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乌云被风吹散了些,露出了大半个月亮,懒洋洋的月光从稀薄的云层里透了出来,倒还是有那么些夜色如水的意境。
寝殿内,月光和廊子上的烛光洒了些进来,拉长了那个坚定的背影,让它显得那么那么的长,也让整个寝殿显得那么那么的空旷。
其实,这是第一次来到紫宸宫的寝殿吧。曾经,她住的地方叫做慕楚宫,也是皇帝从来不去的宫殿。
紫宸宫的寝殿很大,很空旷,却显得好孤独。偌大的空间里面,一张华丽的大床静静地摆放在中间,流苏帐子轻轻地垂下,软软地洒了一地。
奚慕一步步向着那华丽的大床走去,她感觉到了房顶上的人,十六个,其中有一个是牧宥溪。他是在为她引开那些侍卫,让她趁机会溜进来。然而,越是靠近那大床,她的眉头却皱得越深。
她感觉得到,这个空间里面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人。
而那个人现在正躺在床上。
但是······为什么,她已经这么接近了,而床上的那个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他连那不甚均匀的呼吸都一直没有改变,就似是······他根本察觉不到一个人已经进了他的寝殿,来到了他的龙床之前。
月光从西边的窗口射了进来,正好对着他的脸。
犹如天神一般的容颜,刀凌的眉峰,挺直的鼻梁还有那浅薄的唇。额上的汗珠在月光中显得有些晶莹,那眉心深深地纠结着,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会让他这么痛苦,这么难受。奚慕站在龙床前,月光从她的背后投射过来,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然而她却伸出了苍白纤细的手,就着袖口细细地擦着胤焱的额头。
他感觉不到······已经这么近了······他感觉不到······
为什么······那么敏锐,那么高深莫测的胤焱会感觉不到······
那苍白纤细的手有些不可抑止的颤抖,渐渐从他的额头转而覆上了他那精心雕刻般的轮廓······胤焱稍稍移了移脸,不自觉地让他自己的脸紧紧地贴上了奚慕的手心。虽然冰冷,却让他在那恐惧的梦中感觉到了一丝安稳。
眉心越皱越紧,胤焱仍然紧紧地闭着双眼,但是奚慕却还是感觉到了他呼吸的变化。正欲将手抽回来,胤焱却突然大力捏住了她的腕骨一把将她扯了过去重重地摔向了龙床,另一只手也立马抓住了奚慕的另一只手一个翻身强行将奚慕的手反转并将她整个人死死地压制住了!
“何人如此大胆敢闯朕的寝宫?!”一声低斥在她上方传来。奚慕在凌乱的发丝中转过了头来,那双妖异的重瞳在黑暗中迷蒙而绚丽。
“想了很久,突然发现当了两年的皇后竟然还没有看到过皇上的寝殿,觉得有些遗憾,所以就来了。”
殿外的风轻轻的,有一种秋天特有的味道。云层被吹得几乎消失了,月色清明,洒入殿内的月光也显得那么的皎洁那么的晴朗。月色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在奚慕的唇边勾了起来,浅浅的,淡淡的,却让人有一种迷幻的感觉······觉得,这一切都只是那无数个梦中的一个,是那曾经夜夜梦回的时候寂寥荒芜的心开始抽痛的征兆。
然而,迷幻中的脸庞却又那么的真实,虽然苍白,虽然消瘦,虽然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可是,她就是她,真实的她。
虽然胤焱压制住了奚慕,可是因为双腿的不便,他几乎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奚慕的身上。那样近的距离,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的味道。
静默······
他只是看着她的双眼,他知道,他现在应该一把甩开她,然后冷冷地将她驱逐出去,告诉她没有资格来看自己的笑话,怒斥她不分尊卑擅闯寝宫······或者,叫来侍卫将她打入天牢,让军队将她驱逐出夏平的国境永不允许她再回来······
可是,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同样看着自己的妖异重瞳,因为消瘦了,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曾经的那双重瞳有些微的狭长,虽然不似南宫紫玉那好比狐狸般的狭长双眸,但却总给人一种看透世事般的冷漠和闲散的感觉。如今······眼睛大了些,竟有了几分俏然的神色在里面流动着,就着月光的婉转显得有了灵气,有了魂魄,不再那么的空洞了。
他看着那双重瞳,就那样看入了魂灵。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看着她,他不说话,却也不放开她,即使稍稍松了力气,却仍然死死地按住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只是,他整个上半身压在她的身上,却也让奚慕稍稍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够努力地平稳自己的呼吸,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的窘迫。
终于,低沉暗哑的声音传来,热气几乎喷拂到了她的脸颊,“来嘲笑朕?来侮辱朕?还是假惺惺地来慰问朕?”
“错。”犹如深夜回荡在深谷处的琴音一般,奚慕轻如薄纱的声音缓缓道:“我只是来要一样你没有给我的东西。”
胤焱的手紧了紧,他想不起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奚慕,他穷困潦倒得只剩下这硕大的江山寂寥的天下了······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
“你欠我一个答案。”奚慕紧紧地盯着胤焱的双眼,道:“一年前,你欠了我一个答案。”
胤焱的呼吸有些凌乱,那和着鲜血的泪滴落在他手心里的温度似乎至今仍然灼烧着,失去后那一瞬间心脏皱缩痛得无可附加的感觉也似乎仍然那么的清晰。她问他,你为什么要爱上我。他回答,我也不知道答案。
“你要答案······”胤焱嘴唇翕动,声如呓语。
“对,我是来要答案的。”奚慕定定地道,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看着那双有了魂魄的眼,胤焱竟然渐渐地低头下去,单薄炽烈的唇轻轻地触上了那有些柔软,有些冰凉的唇。
奚慕有一瞬间自我意识的空白,想往后靠却发现自己的脑后便是龙床,她砸不下一个坑来让自己往后靠。而那锐利的眼却仍然紧紧地盯着她,她不回避,也同样看着他的眼。双手想要瑟缩回来,却被抓住了,以一种无可反抗的姿势被胤焱压制。
他看着那妖异的重瞳,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原本以为他会掠夺,以为他会强占······然而他却只是轻轻地碰触了她的唇,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他深深地呼吸着她身上夹杂着一些药味的淡淡香味,紧紧地看着她的双眼······
凉风吹过那有些奢华的院落,倪荌儿在房内拢了拢衣襟,心想这天气倒还真是像了深秋了。这夜总有些睡不着似的,站起身来想要将那被风吹开的窗户给关上,没想到却瞥见了卿红叶的屋内还亮着灯,窗户上投出一个修长的人影,端端地坐着,没有任何动静。
倪荌儿皱了皱眉,从发现牧宥溪和奚慕两人不见了之后卿红叶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关上了房门,虽然知道卿红叶不喜欢人唠叨,倪荌儿却还是走了出去,笃笃笃地敲响了卿红叶的门,低声道:“公子还没有歇着么?”
屋子里没有人应声,倪荌儿知道这是卿红叶不想说话,便道:“公子还是早些睡下吧,这月都西斜了。”说完便打算回屋,可是转而嘭地一声炸响从屋内传来,倪荌儿脑袋一轰鸣,立马推开了卿红叶的房门。
屋子里面一片狼藉,却都是那紫砂炉子和木炭的残渣,零零星星地还有一些未灭的火星在地面和桌面跳跃着。
卿红叶仍然端端地坐在桌子前面,炸裂的紫砂炉碎片割裂了他的衣服,有些还划伤了手臂,可是他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倪荌儿慌忙地想要为他包扎,然而卿红叶却只是静静地站了起来,独自一人踏出了房门。
倪荌儿望向了那并不遥远的皇宫方向,眼神忽然变得那么的哀伤而凄凉。
寝宫侧殿的房顶上,牧宥溪翘着二郎腿靠在顶梁脊上闲闲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你明明是溪风谷的人,为什么还会答应娘娘将她送进宫来?”江渝疑惑地问道:“卿红叶和南宫紫玉难道不会为难你么?”
“管他们那么多作甚!”牧宥溪摇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道:“我要做的只是让我家的小慕慕没有遗憾罢了。”
“遗憾······”江渝似乎不太明白这个词语所包含的那些隐藏在其中的含义,却也觉得这句话应该有着另外的什么意思,可就是想不透彻。
“你个木头脑袋比我还笨,你想不透彻的!”牧宥溪抬头看着那皎洁的月光,眼神渐渐的迷蒙起来,喃喃自语道:“没有遗憾······就可以了。”
滚烫轻薄的唇渐渐离开了那柔软的唇瓣,冰冷的唇瓣被炽热的余温所温暖,显现出血红的色泽。
“答案,给你了。”
似乎愣了愣,然而随后却在唇边扯开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月色下,那笑容那么的宁静,那么的纯然,比月光更加地皎洁和柔和。
这种笑容,是他曾经所没有见到过的,她的笑容。
伴随着笑容,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滑落,而那笑容却始终不曾消失。
“你爱的,是奚慕。不是将军之女,不是妫氏后裔,不是长歌的替代,不是南宫萱楚的女儿······只是奚慕,对不对?”声音轻缓而有些压抑的哽咽,胤焱低声道:“从没有爱过将军之女,从没有爱过妫氏后裔······从没有爱过不是你的你。”
微笑着,奚慕出乎预料地仰起了头来,回应一般地将自己的唇碰触上了胤焱的唇。
然而,眼泪似乎制止不住了一般从她双眼的眼角滑落,一滴一滴地落在铺了华锦的龙床上,瞬时便没了踪影。
极度压抑的哽咽却让话语显得有些阻塞,奚慕仍然微笑着,却流着一滴一滴晶莹的泪珠低声道:“可是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爱你啊······怎么办!?我不爱你啊!”
胤焱僵直的背脊更加冰冷,他只觉得浑身犹如被丢在了冷窖中一般,那天尊般的面容痛苦地纠结着,温热的眼泪滴落在了奚慕的脸上。他俯身下去,将脸埋在了她的耳边,她的发间,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她的身上······
“为什么要骗我······”他在她的耳边呢喃着,眼泪落入了她乌黑的发丝,“为什么要骗自己······”
夜,很凉。
风,沉淀了所有爱和恨的味道,让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淡薄,那么的飘渺。
据说,相爱的人是不需要言语的。他们只需要一个亲吻,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是否真心爱着对方。但是,这些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当数年后,数十年后亦或者数百年后那个被夏平国第二十二代君主废黜之后却又让他不顾全朝反对一生不再立后的女人的名字仍然活跃在野史演义以及各种志怪小说甚至于被当做剖析夏商大陆医术发展的范例而频频出现的时候,说书先生青楼歌女甚至于高傲的文人雅士都乐此不疲地诉说着她的命运她的一生以及她的爱情。他们传唱着她出神的琴技,夸耀着她冷锐的智谋,也有更甚者将她与那一场迷一般的爵城之战联系起来。
灯红酒绿的洛城,这里俨然成了千百年后没落的夏平王朝最后的一片乐土。
茶楼酒肆里面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听客,中年的男人着一身合体的儒服坐在正中的台子上,手里端着青瓷茶盏不时地浅啜一口。跟随着他说话的节奏,背后的小姑娘和老汉两人拿捏着着重处轻轻地敲打着鼓槌和小板。
“遗憾么?后人觉得遗憾啊······”那中年的男人摇着头嘎了口茶水,“那么凄美的爱情却只持续了一夜。第二日那奚皇后便与溪风谷的左护法等人一同离开了皇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听客中传来,“为什么呀?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说书的中年男人有些迷醉的眼看着那说话的俊秀少年,笑道:“奚皇后活不久了啊······虽然醒了,但传闻中她的心可是她那姐姐的······许是那心已经衰竭了吧,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卿红叶医术再高,当初也不是只有以长歌命换奚皇后的命么。没有谁是神,可以让一个人违天逆地地一次次活过来。奚皇后已经是个幸运的例子了,醒过来之后还被卿红叶将她的命保了半年之久。据说她原本就是去拜祭了南宫萱楚之后便回溪风谷等死的了,没想到生命的尽头了却还可以用唯一的一次机会来面对真心面对爱情。”
“那奚皇后最后死在什么地方了呢?”
那说书的先生轻轻地盖上了茶盏盖子,神秘地笑着,道:“谁知道呢,现在说是奚皇后之墓的全夏平都有好几个!不过据说啊,直到奚皇后死了很多很多年之后都还有人会看见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男人每年昙花盛开的某个月夜就会出现在墓前,轻轻地在墓碑前面放上一朵刚刚盛开的忧昙花······”
人群中低低叹息的声音传来,说书的先生本以为那少年又会提问,没想到那个位置却已经空了。
月儿高挂,空空的巷陌里将少年和少女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他轻轻地用自己的唇碰触着她的唇,惊得她连连后退,却被他的手阻住了去路,一张小脸羞得赧红。
“你······”少女有些惊慌,而少年却坚定地道:“当年啸武皇帝就是这样告诉奚皇后他爱她的!”
少女使劲地搅动着手里的锦帕,迟疑了很久很久之后竟然走上前了一步,踮起了脚尖也在少年的唇上轻轻地落了一个印痕,而后那赧红蔓延到了脖子跟,“那,那奚皇后是不是也这样告诉啸武皇帝她的心意的呢?”
少年爽朗地笑着,拉着少女的手从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空空的巷陌,微风轻轻地吹过,墙角一朵奇异的花朵一点一点地疏开了自己的花瓣,就似有了生命一般地陡然绽放在这天地之间,那一瞬间的惊艳以绝美之姿出现,一如那久远的年代之前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的那一抹苍白。
很少有人能够亲眼目睹它的绽放,却人人都知晓它的名字。
——忧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