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修元活了二十五载,前二十二载都在京师度过。虽说家境比不得那些大富大贵的,但也不需他亲自动手清点财务。来乌程这些年他显然长进了,不过对于看账本什么的来说还有着很大的难度。那些细枝末节零碎之物他从前压根没在意,这下子到了穷途末路,一点一滴都得点算清楚,就犯起了大愁。
丹娘在的时候克尽人妻本分,内务诸事从未叫汤修元分过心。谁能料到彼时相濡以沫的深情如今却成了拖住汤修元后腿的一根铁锁,让他一筹莫展。
尤其对于当年从顺天府出来时,罗家草草陪送的嫁妆,那些物什除张妈妈最清楚不过。嫁妆单子亦不在他手上,这帐让他从何对起?
故而算盘珠子拨了没几个,汤修元就放弃了。张妈妈留了心的,否则在交给他账目之时,便应将丹娘的嫁妆单子也一并呈交。这老贼婆,存心要他好看!
桌上的茶汤凉却,汤修元烦躁地灌了几口,想着要不要去找张妈妈问清楚。
此刻书房里静悄悄的,落日的余晖洒入西窗,投下两只小麻雀在墙头晒太阳的影子。忽然间“扑啦啦”一齐惊飞了,继而隔着虚掩的书房门漏进来几句打骂。
“好你个小贼偷,敢来咱们汤宅偷东西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张妈妈拿扫帚一通乱打,哗啦啦的声音闹得小院里鸡飞狗跳。
汤修元的脑袋胀地鼓鼓的,一摔手中的青花茗碗就扶袍走了出去。看到张妈妈追着打的不是别人,正是沈二娃,便赶紧喝住:“闹什么闹?二娃拿了你的什么东西?”
张妈妈见惊动汤修元,呼啦一下就变了脸色。拿着扫帚举在半空,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如何圆场。
二娃紧紧捂着胸口,刚才在院子里拼命闪躲,无奈逃命的地方有限,他硬生生扛下了张妈妈的几扫把头子。哪怕隔着厚厚的棉衣,都抵挡不住张妈妈的扫把功,心道这功力可比他娘高了去了。他因是怕汤修元担心,方才挨打的时候并未喊半嗓子。眼下见到汤修元出来,便索性一跐溜躲到了汤修元身后,呼哧呼哧地缓口气。
“二娃别怕,有我。”这些时日沈家颇多照顾,对大娃二娃两个孩子汤修元也知心性。他们的爹终年在外谋生,沈家嫂子对儿子管教甚严,所以二娃绝不会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倒是张妈妈,把二娃往死里打,若只是拿了她的东西,怎会狠心下这种毒手?
二娃躲在汤修元的裤裆后面猛点头,捂着怀里的东西道:“我没拿她的东西。”
张妈妈又急又怒:“小兔崽子,你要是没拿,你怀里捂小鸡呢?!”说完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两颗眼珠不住往地上乱瞄,心虚地很。
怀里?汤修元挑眉。
二娃往张妈妈瞪了眼:“你胡说,你明明扔到灶膛里了,怎说是我拿你的东西?”他拿了未被烧毁的信件正要往书房钻,岂料被张妈妈逮了个正着。张妈妈操起扫帚不由分说就打他,更让他确信这些东西的重要性。
张妈妈反瞪回去:“反了你了,这里是汤宅,由不得你撒野。你管老娘扔什么东西,扔了金子你也捡不得,快还给我!”说着扔下扫帚就来抢。
汤修元立刻将二娃护在怀里,拧身大喝:“张氏,我汤修元暂时还是这家的主人,怎的就由你胡来。给我住手!”
素日的软柿子忽然间来硬的了,正好将张妈妈惊住。她呆呆看了半晌,忽然间浑身一松软在了地上,开始捶地大嚎起来:“哎哟我的八小姐哎喂……你死的好惨呐!你才刚走,这没良心的中山狼就跟隔壁的活**胡搅了呐……现在为了活**的儿子,还打你的奶妈子呢……哎哟我的丹娘,我将你看做亲生女儿,我一生都为你劳心劳力呐……呜呜呜呜……你瞧瞧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是怎么对我的啊!!!丹娘,丹娘……你死得好冤啊……你的女儿就快喊人家娘啦,你快回来整治整治这帮淫夫娼妇啊!……”
这般不堪入耳的哭嚎在黄昏里仿佛随着四处的炊烟散得老远。
二娃见把事情闹大,也有点惶恐,靠在汤修元怀里发抖。
汤修元是气得气血逆流,紧紧搂着二娃,死死盯住张妈妈在院子里耍无赖,竟无计可施。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呐,他此刻恨不得把张妈妈的嘴巴给缝起来,免得此等脏水荼毒旁人的耳朵。
汤青瑛喝得饱饱的奶水,打着奶嗝躺在沈家嫂子的怀里。东北风徐徐地吹着,将张妈妈的话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沈家嫂子急着回家做饭,脚程本就急。这下一听更不得了,三两步就冲进了汤宅的小院。
原本吃饱喝足的汤青瑛昏昏欲睡,被颠得立刻清醒,支耳听到张妈妈还在徐徐地谩骂,嘴巴一嘟,差点气得白眼。
古人啊古人,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杀伤力空前绝后,你可要慎用啊慎用!
“张妈妈!”沈家嫂子白脸,整个人直激动地哆嗦,“你……你莫要空口白牙含血喷人!”
张妈妈还赖在地上想要打滚,一看沈家嫂子到场,气势不由得渐弱。斜着眼珠也不敢正眼看人家,咕咕囔囔地道:“你……你若不是活寡守久了耐不住寂寞,岂会这般热心帮衬他。哼哼……料谁都没这个好心。”
“你……你你!”沈家嫂子的胸脯急促地起伏,气得能一口血糊死张妈妈。
二娃不干了,挣扎着从汤修元怀里出来,立刻跑到沈家嫂子那边给老娘助阵:“你胡说,我娘才没有守活寡,是你自己干了坏事心虚,见不得人心善。”
“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张妈妈气哼哼。
汤修元闭眼:“够了!”最后一丝好脾气教张妈妈给活活挑战失败了,怒血沸腾,抬手就给了张妈妈一个响亮的巴掌。
“啪”地一声,倒一下子安抚了沈家嫂子原本激动不已的心。
这巴掌打得狠,直接把张妈妈抽飞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汤修元的力气仿佛都用尽,长出口气,来到沈家嫂子面前,行了个九十度正角绝不打折的礼。温温的赔礼道:“家奴不驯,唐突了嫂子,修元给嫂子赔罪。”
“哎……”沈家嫂子叹气,知刁奴难训,汤修元不易,摇了摇头就没说话。
“家丑不可外扬,恕修元不留嫂子了。”言下之意是汤修元要关起门来整肃家风了。
二娃眨眨眼,也是个有玲珑心的孩子。就立刻从怀里把那些信掏了出来,悄悄塞给汤修元,道:“汤公子,这就是张妈妈要烧毁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用。”
汤修元默默一笑,点了下头,又将目光落到沈家嫂子身上,恳求道:“修元无用,眼下无法分心照顾青瑛,还望嫂子顾及青瑛周全,暂时代为照顾。”
汤青瑛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猜想自己老爹要如何收拾张妈妈。怕就怕读书人心软得很,让张妈妈忽悠几句就又姑息了这事。她不是唯恐天下不乱,而是担心这张妈妈祸害遗千年,他日反而来掣肘自己跟老爹追求伟大的光明生活。
想归想,沈家嫂子已经答应了汤修元的请求,带上二娃走出了汤宅大门。她今夜恐怕是无法得知张妈妈的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