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仿若已过半生恍惚。青瑛忽然间有点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最后,是**旁的矮几上飘来浓浓的米汤香味儿,才将她的神思丝丝拉回这个穷困不堪的古代。
米汤?!
她粉粉的小舌头舔在小嘴唇上,眼睛骨碌碌地转。
汤修元打起门毯探头,又端了一碗新炒过的梅干菜进来。看到青瑛醒转,便笑呵呵抱起她,用小银勺盛了点米汤,轻轻润到青瑛的嘴唇上。
小青瑛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几下,乌黑的睫毛立即湿漉漉的。她瞬间明白过来,在自己睡着的这段时间里,老爹殆精竭虑地为自己想法子如何解决果腹问题,怕是熬了许久,才弄出这样一碗清香四溢的米汤。这米汤的营养价值固然比不上母乳,可当中盛满的父爱却是青瑛这辈子都无以为报的心灵鸡汤。
她的小舌头顺着银勺慢慢地舔着,最后将勺里的米汤都慢慢地吮进嘴中,喝了个精光。
汤修元喜出望外,又盛了一勺给她,喃喃地道:“难为你还这么小,便要学会吃这些。”
古代的米并无精加工,碾去的谷壳并不完全,但这样熬出来的米汤却格外地香。汤修元一勺一勺地喂,青瑛一勺一勺地喝,竟把大大的一海碗都喝了大半。最后汤足饭饱,青瑛一个饱嗝打得汤修元眉开眼笑。
给青瑛喂完米汤,汤修元自己就着梅干菜也刺溜溜喝下一碗米粥,这便是两人的晚饭了。
往日的儒雅书生从此洗手作羹汤。
拾掇完厨房进屋,外头的月早已清圆亮堂。元宵将至,便是这不通人性随时光更迭变迁形状的冷月,也似乎慢慢有了灵通似地,显得异常温和。
汤修元抬头失神了片刻,收回目光静静凝视那道老旧的院门。只听到清清的夜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叩门。
他挑眉,入夜了,谁还来光顾已然冷清的汤宅?
街坊四处燃灯放炮,那些洋溢着元宵佳节喜乐融融的气氛越过低矮的院墙,在汤宅长驱直入。汤修元将披在身上的深色长衣穿好,拉开门闩微微错愕:“二娃?”
迎面的二娃一脸太阳般的笑,细腻的皮肤躲在屋檐投下的影子里,时而从那双乌黑的眼睛中映照出腾空开花的美丽烟火。他手上提了一盏题字的花灯,笑盈盈地双手举到汤修元面前,说道:“汤公子,这是我哥跟我一起扎的,我哥头一回作诗,教我写上去的。呶,送给汤妹妹!”
“花灯?”汤修元愣了下,继而反应过来再过三两天便是元宵节。他伸手接过,笑着摸二娃毛茸茸的脑袋,问他,“夜路不好走,你何不等到明日再送过来?”
二娃笑了笑,不答。
汤修元干乐呵,拉着他进屋。把灯笼挂到墙钉上,回头从锡罐里挖了块麦芽糖给他。二娃分下半块放在嘴里,另外半块揣身上,猫着身子躲到门毯后面朝里屋瞧,问汤修元:“我娘着我来问问,汤妹妹今日吃的什么?”
汤修元陡然想起沈家嫂子今早说的话,脸色一番古怪。难怪二娃这么晚了还送灯笼过来,原来是沈家嫂子特意遣他的。想必陈婉不再施奶的事情沈家嫂子已经知道,心里搁不下,自己又不好意思问,就差二娃过来探口风了。
他笑着,慢慢盖上锡罐的盖子,告诉二娃:“你汤妹妹方才喝了米汤,现睡得香。二娃,你回去告诉你娘,这几****家青瑛叨扰了,等青瑛长大,这些日子的滴水之恩一定涌泉相报。”
二娃“咦”了一下,歪起脑袋默默背诵汤修元的话。等背得差不多了,才仰起头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告诉我娘。”说完就小心掖着怀里半块麦芽糖,抬起小腿儿跑出了汤宅。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她明明觉得自己的老爹很伟大来着。他小心维护与沈大娘一家的友好邦交关系,又细心呵护她的尊严,就这么一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将联姻之事默默婉拒了。汤青瑛在**上听着这些话,真心感动地一塌糊涂。沈家嫂子是个明白人,听了这话必是心里有数的。
这以后的几天,沈家没再有回音,直到元宵那天大娃二娃纷纷上门报到来点花灯,汤修元才终于松了口气。这沈大娘跟沈家嫂子的气总算是消了……两户人家无声泯恩仇,给孩子们说亲之事便自此沉淀。
好坏成双。这日傍晚天未黑透,大娃跟二娃又捧了好几盏花灯过来串门,正蹲在院子里往上头描花,门口便探进来一个人。锦衣蓝帽,丝绸长褂在幽暗的黄昏下闪着一丝白森森的华光。
两个孩子相互觑了眼。二娃拽住大娃的衣角,低声道:“我认得此人,他叫夏裴,娘说他是来收汤公子房屋的。他是坏人!”
大娃一听,脸上便显了戒备。
夏裴的眼珠子扫过院子角角落落,见有两个孩子在玩耍,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嘿……小家伙儿,十七爷可在?”边说,边抖了抖手上几包打串儿的点心,意思让他二人过去说话。
俩孩子早将夏裴定性成了坏人,哪里肯轻易接近。隔得远远地答话:“你找汤公子何事?”
“嗬……自然是好事儿!”
刚张罗出晚饭的汤修元听到动静,捧着腾腾的米汤就出来了。见是夏裴,青黛似地眉毛狠狠皱了皱:“夏总管?”但还是放下碗迎了上去,脸上不见丝毫涟漪。
夏裴这才笑吟吟进了门,说道:“小的来乌程查账,顺道来瞧瞧您跟十三小姐。十三小姐如何?可没少闹腾十七爷您吧?”
汤修元知他是随意找的由头,便没顺着往下说。只道:“咱们屋里去坐。”回头跟大娃二娃又道,“厨房下了汤圆,你们趁热去吃。”
大娃二娃相互看了一眼,没动,眼睁睁看着中厅的门“咣当”一声阖上,心里焦急万分。
掐指算算时间,早过了三日期限。汤修元以为夏裴不会再来,谁想他会挑在元宵节这日大驾光临。但足可以证明,张妈妈已经去了钱塘,而且与夏裴碰过头了。想是为了安顿张妈妈,才迟来了这些天。
夏裴坐下,将手上的纸包打开,笑得像朵菊花:“街上刚买的,十七爷屋里可有酒,小的陪十七爷喝一杯如何?”
他带的是一包蒜香落花生跟酱肘子,都是下酒菜。汤修元素来不沾酒色,便摇头:“料酒倒是有,夏总管不嫌弃的话,我就去拿。”
夏裴赶紧受**若惊地起身,拦住汤修元:“这使不得,小的哪儿敢。十七爷您倘若还在为前阵子的事情责怪小的,小的心里就大大不安了。”
“嗯?”汤修元释然,“你也是身不由己,我岂是黑白不分之人。我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可以搬离此地……”
夏裴听得直捶胸:“好十七爷,您就别再拿小的逗趣儿了。您说二爷续弦还缺这么个屋么?是夏裴糊涂了才想拿这屋抵个数。现在老太君都发了话,这屋十七爷您爱住多久就多久,房契地契小的都给带过来了。”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衣内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到汤修元面前。
汤修元静静盯着房地契,半晌才接到手中:“这是……”自己一计得逞,只想与青瑛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不想连房地契都拢了过来,这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夏裴摸着后脑勺,惭愧道:“您让张妈妈带的信小的一字不落呈给老太君了,老太君怜十三小姐,就将此宅赠予十三小姐。往后那事儿,不提了,不提了……嘿嘿……”
尽管一个天大的**摆在汤修元面前,但他还是从中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老太君——真是良心发现?在丹娘身上造下的孽,想从青瑛身上弥补回去?
这房地契,他拽在手里,像是拽了一个烟花,随时都会腾空飞出去,化成无数美丽却转瞬即逝的花火。
而眼下对暂时毫无人身自由的汤青瑛来说,她实在很好奇地想知道,老爹在给夏裴的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怎么老太君就连整座宅子都拱手相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