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老爷原本愤怒的心顿时松了下来,于整个熹宅当中,没有人比熹老爷更希望二夫人是被诬蔑的,而先前听离二夫人私底下干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竟还被皇后玛娅逮个正着,这才是熹老爷真正愤怒的来由。
退一万步说,假如二夫人真的用仿品换了自个儿屋里的真品,只要关起门来就是自家的事儿,自家的事儿便可任由他一个当家作主的老爷来决定,那么他也就轻轻将此事揭过。
然而,这事被玛娅捉住,就不是他熹老爷能做决断的事儿了。
无论二夫人是真被诬蔑,还是事先有备无患,只要别在玛娅跟前证实二夫人是个家贼,熹老爷便能应付自如。
而此时,老爷一颗提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倒是玛娅轻轻拢起了优雅的眉梢,又见熹老爷恢复了先前神情自若的模样,心头不禁有些火起。
这是两个打着心理暗仗的人,各有各的企图,各又明白对方的企图,这是一场利益平衡的博弈,其实到最后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熹老爷眼角瞥见玛娅愈显凝重的神色,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依旧沉着脸色问妯妍:“妍丫头,你说你瞧见珠瑶和瑾玫将对瓷盅埋在此地,你可真的看清了?”
妯妍方才在盛乾阁一听二夫的赌誓便知自己晚了一步,定是无法在淑湘居找着丢失的真瓷,她可以猜测这些真瓷被二夫人提前挪了窝,却无法证明它们真的是被二夫人挪了窝,又挪去了哪里。
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院子里鸦雀无声,熹老爷正想息事宁人之时,莺儿又恰逢时机地站了出来。
在这场熹老爷与皇后玛娅的利益博弈里,妯妍和莺儿先后成了两颗最重要的棋子,然而,妯妍和莺儿如果知道自己无意之间成了皇后玛娅制胜于熹老爷的最终王牌,不知是否如此不遗余力地去揭发二夫人。
这正好应了一句话,凡有价值之人必有其使用价值。
莺儿说:“老爷,奴婢知道那些古瓷真品在哪里。”
熹老爷心中暗叹,看来,二夫人在宅里下人们眼里不是个好主儿啊,不然怎么就都不肯放她一马呢?
他深深地向二夫人投去一瞥似责备又似怜惜的眼神,琳儿,不是老爷不保你,实在你自个儿没给自个儿搭个好台下。
“说,在哪里。”熹老爷的命令很威严,容不得反抗。
莺儿抬起的视线正好和目光犀利盯着她的二夫人撞在一起,她看到了二夫人眼里的警告却孰视无睹,垂下眼睑道:“其实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提议让二夫人这么做的,所以老爷要罚就罚奴婢。”
“你且告诉老爷,那些古瓷真品在哪里?”熹老爷不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有些安慰般地对莺儿说道。
“在‘古瓷坊’。”
熹老爷愣道:“什么,‘古瓷坊’?”
皇后玛娅凝重的神色褪去,重又扬起一抹优柔的笑,“你是说,二夫人让人依照这些真品打造一份仿制品放在老爷屋里,自己却将真品重又卖回给‘古瓷坊’,得来的银钱都收归己有了?”
玛娅轻柔的语气听来让人通体舒畅,但一字一句就像一把刀一样往二夫人身上狠剜一下,直白得不留一丝余地。
熹老爷不是没有听懂玛娅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没有露出一点惊愤的情绪,只沉着脸望向莺儿等着她的回答。
莺儿点点头,“都是奴婢的主意,请老爷责罚。”
玛娅却为她开脱道:“老爷,这个莺儿只是一个普通的贱婢,怎么可能想得出这种主意来,即便真是她想出来的,二夫人何等精明怎能轻易听取一个贱婢的主意?依我看,这二夫人,”她轻轻瞟一眼一旁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嘴唇直哆嗦的二夫人,目光充满了不屑,“不是自个儿有问题,就是在管教下人方面有问题。”
这么一席话放下来,不管是谁的错,二夫人终究是逃不掉咎责。
熹老爷知道这场博弈到了尾声,忙赔笑道:“那么以夫人之意,老夫该如何处置才好?”
玛娅也知道这是熹老爷妥协的表示,于是给了个真切的笑容,说:“熹老爷说笑了,这是熹老爷的家务事,我怎能插得上嘴说话,还是熹老爷自己看着办。我看这天色不晚了,二爷还在屋里昏迷着,咱们赶紧把该办的事办了,我也好早些回去。”
熹老爷连连点头答应,吩咐院子里一干仆婢好好在二夫人屋里“照料”,唤了妯妍和小叶往二少爷的碧琼轩去。
此时已然接近傍晚时分,最后几抹余晖淡淡地洒下来,带了几分慵懒和惬意。
二少爷又比清晨时候虚弱了几分,淡无血色的俊容睡得很是安详,这会儿正由鸯峿抹着岫岚一口一口喂着汤汁。
然而喂进喂里的汤汁几乎毫无保留地又从嘴角处溢流出来,鸯峿忍不住抹了一把泪道:“岚岫姐姐,你说二爷会不会死啊,二爷要是死了,我们是不是也会被贬成粗使丫鬟做那些贱活?”
岫岚给了一个告诫的眼神,低声说:“你胡乱说什么,二爷怎么会死?我跟你说过多少遍,祸从口出,当个粗使丫鬟怎么了,在熹宅做个粗使的也好过被老爷卖到外头去,咱们做奴婢的得时时刻刻把主子放在心里,可明白了?”
鸯峿是二少爷屋里年纪最小的,今年才十一,如此年龄便能成为少爷的二等丫,着实让宅里些许丫鬟忿忿不已,但又不能明着要她好看拿她生事,于是想着法儿在背地里编排事非,口口相传,以致于心思略浅的鸯峿在宅里没个要好的,甚至还得罪了不少丫鬟姐妹。
要说整个宅哪个丫鬟是得主子心意年份最长,无疑是岫岚莫属,岫岚是家生仆,娘虽早死,死前却是老夫人跟前跑动的嬷嬷,爹是殄膳房的掌厨,尽管也是没什么说话的地儿,但其厨艺得了每个主子的赞赏。
岫岚生下来没几年就放在前正妻马氏的房里伺候,许是得益于娘的遗传,从小就显得聪明伶俐,一点就透,又没有半点骄傲之气,乖巧得让没有儿女的马氏喜欢得不得了。
马氏被休后不久三夫人进来了,带进来个约莫四岁的小大少爷,两人似乎一见如故,玩得有如亲兄妹一般,于是老爷便把岫岚给了大少爷伺候,那会儿还没等级丫鬟的明确之制,只是做个贴身的玩伴丫鬟,等到了大少爷到了读书写字的年纪,老爷给少爷配了个侍读书童,竟也允了岫岚陪同少爷一起读书认字。
丫鬟能跟着少爷一同读书认字,可算是天大的福份,说明这胸中有了点墨的丫头将来必定不是个普通丫鬟。
所以,遍数宅里的丫鬟,最把岫岚恨到心里去的便是后来同为大少爷二等丫的扇银,也就是如今二房的三等丫银儿。
岫岚当真就是个能时时刻刻把主子放在心里的丫头,不为争什么名,也不为求什么利,只一心想把该伺候的主子伺候好,先是马氏,后是大爷,现在又是二爷。
而鸯峿,是个买进的丫头,老爷买她进来的时候直接将她送进了二爷房里,其真实目的,包括三夫人在内,老爷都一字不加透露,在老爷心里,岫岚一直是个得意的人,虽不似妯妍那般精明能干,但却是个后院厢房里头颇能料理的。
鸯峿其实是老爷为岫岚先备着的,让她先行管着的丫头,若她真如他所想,能将这个买进门前是个在外惯做扒袋勾当的流浪乞儿调教好,岫岚无疑就在老爷心里奠定了位置。
鸯峿进门时是个七岁女娃,四年过去,她的手是变干净了,心,却不如以前偷乞时那般纯了。
“我知道啦,岫岚姐姐,”鸯峿毕竟有些不服,嘟嚷着嘴,重复着岫岚老是教导她的话,“不管在哪里,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主子就会看在眼里不亏了我们的。”
岫岚哪能看不出她的心高气傲,摇摇头不再理会,老爷既说了少爷死不了,少爷就肯定死不了,一个下午的喂食虽然徒劳,可岫岚依然坚持着。
小叶是率先进来的,总是风风火火的她似乎总意识不到自己也不过是个低下的丫头,可其气势派头竟比一家之主的老爷还要来得盛猛。
“岫岚,鸯峿,你们赶紧把二爷放下,同嶙贻一起到外面候着。”
岫岚鸯峿倒没什么,把少爷放下后便起身往外走,而一边坐着百无聊赖的嶙贻便不高兴了,抬眼轻蔑瞥她:“你是谁啊,你说让咱们到外面咱们就要到外面,我说该去外面候着的人是你才对,凭什么对咱们呼三喝四?”
小叶嘴一张正要反驳,就听后面跟来的老爷命令道:“出去,马上,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
嶙贻吓得跳起来,心有不甘地甩一眼小叶,退了出去。
小叶自是不会计较,大大方方转回来对熹老爷道:“还是和先前一样,也请老爷暂且外面等一会儿,夫人留下便可。”
她毫不惊讶要给二少爷喂血的人是夫人而不是老爷,这边老爷又想着,小叶医术虽好,但年纪尚小且是个丫头,未必能猜到其中隐情,只是喂血救人,是自己救还是玛娅救,并无区别。
喂血救人,只要是了解这种医术的大夫都知道,这血必须是血型相配之人方能行之,而在华阳国,别说血型,就连这种医术就尚且不通,又如何能知晓玛娅血型是否与少爷相配,然而,小叶就是知道。
小叶有一整套的设备,而且轻便简洁,当她用两个能插入血管的针头分别连接在一根细长的塑料管上时,玛娅的神情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在短短一柱香的喂血时间里,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小叶那张美若天人的深邃脸庞上,心中的暗涌不断浮起。
喂血眼看着就要成功,突然之间,一阵猛烈的身子疼痛抽搐便原本安详昏睡的二少爷痛苦嘶叫起来,妯妍和小叶急忙摁住二少爷剧烈抽动的身子,直到二少爷渐渐平息成蜷缩的模样安静下来。
拔出针管,玛娅被抽掉将近1000CC血的精致面容早已没了先前的红润,近乎有些苍白虚弱,由玉锦书香扶着起身看了眼缩在床上因疼痛而纠结在一起的身子,“好了,让老爷进来瞧瞧二爷吧,我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