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为什么?我也觉得西弟小漾的奶奶林娘好像对西弟小漾一家有一种天然的、不可理喻的仇恨?这到底是为什么?”
欧阳建辉:“同样的话,当天晚上在芍药园排戏时,芙蓉姑娘也问过钟像岩。那时我因为无聊,也和一帮小年轻人天天跑到芍药园看排戏,因为那里实在热闹得很,笑声连天。刚好我就站在钟像岩的侧面不远。钟像岩说了这样一句:‘一切都是因为我而引起的。’
“这得从钟像岩的爷爷钟苍劲说起。钟苍劲的妻子黄氏不能生育,钟苍劲便又娶了一个小妾周氏。周氏仗着丈夫的宠爱和自己生了一个儿子,意图取代黄氏的地位,于是便设计让钟苍劲把黄氏赶了出去。在多妻制的社会,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黄氏被赶出家门后并没有回到娘家,因为按照以前的说法,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是不能回到娘家的。她在离这里有十里之远的莫家湾的后村山脚修了一座茅屋住下。有一天,她外出捡柴时捡回来了一个女婴,觉得这是上天赐给她与她做伴并为她养老的。于是她省吃俭用把她抚养长大。但是在女孩长到十六岁时,却来了两个人,说这孩子是他们俩的,当年迫不得已将孩子抛弃,现在要把孩子认回。
“黄氏理解他们骨肉分离的痛,忍痛割爱把孩子让给了他们,并答应不经允许不和孩子私下见面。女孩满十八岁后嫁人,她就是后来的林娘,钟像岩的母亲。有很多人说,林娘既然是大家闺秀出身,什么农活都没有干过,可为什么有那么大的一双脚呢?因为当时凡是像她一样年龄的大家闺秀到老了都还是裹脚,脚小得可怜,而且轻易不示人。
“钟像岩的父亲钟凯强是独子,从小性格和身体都孱弱。林娘为钟家连续生下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一种不可一世的咄咄逼人的气质就来了。她几乎没有好好带过自己的孩子和做过家务,而是把孩子交给奶妈和下人,自己打牌。因为输得多,财政又被钟苍劲控制着,经常入不敷出,她便挑拨钟凯强向钟苍劲要权,好有朝一日自己独揽大权。但钟苍劲看准了她的心思,底气不足的钟凯强屡次提被屡次回拒,致使性格懦弱哪边都不敢得罪的钟凯强在妻子和父亲之间陷入两难的境地。林娘真是气恼得很。
“在林娘所生的四个儿子当中,钟苍劲唯独喜欢钟像岩。因为他不仅长得相貌整洁、光华照人,而且天资聪颖、性格体察、善良多情。他既不像他的父亲钟凯强那样懦弱无能,也不像他的母亲林娘那样势利阴险。因为太过喜爱,他时常把钟像岩叫到自己的身边学习诗词书画以及其他。正是因为这样,钟像岩和他的祖父感情极好,却对自己的父母感情很淡,尤其对他的母亲。钟凯强倒不觉得有什么,认为祖父疼爱孙子是好事,但林娘就不能忍受了。她不能容忍一个小小的孩童就不需要她的爱护和关照;不能容忍他既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不像她其他的儿子那样对她顺从依傍;最让她怒不可遏的是,她的其他儿子从来也不敢说她什么,而他竟然敢公开顶撞,说她常是一副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嘴脸。
“当然,钟像岩不敬她不只是这个原因。在他八岁的那年,一次偶然去母亲的房中他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满面皱纹的老太婆匍匐在他母亲的脚边磕头,恳求多给她一点钱。可是林娘根本不愿意,还不耐烦地要她赶快走。老人这才知道恳求无用,掩面哭泣着离开。钟像岩当时并不知道那个老人就是他祖父赶出去的祖母,他母亲的养母,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住在芍药园后一处高墙下的破房子里,经常以南瓜和红薯充饥。有一次他不经意闯进去时,她还慈祥地对着他笑,并把她认为最好的南瓜饼送给他吃。
“钟像岩回去跟祖父要了钱,对他说,他要把钱给一个住在芍药园孤苦伶仃的老人。钟苍劲赞赏了他的这种行为。他跑到芍药园后老人的房门前,对正在吃瓜粥的老人说:‘给,这是我爷爷让给你的。’
“老人的脸色倏地发白,并微微颤抖,好容易才问:‘你爷爷知道我是谁吗?’
“钟像岩说:‘他知道,我对他说是给住在芍药园的老人,她没有钱用,向母亲乞讨,母亲不给。’
“老人这才笑了,用手招呼他进去,收下他手中的银圆,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孙子给我的,我要。’然后带他到门外去看着她修整篱笆和清理菜地里的杂草和瓜蔓。
“钟像岩一边和她一起清理一边问:‘你没有儿女吗?你的儿女不管你吗?’
“老人说:‘有,有一个女儿。她是我捡来的,我把她养了十六年。后来她回到她亲生父母的身边,长大后嫁了人。’
“两天后钟像岩又去看她松土和播种,因为她要撒下菜籽种菜。钟像岩问她:‘这些小小的菜籽真的会长成大白菜吗?’
“‘当然了,你每天都来,看看它们是怎么长出嫩苗来的。’
“于是钟像岩每天都去。
“林娘发现了他们的这种往来,偷偷到芍药园逼问老人:‘你到底对钟像岩说过什么?’
“老人没有理会,只说了一句:‘他不像你。’
“林娘恶狠狠地威胁:‘如果你胆敢还叫钟像岩和你在一起,我就把你赶出十里乡去。你应该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被钟像岩他爷爷赶出去的!’
“老人哀叹一声:‘你们再也赶不走我了……’
“钟像岩在外面看到这一幕,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林娘走后,他走了过去。然而不等他发问,老人就把他抱着抚摸了又抚摸,然后从她衣服的内襟里摸出一块玉佩,对他说:‘来,戴在脖子上,这是我送给你的。’
“钟像岩问:‘为什么要送给我呢?’
“‘因为我没有别的人可送,只有送给你了。我把你当我的孙子。’
“一个秋风萧瑟的早晨,钟像岩推开老人的房门,发现她已经死了,死在她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他不能承受地大哭,回去对他祖父和母亲说:‘是你们把老奶奶害死的!’
“钟苍劲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钟像岩把老人送他的那块玉佩给他看。钟苍劲大惊,问是从哪儿来的。钟像岩领他去看。钟苍劲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万分悲怆,他悔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更多地关心过问一下钟像岩所要接济的那个老人是谁,多年来他却一直在悔恨,悔恨自己当时的行为,错听误信把她赶了出去。当然他更痛恨的是林娘,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竟然这样对待她的养母。
“这件事过后,钟像岩不仅不能原谅他的祖父,更不能原谅他的母亲。他对钟苍劲冷淡,钟苍劲则把这看作是对他的惩罚,不仅丝毫也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爱得更深。可是他和他的母亲林娘却结下了很深的怨仇,致使他的祖父为他担忧。他经常说:‘像岩啊,像岩啊,你怎么是这么正直善良啊。你知不知道你的正直善良会使多少人负你而去!以后会有谁来保护你呢,你的父亲、母亲,还是你的兄弟?他们全都是和你不一样的人。想想,如果我死了,你的父亲会想到让你出人头地么?会想到把你培养出去,免得受这个家的牵连和迫害么?等到有一天,你的父亲死了,而你的母亲还活着,你会争得过谁呢?你甚至争都不会争,就把一切都让出去!’
“为此,他给钟像岩留下了一张遗嘱:‘送钟像岩到省中学堂就读,保障一切学费用度。另,大宅主屋属其所有。’
“为此遗嘱,林娘大加干预,并且愤怒之至,说所有遗产应该由她的丈夫继承,以后的一切事务应该由她的丈夫安排,他不应该先就钟像岩对以后的事情横加干涉。好在钟凯强从来就是对钟苍劲的安排毕恭毕敬,他不能不照办。不久钟像岩就离开了乡邻到省中学堂就读。其间,林娘把持家务,弄得入不敷出,不久又把很多的田产赌输了出去。钟凯强气病交加,很快撒手西去。
“不过这却救了林娘的一条命。因为在很多的土豪劣绅被拉去枪毙的时候,她却因为只剩下一座老屋、没有其他财产而被免于一死。她一改过去作威作福的富贵姿态,到处摇尾乞怜,以求宽大处理。可背后却仍在干着她老地主婆的勾当:偷一把花生,藏几个红薯;有时候被抓住了,就像捣米似的直磕头求情。因为落入这种境地,不免也叫人同情。
“可是她竟把钟像岩骗回了家,说他如果不回家的话,她就要死了。怎么说呢,钟像岩毕竟是她的儿子,不能见母亲落难而不管。所以他便回来了,代替了母亲一切的劳动,挣工分养活她。谁知后来他竟又被派往南邻做了一名伐木工人,这一去就是三年。和他同去且比他先回的山合村人都说他患上了很严重的风湿风寒疾病,只怕是要死在那里。不过,他还是出来了。据说是一位苗族老人给他治好的病,还教会了他一手精湛的竹艺编织手艺。
“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他丢掉了工作,同样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他抛弃了他原来的家庭。所以在他和他母亲之间始终还是仇恨的。维系他们关系的只是责任和义务,而不是感情。因为那该死的责任,他把大宅的主屋让给了他的母亲和兄弟住,自己却住在了角屋边上的偏房。然而即使这样,他的母亲还不满足,因为他就像过去一样不尊敬她,不把她放在眼里。不管他为她做了什么,她还是要骂:‘你个小畜生。’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而且房产的契约和他祖父的遗嘱还在他手上,他随时可以把房子收回去,而让她无立足之地,所以她不敢对他怎么样。但这却更加剧了对他的恨,为了发泄自己的恨,她变相地折磨他的家庭。她先在家庭内部,把矛盾掀起,再把它扩展到家庭以外,让沈惠娘孤立无援,四面树敌;紧接着,她又无中生有,把西弟小漾母亲的不良影响扩展到西弟小漾的身上;然后,她再让他所有的孩子都生活在人们异样的目光里。
“所以钟像岩的第一句话说得对,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引起。‘我保留了房产的契约和祖父的遗嘱,在我,是为了感恩祖父的一片情;可是她却把这看成了是对她的不信任和不尊敬,而且认为这是我有意遏制她的一个手段。她要和我较量到底。’
“‘我从来没见过母子之间就像天敌!’芙蓉姑娘说。她上前矫正了一个女孩的眼神和表情之后回到座位上说:‘就像当年的慈禧,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凌驾于自己之上。只是她这样做,你不能怎么样;可你完全可以告诉你的兄弟们,叫你的那些兄弟媳妇收敛一点!’
“钟像岩说:‘我如果告诉了他们,就等于是卖给他们很大的一个人情,要他们记住,这房子是我给他们住的。再说,我总感觉他们隐隐约约是知道的,只是谁也不挑破这层窗户纸。因为如果挑破这层窗户纸,不仅他们没有脸面,我们的母亲也会很没有脸面。他们的那些媳妇很可能就再也不会尊敬我的母亲,尊敬我的兄弟们,可能就要破口大骂了,说嫁给了你们家,什么也没有。为了维护母亲和那些兄弟们的脸面,我只有这么做。为了能不再受我的控制——其实我何曾控制过她——我的母亲产生了一个要把我房产的契约偷到手的想法。西弟小漾和惠娘,她们谁也想不到她趁大人不在时到我家来,其实并不只是为了要一碗黄豆、一把花生和一勺猪油。因为她每次得到了这些东西,还恶狠狠地嫌少。’
“‘可是,你却不敢告诉嫂子和西弟小漾。’芙蓉姑娘说。
“‘我怎么可能告诉她们,按照惠娘的脾气,知道她们住着自己的房子还这么欺负她们,还不把他们马上赶出去。只有我,对我母亲的行为冷眼相看,因为我完完全全知道她想干什么。’
“‘所以她永远也不会得逞。’
“‘唉,她这辈子也不会理解我,如果我要赶她出去,我早就把他们赶了出去,何至于等到今天?其实我悲就悲在永远也不会那么做,而让我的妻儿忍受了那么多。我的母亲曾经把我的祖母逼上了死路,我怎么可能还像她那么做?’
“‘也许正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养母那样做过,她也害怕你那样做?’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宁愿出去。不管惠娘的脾气有多么坏,我还是感到对不起她。’
“‘所以在你和嫂子吵架时,你宁愿让着她。’
“‘不似如此,又该如何?’
“‘这样一说来,我开始真正地同情嫂子了,就这样背上了一个恶妇的骂名——对于你原来的妻子和孩子,你想过吗?’
“‘当然想过,我们曾经是最情真意切的夫妻。但是不想还好,想起来是很痛的,因为事实上是我先抛弃了他们,她是迫不得已才带着孩子改嫁他人。虽然他们现在过得很好,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听了他们的谈话我才知,为什么钟像岩会对林娘那样冷漠,为什么林娘会那么刻薄地对待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