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动了心
经过那一次傅太修惊天动地的表白之后，段捻音已经躲在凤来阁整整四天了。
想象中的兴师问罪并没有等到，而她甚至在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会与整个傅府反目成仇的准备。后来她无意间去傅府后院转了一圈，却发现下人们各个神色如常，并没有得知后院有三个死人的惊悚消息。
以此证明，是有人在暗中挪走了那些尸体，而“他”的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在帮她了……
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胸腑之间的旧伤仍在疼痛，即使服了心素丸还是痊愈缓慢，让她都不得不去想，之后回到轩然殿里要不要抓着专门研制医药的红衣居士暴打一顿，以嘲笑她医术的“蒙古”程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段捻音从怀里摸出一只精致小玉瓶，把里面的药丸倒出来数了数，竟然只剩下五颗了。
嘴里念叨着“天要亡我”，一边儿捞起锦被遮住脸，想到几日前傅太修的表白和他认真的表情心情又是一阵郁闷。
虽然身在轩然殿里，出行任务时难免会遇到很多长相俊秀家世不俗的人，但人家见了她就和见着了夺命阎罗差不多，哪里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容貌或者性格对她萌生爱意？
她是第一次被人表白啊……
“叩、叩。”
正想得出神，却突然听到轻微的叩门声，这声音缓而不躁，让她想起了几天前某位前来兴师问罪却无疾而终的女人，心情更加紊乱。
红梅吗？又来找她兴师问罪吗？
翻身从床上坐起喊了一声进，段捻音以指扒了扒头发，看那人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是红梅。
“阁下有何贵干？”
“少爷让奴婢把这些补品交给姑娘。”红梅眼观鼻鼻观心，自上次以后不再对段捻音提出明显的挑衅，却又隐隐夹带不甘。
“哦？不会有毒吧？”段捻音嗤笑一声，看红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情突然变得好了，便挥手让她出去看着桌面上的补品发呆。
傅太修对她还真是好呢。
难道他对她从来都不曾有过怀疑吗？如果说是她的演技出神入化，估计会成为最搞笑的笑话，但是——被人信任着的感觉真是好呢！
不管说了多少谎言不管有多少阴谋，但在那人清澈的眼神下，似乎一切怨毒的心思都消失殆尽了……
一阵风过，扇窗半开，却突然从窗边传来一串“叮叮”的声音，似乎是谁拿着铃铛一样的东西往窗框上砸。段捻音蓦地回身，小心谨慎地走到窗前“刷”的一声拉开紧闭的窗户——只见窗外月色明亮，一片皎洁，哪里有人的影子？
“错觉吗？”一边儿笑自己太过敏感一边儿关上窗户，却在低头时瞧见放在窗台上面的东西——那是一只瓶子。一只很小很精致的玉瓶，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喜爱不止，段捻音站在窗前打量了那瓶子好一会儿才伸手拿过，因为常年触摸毒草而让她对药物的香味异常熟悉。
拧开瓶塞，顺风而来的便是沁鼻的甜香，三颗白色药丸静静地躺在瓶底，似乎泛有荧光——而段捻音却兀得一怔，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奇怪。
白玉瓶中的，是一种名为“百草”的药丸，可愈奇毒，医奇伤，还有驻颜之效，当今世上只有皇宫尚存十粒，江湖中仅有三粒，自己和红衣居士鄢红衣曾寻遍天下，只为医治殿主身上的寒毒，却苦寻无果。而此时，那三颗稀世药丸，却轻易地到了她的手上——
奇迹吗？
细长的眉眼凝着骇人冷意望向窗外，傅府之内阁楼座座，飞瓦重檐，夜色之中点亮灯火更是美不胜收。而与这美景不搭的却是不远处的屋脊之上一个挑灯而立的身影。
他依然一身白衣，挑一盏纸灯，月色朦胧着他的面容和表情，似乎凝聚着死亡的美丽与不祥。
“闻天。”
段捻音冷声开口，又低下头去看拿在手里的玉瓶，不远处的白衣男子肩膀处微微颤了颤，似乎是在笑。
“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略微尖细的嗓音，和了清风和月色竟分外煽情。
“哼，派人伤我的，不正是阁下你吗？”段捻音嗤笑，“还是你想上演英雄救美，待他人重伤我之后再来展现柔情，好获得我的芳心？”一个字一个字粘兮兮地说完，连她都有些受不了自己说话的语气和内容。白衣人却似乎很高兴，缓缓迈开步子向她走去。
段捻音见他走来不禁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长久以来想要见到闻天真面目的期待更加浓重了几分。
“来，过来我这里。”闻天轻声笑，抬高手臂向段捻音的方向伸了过去。
段捻音皱了皱眉，突然觉得今晚的闻天很奇怪。
“过去干吗？”一句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语气里面赌气的意味。段捻音一怔，慌乱之下连手都快要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被人倾慕的感觉不错吧？”把她的手足无措看在眼底，闻天轻笑，看那女子蓦然抬起头来一副“你竟然调查我”的气愤模样，心情更是愉快，“别急，我可没有调查你，只是某个笨蛋恰巧到假山处倾诉的时候正好被我听到了而已。”
言下的意思就是：去假山处倾诉的人非傅太修无疑。
“真是的，明明你应该是我的猎物才对。”闻天微微抱怨着说，“先知道你是谁的是我，了解你所有底细的人是我，而你想要找的那个人——也是我。”
“啊？”段捻音瞪大眼，心脏突然跳得有些快了。
难道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觉得闻天这小子一点也没有初见她时的杀气反而满含埋怨的意味？还有他话语里面暗含的意思——若自己没有猜错，那几乎与表白无异！难道，她相隔二十一年的桃花运，竟然会在今年开始慢慢苏醒？！
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一点吧……
而这时，闻天已经沿着屋脊走到了她的面前。
段捻音眯起眼，就着月色和他手中微薄的烛光去看他的脸，发现即使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她还是无法看清闻天的容貌。
“这危险的心情啊……”耳边，闻天微微前倾着身子在她的耳边暧昧吐息。段捻音颤了颤，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对你有意思，相当于——杀我自己。”
段捻音闻言睁大眼，有些不明白闻天的意思。
“所以，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你。”一句话落，方才还柔情款款的闻天却突然出手由后握住了段捻音的脖颈——那姿势暧昧到让人一眼望去几乎算得上是拥抱而不像是要取人性命，“捻音，不要恨我呢。怪只怪，是你害我动了心。”
话落，骤变顿起！
段捻音沉下眉目，在闻天收紧手指的空当两手一格，右掌使出绵柔之力击向闻天胸腑之处；右膝抬起，在闻天单手扣她双手的时候使了一计让闻天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损招——右膝使力竟狠狠撞往他的裆下！
“你！”闻天微一皱眉，虽然躲避及时仍然心有余悸，瞪大眼睛望着段捻音的表情震惊到似乎是见到了怪物，连纸灯滚下房檐也没有注意，“堂堂轩然殿六堂堂主之一，竟然使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过奖过奖。”段捻音皮笑肉不笑地道，揉了揉自己发胀的脖颈，“你们名门正派不正喜欢说我们‘邪教’卑鄙吗？那我若不卑鄙些儿，岂不是对不起你们对我们的赞美？”
“那么，我们只能用真功夫来分胜负了——”闻天语气一冷，一记“拈花掌”拍出，右移脚步滑于房脊，在段捻音跃窗而出之时以右掌接她左掌，左掌凝聚真力，拍向她胸腑之处的旧伤！
段捻音细眉一皱，立即收掌后退跃于房檐，取下弓形发簪以金线为弦，弹出白玉小箭疾射向闻天的眉心——
“我就看你能有几支箭！”闻天侧头闪过，正欲攻近却听身后风声不对，蓦然回首之际竟见刚才的白玉小箭又折了方向向他的脑后刺去，他飘身后退出掌正欲打落，伺机而候的段捻音早已反攻上前！当下脸色微微一变，后仰身子再次躲过白玉小箭以柔掌化去段捻音掌中的杀招，这一系列动作做下来，也将自己的面容生生暴露在段捻音的眼前！
“可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了！”段捻音冷笑，细看之下闻天的面容仍然是一片朦胧，不禁皱眉向他的脸上抓去——这一抓下去可吓了她一跳，只觉入手之处一片光滑，又有柔软的质感，仿佛是——仿佛是最上等的白纱……
“呃？”段捻音又摸了摸，确定自己的猜测无误之后整张脸顿时黑了个彻底！她咬牙，蓦然大吼道：“闻天！你这小子简直是太变态了！”
结果，那位原本是来取她性命的白生门门主竟然在杀到半途时因为她的一句话落荒而逃！
段捻音真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只看那小子的轮廓也不像是貌丑之人，若是不愿意被人瞧见容貌大可以蒙上一层黑纱或者描些胭脂水粉。若扮得好了，估计连他亲娘也认不出他来，又何必装神弄鬼地蒙一块白纱在脸上，一开始让她摸到还以为闻天比别人多长了一层皮，生生吓坏了她的小心肝！
冷眼看着闻天方才遗落的纸灯在阁楼下燃烧成灰烬，段捻音合上窗户，回房——睡觉！
“那小子竟然有胆偷你的‘百草’，哼，最近真是长进了啊。”
段捻音所住的凤来阁另一端，有两人端坐于凉亭之内正在品茶。如此大的动静，竟然在刚才没有引起段捻音和闻天的注意，可见武功之高深。
“京州，你该欣慰。”身着黄衣的男子面容冷白俊俏，凤眼重瞳，满含妖气却又清贵逼人，五官秀雅如美玉，正是傅流彦，“那小子长这么大没有半点出息，难得出息了一回还惹上了一个大麻烦，如今胆子长了也就证明，几天后的事，他也该多少会负点责任。”
“但愿如此。”傅京州颔首，浅抿了一口凉茶，眉头微微皱了一点起来，“我只怕，那小子真的对‘她’动了心。”
“有野心，想成功，就要做好会失去一切的准备。被女子牵动情绪，能成什么气候？”傅流彦冷笑，“京州你若在去年协助婆罗门，今日成为‘三门之霸’的人应该是你。”
“大哥。”傅京州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浸了一身月色眉目犀冷秀丽如美玉的人，叹息一声，“你一点也不像菩萨。这么硬的心肠，怎么去悬壶济世？”
“你莫忘了，京州。”傅流彦抬起眼睫，那眼睛在月光下妖色浓重得像浸了一层的血，“我从来都不愿意做菩萨，从来都不愿意救人，是因为你们，我才愿意背上这样一层光环！”
“大哥……”傅京州噎住，垂眸看着已经见底的苦茶，久久无言。
“阿音，阿音，阿音——”
翌日清晨，凤来阁。暖阳透过薄薄的纸窗影射在微暗的屋内，大红锦帐之下段捻音抱着玉枕正在熟睡。
傅太修手捧一束不知是打哪儿采来的乱七八糟的野花一迭声地唤，视段捻音即使在睡梦中也依然皱起的眉头为不见，用力摇了摇她的身子。
“我说你小子欠揍啊？大清早的嚷嚷什么？”被他烦到彻底睡不着——或者是根本就无法再入睡，段捻音猛然掀被而起，因为才睡醒的关系而显得有些神志模糊不清，看到眼前不断晃动的人影更是怒从中来，“你小子下次化好妆再来见我，我讨厌变态！”
“呃？”被她吼得有些头晕，傅太修瞪大眼看着眼前披头散发一脸夜叉相的女人，疑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要化妆？少爷我又不是女人……”
段捻音眯着眼，似乎是还没有完全地清醒过来，蓦然抬起两手掐住傅太修两颊上的肉左右撕扯，“怎么？你的蒙面白纱呢？我的美人！”
傅太修的脸被她扯到变形，对着不清醒的段捻音有些欲哭无泪。他软软地唤了一声“阿音”，又忍不住唤了一声，唤到段捻音眉头大皱满脸不耐烦才小心翼翼地咕哝了一声，“少爷我是傅太修，你的未来夫君，少爷我家世清白，且没有不良嗜好，更不是你口中说的那个变、变——变态……”
“你变变变什么？”段捻音吼，吼到一半才蓦然醒神——眼前的模糊慢慢散去，让她清楚地看到傅太修被她掐到表情奇怪的脸，又“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的脸真奇怪！”
“……”傅太修沉默，觉得自己真有点无语凝噎的感觉了……
“这大清早的你跑到我房里做什么？”段捻音闹了他一会儿又板起脸，瞪着被她一句话问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傅太修。
“呃……”傅太修怔了一下又回神，献宝似的把藏在身后的花束拿了出来，“秋菊开了，所以少爷我采了一些准备送你……”
段捻音狐疑地瞅了瞅傅太修，又瞅了瞅他拿在手里的花束，突然咧开了唇角露出一个根本称不上笑脸的“笑脸”。
“哦？多可爱的草芽，这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秋菊’！”
因为，傅太修手里抓着的是一些不知道从哪里采来和秋菊有些类似的植物，红红黄黄的很是好看，再附送杂草数根，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傅太修垂下头，这次真的把脑袋耷拉到了胸口处……
段捻音冷眼看他，终于知道什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懒得再看他的呆脸，段捻音从床上跳下地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只着单衣的模样被男子瞧去了有何不妥。一边儿打哈欠一边儿往衣架处走，挑了一件颜色略素一些的紫色长袍慢慢换上。
“少爷我——少爷我其实是想请姑娘去上街。”文绉绉地酝酿了半晌，傅太修傻着脸看段捻音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整发换衣，突然觉得嗓子里有点痒。
“你若想继续呆在我方圆三尺以内，就把你那句‘少爷我’给我去掉。”段捻音着好装走到已经被丫鬟注好水的铜盆处，捧了一些净水洗手洗脸，“我最讨厌别人没事弄点捞什子雅称，更何况你这根本就算不上是‘雅称’！”
“嗨？哎。”满腹委屈地应承下来，看那女子洗好脸后又去铜镜前束发。
等她梳妆完毕傅太修早已站到两腿发酸，正待他欲开口之际却见段捻音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冲他斥道：“怎么？不是要上街吗？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啊？”傅太修闻言瞪大眼，见段捻音早已扔下他走出门去。
门外，阳光正盛，一身素紫长衣的女子长发微挽，以弓型发簪束于发顶，眉目犀冷，唇红齿白却又因不苟言笑而显得整个人有些死板刻薄。
——但是，她笑起来却很美。
傅太修向前移了一步，似乎是在追随着某一些向往已久却一直都无法触摸和得到的东西，目光很是痴迷。
他看着段捻音，仿佛眼睛只能容纳她一个人的身影。过于缠绵温存的目光让不远处的段捻音微微收起了噙在唇角的笑意。
“傅太修？”
“嗯？”
“你怎么了？”
“没什么。”傅太修向她讨好地笑笑，“不过，我真的好喜欢你呢。”
段捻音吃惊地望着他，听过傅太修的表白无数次，今日却破天荒地第一次红了脸。
这是——因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那天听到他的表白，又被闻天所影响，所以害自己心里懵懂的感情逐渐苏醒了吗？抑或是，只是所谓的改变存在于平常的相处之中，所以并没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只是习惯了他对她的好，所以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不同，只是……
“笨蛋。”忍不住从牙缝里面挤出这两个字，却不清楚自己骂的到底是谁，段捻音朝傅太修伸出右手，依然冷言冷语道：“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可自己出去了！”
“唉？”傅太修看着她伸向自己的手掌有片刻的怔忡，呆了片刻才不禁眉开眼笑，迎上前与她向他伸出的手掌相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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