

刘徽道:“三绝书局是我开的,当然我说了算。”

左钧直奇道:“你不是开青楼的么?”

刘徽摸摸脸上的伤:“开青楼就不能开书局了?哪个王八蛋定的规矩?”

左钧直被哽了一下,嗫嚅道:“刘爷真是雅俗共赏……”

刘徽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素色芳风沉香三十二骨扇,展开来悠哉摇了两摇,道:“我倒是想让你进繁楼,可惜你这丫头就算长开了也算不上个美人儿,我岂不是自己砸自己招牌?”

左钧直慌忙摆手:“别……刘爷,我觉得就给您写书,挺好!”

刘徽以扇掩面,暗自大乐,明明是自己捡了她的本子讹她,倒像是她欠了自己一样。

左载言原本是左相最心爱和看重的儿子,白度母亦是乌斯藏和西域身份不凡的人物,两人人间龙凤,没想到生女竟痴憨似此。

签完契约,左钧直踌躇半晌,问刘徽道:“刘爷,我可以先预支十两银子么?”见刘徽沉眉看她,忙解释道:“我家中……米缸快空了,我想买些米粮,捉一只鸡,给爹爹补身子。我一定尽快写完五本给刘爷。”

在泰丰源丢了那袋米,让她连日都只能煮粥吃。米粒舀给爹爹,她也就喝些清汁而已。

刘徽绷着脸道:“若你的书写得不好呢?我们可是约了,若我不满意,分文不给。”

左钧直狠心道:“倘是刘爷不满意,我去给刘爷做长工。我就住在南城舂米胡同,爹爹不能行走,我断会扔下爹爹跑掉。”

刘徽拍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道:“一言为定。不过爷身上没零的,你就给爷写五十本罢。”

左钧直掐指一算,五十本一百章,估摸着起码要写个四五年。

四五年就四五年罢……便是四五十年又何妨?

自己总算也有个安身立命、奉养爹爹的活路了。

左钧直小心收起银票,心想左载贤白给她一百两银子她不要,当时在泰丰源为了一两银子就唱了十八摸,惹了官差,今天又为了刘徽这一百两银子把自己的这辈子都押上了,自己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只是爹爹娘亲都说过,但随性而动,凡事无愧于心。

钧直钧直,钧乃衡量,直乃公正,可是她从来不会去权衡计较,所倚赖的,不过是一颗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心罢了。

“爷,你的脸……”

刘歆眼睛发直,爷脸上那几道伤,分明就是女人的指甲印子……

爷自号江北第一轻薄儿,这皮相可是很重要的——之前就连爷最宠爱的阿桐姑娘、最泼辣的季芃姑娘都不敢动爷的脸,今儿竟让那小娃儿破了例?

偏偏爷看起来还很高兴?

哼的还是当下最时兴的小曲儿《劈破玉》?

刘徽埋头翻着契书,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抓得好。爷晚上要去赴户部邱侍郎的宴,正发愁缺点儿点缀。”他抬起头来向刘歆得意一笑:“爷今儿这兔子逮得准吧?”

刘歆谄媚地举起大拇指道:“爷料事如神!说左老爷子过散生那小丫头会过来,还真来了!”

想起刚才房中的那一声尖叫和左钧直细白腕上的红指印,刘歆诡笑着凑过去:“爷吃惯了大鱼大肉,改吃素了?”

刘徽斜乜了他一眼,“丫头是有点意思,不过爷的口味,还没这么清淡。”

斜阳萧暮,烟云之外寒鸦数点。

郢京南眺淇水悠悠,北望苍山隐隐,端的是山河开阔,气象万千。

京城、皇城、宫城,城墙三重,围起京畿恢宏之地。此刻那皇城之中,校场之内,数个轻胄薄甲的少年正挥汗如雨,负重狼奔数百里之后,纷纷瘫倒在地。

“凭什么括羽那小子刚来就能被免了武训课,老子就要在这里被叶寡言操练啊!啊!”

“莫飞飞你就闭嘴吧!”陆挺之喘着气道:“人家还不会走路就会骑马了,自然不是你我这种从小提笔练字的人能比的。”

莫飞飞哀嚎一声,“可是林玖也没被免啊!”

段昶看着那唯一一个跑完还若无其事站着的影儿,悲叹道:“人家那是陪练……最惨的是左杭好伐!”

左杭年纪最小,面朝下死尸一般趴在枯草地上,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地哭诉道:“好容易爷爷生辰能回府一趟,早上还没醒就被叶寡言给抓回来了,呜……”

莫飞飞郁愤道:“老子只恨没有早生两年,像少卿那样堂堂正正做官也好啊,免得被叶寡言欺负!”

陆挺之笑道:“或者你做女人也行,喏!”

他朝韦小钟的方向努努嘴。韦小钟正端坐白马之上,背着一箙白翎箭,矢出如流星,镞镞直中鹄的。她因是女子,不必与男子同训,只练马术和箭术。

莫飞飞哼哼怪笑:“小钟姐这是拿箭靶当太子殿下呢!”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枚利箭擦着他的鬓角而过,他未戴头盔,被射断一缕鬓发,惊出一身冷汗。

“莫飞飞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莫飞飞嬉皮笑脸道:“小钟姐莫要伤心,没了太子殿下,你还有叶寡言哪!”

韦小钟又气又怒,反手抓箭箭发连珠,飞蝗似的射向莫飞飞。

莫飞飞见阵势不对,翻身爬起来抱头鼠窜。然而韦小钟箭法甚好,即便他跑起来,那箭还是长了眼睛似的。莫飞飞之前早就跑得筋疲力竭,哪里还有气力再躲,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支箭直奔胸口而来。虽穿了胄甲,只怕还是难免一伤。莫飞飞哀叫道:“小钟姐,你怎么这么狠心!”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一箭闪电般射来,正中韦小钟白羽箭镞与箭杆相接之处,生生将那箭断为两截。

韦小钟负气再射。莫飞飞吓得鬼叫道:“叶轻哥救我!”

韦小钟的箭法出众,又怎敌叶轻的箭既准且狠。只闻喀喀数声,韦小钟一箙箭枝尽数断折在地。

通体雪白的照夜狮子奋蹄纵身,宛如银光划空。叶轻抖开手中雪缨长枪,疾拦在韦小钟身前,冷硬吐出三个字:

“韦小钟!”

叶轻这当头一喝,如一盆冷水泼上韦小钟的头,一个激灵,顿时冷静下来。

皇上昨日在朝会上当众宣布了太子与靖海王之女沈慈的婚事。

太子已满十八岁,皇上又分明有退位之念,太子册妃,是迟早的事。朝中包括右相韩奉在内的不少大臣都先后表达过举荐秀女之意,皇上只说让太子自行决定。此前太子一律推脱,她尚暗暗高兴。这一次定了沈慈为太子妃,竟是他自己的决定么?

这一事来得如此之快,却又如此合情合理。

太子和沈慈,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朝中上下,没人能对这桩婚姻挑出半点瑕疵来,反而要赞誉有加。

须知今上与靖海王原本就是先皇钦指的一对儿,二人亦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谁知后来风云突变,阴差阳错间二人竟擦身而过,令世人唏嘘不已。

所以太子与沈慈的这桩婚事,在天下人眼中,正是弥补了今上不能与靖海王结为夫妻的一桩憾事。

更何况太子与沈慈也算是青梅竹马,据说沈慈美貌温柔,宽厚大方,还有谁比她更适合母仪天下?

可她总觉得太子并没有真正喜欢过哪个女子。她尚存着一丝的希望,以为他不会为了万里江山泯一己之真心,以为自己与他这么多年旦夕相处能换得他一朝相顾,以为……

韦小钟摇了摇有些混沌的头,迟钝地转向被林玖扶起来的狼狈不堪的莫飞飞,喃喃道:“对不起,飞飞我……”

莫飞飞嬉笑道:“若不是今天被叶寡言折腾惨了,老子岂会连你的几支箭也躲不过?小钟姐,老子虽然比你小一岁,但,嘿嘿,绝对是过来人!太子殿下三宫六院是迟早的事儿,以小钟姐你和殿下的交情,去讨个妃子做也不会被拒绝。但老子还是喜欢拿小钟姐当兄弟,宁可你拿箭射老子,也不想见你成天娇滴滴地争风吃醋!”

莫飞飞是广宁伯之孙,广宁伯虽只是闲散伯爵,却与皇帝交情匪浅,很得皇帝尊重。莫飞飞自幼是个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的习性,但因心底光明磊落,颇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

韦小钟眼圈微红,勉强笑道:“飞飞你说得对,我这种臭脾气,还是适合当兄弟。”

她说的“兄弟”,明里指的莫飞飞,暗中还是说太子。

莫飞飞正要再说,却闻钟楼钟声悠扬响起,荡涤层云。叶轻冷冷道:“散了!韦小钟留下!”

莫飞飞和左杭等互换了个眼色,一溜烟撤了。

韦小钟道:“怎么?某人今天要开金口宽慰我了?还是要看我的笑话?”

她身着绛色骑装,英姿飒爽。夕阳在她俊丽脸上镀下一层浅浅金辉,这一刹,宁静而美好。

叶轻跳下马来,扯落身上铠甲,慢悠悠道:“都不是。想和你打一架。”

韦小钟边下马边道:“开玩笑,我怎么打得过你!”话是这样说,已经挥手一掌向叶轻胸前拍去。带了她十分劲力和心中积郁,凌厉凶狠。

叶轻双手背于身后,侧身避过,道:“不动内力,让你双手。”

韦小钟不再言语,运开双掌,疾风暴雨一般袭向叶轻。叶轻果如其言,但腿脚上毫不留情。韦小钟本觉得占了叶轻便宜,开始还留了三分余地,着了他几脚之后才知他说打那就是动真格的,便也发起狠来。韦小钟身形轻盈,如灵蛇陆起;叶轻招式刚健,若虎跃生风。韦小钟一腔情伤之痛,尽数泄于这场打斗之中,一招一式无不倾尽全力,不拼得筋疲力竭不肯罢休。拆的数百招下来,韦小钟汗湿衣背,只觉得酣畅淋漓。虚晃一招哎哟叫了声,趁叶轻愣神形缓的空隙猛然一掌击落他肩,得意  道:“兵不厌诈!”

不料那一掌击中,叶轻不防之下竟本能地运起内力抵抗。韦小钟只觉得手上大力一震,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幸好叶轻捉住她手将她拽了回来。韦小钟恨道:“你又用了内力又用了手,你输了!”

叶轻点点头,放开他手,一转身跃上照夜狮子,疾驰离去。

韦小钟只觉得手上余热犹在,像一簇火苗在灼烧。怔怔看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挺直刚硬如石削仞壁,心中莫名的又酸又辣,张着嗓子喊了一声:“叶寡言!”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

大楚战时,曾军费不足,不得不借酒榷之利,酒务收为官监。各种赡军酒库、赡军犒赏酒库、赡军激赏酒库、回易酒库、公使酒库等纷纷起建。天下平定之后,皇帝命将酿酒权下放,官酒库所营酒楼允许买作私有。是故私家酒楼雨后春笋般兴起。郢京乃国之首善,八方通衢,繁华为天朝之最。坊市之中,酒楼林立,号称有八九七十二家。尤其是朝天门街市一带,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

酒权初放之时,官酒库常欺私贾。直到北地大商刘徽来到郢京盘下在战火中烧得只剩半座的繁楼,此状才开始逐渐改观。

刘徽盘下繁楼之后,一改繁楼过去独门独栋的构造,在琼玉海畔平地立起七座楼宇,呈众星拱月之状。楼宇之间飞桥相连、暗栈互通,竟似迷宫一般。初来乍到的客人往往一入繁楼便眼花缭乱,不知人间岁月。只得见珠璨玉翠,兰膏明烛,罗绮美人衣香鬓影,往来袅袅婷婷似神仙,真真是人间仙境。

繁楼卖酒,却又不单卖自酿之酒。天下酒坊,皆可在楼中竞得一席之地沽卖。若有愿意出价者,亦可点繁楼美貌女子招徕宾客。市食蔬鲜,俱得如此。刘徽长袖善舞,官商两道左右逢源,更为官酒库专门辟出旺档银台,红玉绿珠任其挑选。官家乐得享用,繁楼也得以自官酒桎梏中拔地而出,独领郢京酒楼风骚。后来更有熙春楼、花月楼、赏心楼等诸多私人酒楼群起效仿,然而再无一楼能与繁楼争春。

左钧直站在繁楼彩画欢门之下,绯绿帘幕随着人进人出翻飞飘动,身边花月春风,袭面脂香粉浓。

扯了扯身上崭新的白缎袍子,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晃三月,她如约给刘徽写了三本,然而刘徽却没给半句回信儿。前几日却着了刘歆传话,让她这日晚上去繁楼见他。又说去繁楼万不可穿得太寒碜,让刘歆给她去买了几件新衣。

春风繁楼醉,一笑百斛珠。

繁楼这个销金窟儿,她是断断不爱去的。

倒不是因为担心刘徽把她怎样了。她自幼似男儿一般读书受教,知耻守礼,虽父母开明,却仍自书中带来七分文人清高习气,不肯近那烟花之地。

只是刘徽要她去,她便得去。谁让他拿捏着她的死穴呢。

正值清明前煮酒期,御街上处处可见销金红褙子的琤琤美姬,乘坐绣鞯宝勒骏骑的风流子弟。浮浪闲客骈肩累足,穿梭于如云秀幕之间。真不知白日那“雕鞍玉勒三千骑,金鞭争道万人看”的迎酒穿市,又是何等的盛景呢。

左钧直深吸了口气,握着袖中玉牌,掀帘入了繁楼。

楼廊上下千灯荧煌,耀得楼中宛如白昼。廊庑之中花木森荣,酒座潇洒。楼下散座百八十副桌凳,盘盏壶盂,皆用银器。楼上珠帘绣额,参差可见十数名丽妆袨服的少女,头戴杏花冠儿,或倚或坐于阑干之侧,莺声燕语,好似画中人。

身边欢客往来不绝,左钧直深觉自己与此处格格不入,浑不自在地让到了一边,四下张望想着当如何去找那刘徽。

忽听见楼上几声惊喜的叫声,马上便闻脚步骤响,那一圈廊台之上,顿时聚满了无数绚美女子,引来楼下一片惊叹艳羡之声。左钧直这才知只有无名妓者才在外招徕,有名儿的俱是深藏邃閤的。随着楼上女子的欢呼之声,楼下诸客也纷纷站了起来。左钧直正奇是出了什么新鲜事儿,却见角门中走进八个少年。

八人进了角门便很快有着蓝衣的座主前来恭迎引导。须知这繁楼七座,各有座主总领事务,只有高官显贵,方得座主亲迎。

左钧直见那几人年纪极轻,小的十三四,大的也不过十七八,一个个凤表龙姿,不似凡俗,穿着打扮除了颜色不同,竟都一致。心念一动,莫非这几人便是传说中的太子侍读“八英”?

竖起耳朵,果闻旁边酒桌上的长须人道:“……据说今日是吏部尚书的长孙陆挺之和总督京营戎政叶葵幼子叶轻的生辰,叶公子满了十八岁照例是要退出侍读班,入军为将了。难怪八英竟会齐齐出现在繁楼。”

那人对面的短须人道:“不是说太子侍读去年年末又新进了一人么?怎的不见?”

长须人笑道:“嗨,那孩子小着哪,怎能来这种地方。”

短须人道:“这事儿我还一直好奇来着。太子已经成年,不是不招新侍读了么?那孩子又是如何入得武英殿?”

长须人道:“那孩子颇有些来头,正是穿云箭罗晋罗大将军的养子……听说模样儿长得极好,只可惜刚生下来就没了爹娘,连个名姓也无,只被唤作括羽。”

短须人笑道:“这名字倒是有趣,一听便知是武将所取。”

长须人道:“可不是。据说罗将军的部下是在西关的一座破庙中寻到那孩子的。恐怕也是个什么大户人家之后,护着的随从不少,俱被流寇斩杀,金银财物洗掠一空,连身份都查不出来。那孩子被乳娘藏在佛像腹中,方逃过一劫。襁褓里也没什么信物,唯独手腕上红绳系着个朱色花梨木小箭吮指,其上还有两枚雪白翎羽,十分玲珑精致。罗将军本就善箭术,一见投缘,便给那孩子取了名儿叫括羽。”

左钧直心道难怪罗晋将军逝世后那养子便没了音讯,原来是被皇上接到了京城抚养……人说皇上无情,其实还是有情的。她想到罗晋那养子括羽的身世竟这般凄苦,顿时觉得自己生下来有父母相伴十年,如今还有爹爹在身边,已是十分幸福。心中不由得对那括羽生了几分怜悯同情之心。

楼上女子一个个胆大无惧娇声浪笑,“少卿哥哥”“叶轻公子”“飞飞相公”“左小心肝儿”地一通乱叫。左钧直渐渐也将那几人与名字对上了号。虞少卿、叶轻、韦小钟三个年纪稍长,在一片调戏示爱声中不动声色;陆挺之和段昶则是低头微笑,偶尔抬头看上几眼;林玖和左杭二人年纪小些,亦是刚得准入繁楼,大约没见过这等阵仗,紧跟在最后满面飞红。唯独莫飞飞一人一副风流倜傥公子哥儿的模样,挑眉眨眼儿地挑拨楼上女子。这八人各有千秋,俱有拥趸,难得的是都无骄横跋扈之气,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左钧直只闻长短须的两名酒客道:“……哪家的姑娘能嫁给这其中的任一个,这辈子都是有福!”

太子登基,这些侍读少年必然都是新帝心腹,此生富贵无量。左钧直的目光,却更多地落在了韦小钟身上。

韦小钟是女子,人尽皆知。扮起男装来,灵秀英气,不输身边男子半分,所以喜爱她的姑娘们竟也不少,一个个直呼“小钟公子”。

崇光一朝,虽是女子为帝,但绝对是异数。若非女帝出生便带了祥瑞,亦恰好应了最后一名大国师的临终谶语被视为中兴大楚的天降神女,她想要顺利登基为帝,必难得天下归心。这个天下,到底还是男子为尊。

韦小钟能与太子、其他男子侍读共同习文修武,已属难得。要让女子同男子一样考科举、任朝吏,那几乎就是痴人说梦了。

左钧直羡慕韦小钟。虽然是男子打扮,她终究是以女子身份堂堂正正列为“八英”之一,光明正大地同其他青年男子一同出游。能出武英殿,复入文渊阁。文渊阁,那是她何等向往的地方……

那二人继而论起朝政之事,只道太子将在今岁纳妃,恐怕明年有望登基为新帝,又说左右二相暗中相争,右相韩奉有上风之势云云。左钧直从那俩人话中方知他们是醯醢商人,与内廷的尚膳大太监相熟,所以晓得这么多的宫中消息。听了会,忽见二楼一个窈窕身影十分眼熟,竟是翛翛,慌忙躲到了旁边的花架之后。

给刘徽写世情小说的事情,她并未同父亲直说,只道是在三绝书局谋了个誊抄差事。来繁楼这事儿亦是瞒着父亲的,若是翛翛说与父亲知晓,那便麻烦了。

然而翛翛竟似也看见了她,面露疑惑,款步下楼朝她这边行来。

左钧直回头琢磨着要从哪条路逃跑,却见楼角闪出一个纨绔,浮浪地握住了翛翛的手臂。

“让爷看看……哟,这不是十年前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翛翛姑娘么!”

那人声音嘹亮,翛翛这名儿当年红遍江左,楼中顿时静了下来,无数双锃亮的目光投了过去。

翛翛微微拧眉,想要抽手却被他握的更紧,只得曼语赔笑道:“徐爷见谅,翛翛早已不在楼中侍奉。”

翛翛识得,这人正是金吾前卫指挥使徐暧。此时他满身酒气,早已把官家风度丢在了一边。

徐暧大笑道:“翛翛姑娘一拧眉儿,爷我心里就爱得紧。十年前就同爷睡过,还讲究什么侍奉不侍奉的!”他伸手捏了一把翛翛的脸颊,淫笑道:“还是这么又滑又紧的,不晓得下面……”

四周酒客一阵狂笑,翛翛紧咬着唇,一语不发,却同前头暗处的龟公使了个眼色。

左钧直虽不喜翛翛,这时候听见那徐暧污言秽语的,心中莫名厌恶至极。当下也未多想,从那花架下冲出去一头把翛翛撞开,抱着她的腰叫道:“娘!你怎么又到处乱走,你的咳嗽病还没好,传给别人怎么办?”

翛翛被她撞得晃了两晃,立即反应过来,拿帕子捂着嘴猛咳了几声,暗中咬破了舌尖,喷了一口血在帕子上。

徐暧见那帕子上血迹点点,以为翛翛有肺痨之症,顿时如避瘟神慌乱后退了几步,骂道:“好一个贱人!”

他退得匆忙,足下一绊险些向后跌倒,却被身后一臂稳稳扶住,桃花春风的脸庞笑盈盈地现在身旁,道:“徐爷小心那!”

徐暧见是刘徽,冷哼道:“老子若得了病,定唯你是问,一把火烧了这繁楼!”

刘徽大笑道:“徐爷多虑了,翛翛不过是有些劳嗽。她曾得了个孩子,又不知孩子他爹是谁,现在有些糊涂,总还跑我繁楼来。徐爷何苦与她计较?若被当成孩子他爹,那可就不好了。”扭了头向旁边龟公和刘歆呵斥道:“还不带下去!以后若还出这样的事儿,惊扰了爷的贵客,打断你们的两条杠子!”

徐暧本是一肚子的怒火,闻得刘徽这么一讲,倒消去大半。嘲笑道:“当年这贱人的恩客可都是有头面的人物儿。看那小子生得还算齐整,也不知是哪家贵人留下的,这可真真有趣。”想了想又道:“定然不是老子的,老子没这么白嫩。”

繁楼中的廊道、飞桥曲折曼妙,若非有人指引,极易迷失其中。殊不知这正是繁楼令众多欢客流连忘返的地方:失向所来处,罔将所趋处,永不知下一个绣阁之中,等候你的是怎样的绝色佳人,亦不知下一场欢情,是柔媚似水的巫山云雨高唐梦,还是妖冶浮艳的异域胡旋长安忆。

左钧直初时还极力去记忆所行的道路,在被刘歆带着穿过了几条诡秘小径之后,终于彻底地失去了方向。显然他们是避过了欢客所经的路途,路上只见频繁往来的各色女伶,或抱琵琶,或执琴箫。这些女子见到翛翛,无不施礼唤一声“翛翛师父”。左钧直此前只听说翛翛隐居繁楼任乐司,谱曲作词,训练年轻女伶乐舞管弦,此时亲眼所见,方知她在繁楼地位颇高。

不多时便到一个清雅阁子。绿竹猗猗,幽露盈盈,阁中悬有水墨山水,窗下伏羲素琴。左钧直瞅到那阁子最显眼处,挂的竟是父亲的一副字画《寒江孤蓑图》。她其实并不知父亲画过这样一幅画,只是那题款和印章,她再熟悉不过。

父亲诗文书画皆工,兼善篆刻。《寒江孤蓑图》中印锋挺锐,笔意劲秀,当是父亲年轻时所作。左钧直呆呆看着那幅画,想着父亲当年如此孤高骏傲之人,而今却低沉隐忍……入仕、领罪,都是为了自己!那一场刑罚看似只是夺去了他的双手双足,实际上却是夺走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

翛翛见左钧直站在左载言的那一幅画前挪不开半步,眼中泪水竟泫然欲坠,知她又被勾起了对父亲的负疚,忙将她牵到一边,递给她一块帕子,打趣道:“你爹爹说你是个很男儿气的丫头,怎么变成了个爱哭鬼?”

左钧直束着手,不接她的帕子,一声不吭。

翛翛也不逼她。打量了她半晌,忽而笑道:“你那一声娘喊得,我颇是受用。”

左钧直扭过头去,愤愤然道:“我只是不想那人欺负你。”

翛翛挽着帕子,故意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很讨厌我的么?”

左钧直闷闷道:“我是不喜欢你。但爹爹让我对你好一点。”

翛翛心花怒放,她死皮赖脸地贴着左载言,左载言对她一直没有回应,但似乎、似乎也并非无动于衷!凑过去在左钧直小脸上叭地亲了一口,笑嘻嘻道:“钧直,你真是好孩子!”

左钧直羞赧不已,知道这是翛翛的闺房,抽身欲走,一出门便扎扎实实撞在了迎面而来的刘徽身上,眼前直冒金星。

刘徽拎起她丢到翛翛旁边的软椅上,竖眉恶声道:“又要往哪里跑?闯祸精?”

左钧直缩了□子,“……就是去找你啊,刘爷!”

翛翛大奇。她方才意外见到左钧直现身繁楼,本要去盘问她为何会来这种地方,被徐暧一闹,然后便忘了。现在看刘徽和左钧直二人的模样,分明先前是认识的。却不知为何刘徽一副恶声恶气的流氓模样,而左钧直却变得逆来顺受起来。

“刘爷,你可别打这丫头的主意!”

刘徽直起身,含怒道:“还有你!知道自己门前是非多就乖乖待着!今儿若不是爷在,这事儿还指不定怎么了结呢!徐暧这种仗势欺人的野狗,皇帝现在都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你惹得起的?”

翛翛低眉歉道:“今儿也是突然见到了这丫头,一时没多想就出去了。刘爷,这丫头是载言的女儿……”

“爷知道!”徐暧今日又来繁楼耍酒疯,折磨楼中姑娘,刘徽明显心情不好。“爷的书局,让这丫头帮点小忙。回头与你细说。你勿要告诉左载言。”

“可是刘爷……”

翛翛犹不放心,刘徽却已经拉着左钧直走了出去。

路上,刘徽边走边问道:“你觉得前面三本写得如何?”

左钧直想了想,老实回答道:“钧直想尽快还清刘爷给的银钱,所以写得快,草率了些,但自认已经比市面上其他强出许多。”

刘徽冷哼道:“知道便好。若非其中的神鬼奇谭爷觉得还有些意思,当真想给你打回去。爷会让其他书坊刻印出来,但三绝书局的刻版就甭想了。”

左钧直服气,低头紧跟他的步伐,不吭声。

“我以为你会接着写那个小本上的故事。”

左钧直摇摇头,“刘爷也说了,那其中的事儿三分是真。钧直不想惹麻烦。”

七弯八拐进了个十分不起眼的小阁子,阁中如其他花娘一样,供着白眉神。只见刘徽在白眉神背后按了两下,然后掀开旁边厚重的帘幕,墙上竟无声无息出现了一条仅容一人的狭缝!里面黑咕隆冬,不知是什么秘地。

刘徽在左钧直背后推了一把:“进去!”

左钧直揪着帘幕叫苦道:“你又要害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刘徽笑得阴邪:“黄泉路,奈何桥,我就是勾魂摄魄的幽冥王,去不去,可由不得你!”说着,掰开左钧直紧攥帘幕的手指,将她抱起来大步进了那秘道。也不知按了什么机关,身后窄门陡然闭合,一丝儿光也不剩,一丁点儿声音也无。

左钧直怕得要命,紧紧攀着刘徽,狠狠咬上了他的脖子。

刘徽疼得咝的一声,怒道:“还没见着鬼呢!死丫头张嘴!”

左钧直犹不肯放,刘徽摸着了一根线猛然一扯,炫目的光线射了过来。左钧直猝然转头,只见面前出现了一个个小方格状的透明窗户,正对着的那个阁子里销金帐象牙床,狎艳淫靡。

左钧直惊叫一声,赶紧扭头埋在刘徽肩上,不敢多看一眼,骂道:“你好龌龊!”

刘徽却强把左钧直的头转过去逼着她看,威吓道:“若是敢闭眼,我现在就把你丢给那男人!”

左钧直见那男人一身油膘,面目可憎,心中阵阵恶心欲呕。

“笔下若无一分真,顶多能写写志怪搜神。你自认写得一手好风月,可惜纸上得来终觉浅,在爷看来味如嚼蜡。今儿爷让你看看真风月,真世情。”

他抱着左钧直从那狭道中缓步而行,一间间绣阁中的艳情春意一目了然,如同在看一卷巨大无比的春宫图。

借着阁中灯光,刘徽见左钧直嫩白小脸宛然生春,一抹夭桃颜色漾开万千风华,刹那间竟被惑乱了心神。

然而他到底风月惯犯,强自回神暗骂自己怎的愈活愈回去了,竟会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动了心思。往深了一想忽又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他眼底阅过的女子何止百千,何曾看错过?这丫头竟让他破了功了。

他当年亦是见过白度母夫人的,年过四十仍像二十多岁的如花美眷,那等妖娆和风情,一颦一笑都令人失神,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女帝能与之匹敌。

这丫头不是没有,是全然地都藏在了骨子里。若非今日惊鸿一瞥,也不知何人何时能发现这块璞玉浑金。

左钧直慌乱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强自镇定下来,道:“刘爷这繁楼果真不简单,杀人越货,探听机密,简直易如反掌。”

她心地质朴,全然未想到自己一开口,便是参透了繁楼一个天大的玄机。刘徽这时候便是将她就地灭口,也不是没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这世上当真不会有人知道她左钧直就葬身于此了。

刘徽低笑一声:“这秘道,除了你我,还真没人进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京城藏龙卧虎,若不手里拿着几张王牌,哪里做得起恁大的生意!你今日看了,就和爷是一条船上的了,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左钧直听他这话,三分玩笑,三分正经,三分恐吓,还有一分倒像是在起誓。

刘徽见她识趣点头,带了她继续前行。时不时停下来为她指点一二,或给她讲一讲这其中是什么人,官衔或者买卖是什么,或给她说一说甲有什么癖好,乙有什么传奇故事。偶尔看到新奇的姿势和游戏,也要促狭地给她解释解释。

原来这条暗道,所通的俱是红牌花娘的春闺。一路百十个阁子中,俱是郢京内外有名有姓的高官大贾,其中不乏朝中的清流文臣。左钧直曾随父亲入过翰林院,一些人也见过,却从未想过那些官吏道貌岸然背后,亦有如此狎昵猥亵的一面。

刘徽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这亦无甚可奇的。你可知那礼部尚书祖宜尊也是个艳词好手么?他曾给头牌姑娘千觞咏过一首小词,你可想听?”

左钧直好奇心大起,忙求着他说。刘徽便念道:

“隐约兰胸,菽发初匀,玉脂暗香。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盈盈紫药,乍擘莲房。窦小含泉,花翻露蒂,两两巫峰最断肠。添惆怅,有纤褂一抹,即是红墙。”

“偷将碧玉形相,怪瓜字初分蓄意藏。把朱栏倚处,横分半截,琼箫吹彻,界住中央。量取刀圭,调成药裹,宁断娇儿不断郎。风流句,让屯田柳七,曾赋酥娘。”

左钧直怎会听不懂,掩口胡卢而笑,“尚书大人好才情!想他平日张口‘为国以礼’,闭口‘官得其体’,翻身却做这样文章,真真讽刺!”

刘徽见她笑得一派天真无邪,身在这声色之窟,却如清莲般净澈,莫名竟隐约自觉形秽。又想自己整整大了她十二岁,与她说话,不觉隔阂,反有十分趣味,心中暗暗称奇。

左钧直自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只是从这暗道中出去,重新见到天上的星月和地上的行人之后,恍然觉得这天地都变化了,心底竟是从未有过的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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