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但我还是有心病。’齐文允的母亲继续说,‘他有两个儿女,大的那个是女儿,在邮电局上班,三年前已经结了婚,嫁了本地一户很好的人家,生了个儿子都快两岁了;儿子在红枫火电厂上班,工资很高,福利也好,最近谈了一个女朋友,听说也是快要结婚了。可我的这双儿女呢?女儿小幽是个残疾人,眼睛不好,耳朵不好,智力上还有问题,和你一样大的人了,到现在还养着她,我不知道要养到哪一天。齐文允虽说是有一个工作,但是工作前景总不乐观。三年前好容易才来这里上的班,请客送礼都花去一大笔钱,今年就说效益不好了。去年还发生那样一档子事,又是车祸,领导一直喊他在家休息。钟凝,你知道现在我有多需要你帮助我吗?’
“‘我能帮助您什么呢?’西弟小漾问。
“‘帮助我把这个家照顾好。我的身边没有一个贴心和可靠的人,心里的话都不知道该向谁说,可是今天见到你,我竟然对你说了那么多。从齐文允对我说的很多事情,我知道你是个任劳任怨、脾性很好的人,今天再见到你,更觉得你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终身的人。我请你帮助我,就是请你帮助照顾我的这双儿女。’
“西弟小漾只听说过女方的父母要替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值得信赖、托付终身的人,没想到齐文允的母亲竟然也要替自己的儿女找一个值得信赖、托付终身的人。一个母亲要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她,她真有那么大能力吗?
“‘可是我能为您做什么呢?’西弟小漾问,她以为她是要请她去那边教书,顺便做她家的保姆。
“‘当然是和齐文允结婚。你和齐文允注定要是夫妻,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你。我来的时候已经为你联系好了学校,并把齐文允要调过去的相关事宜打听清楚。现在全国各个地方的国营企业都在倒闭或转卖,我不能眼睁睁看你们被毁在这里。’
“‘可是,我已经和顾怀宁说好了,放假以后和他去。’
“‘和他去干什么?也是教书吗?’
“‘不是,他的父母都是农民,和他去,只能是种地。’
“‘那你是愿意教书呢,还是种地?’
“‘我其实也不是反感种地,我从小就自己种一块菜地,种一些小东西……只是教书,成为学生心目里的好老师,是我一生的愿望,我当然能希望继续走下去。’
“‘所以说很多东西是命里注定的,你注定要做什么,你注定要嫁给谁。齐文允虽不是很优秀,很多方面甚至不如你,但他能够提供一个普通人所能提供给你的生活。说起来我们的生活条件并不差。我有工资,他父亲有工资,今后你和齐文允都会有工资,难道我们四个人还不够养活小幽一个吗?我也不逼你马上答应,你可以好好考虑,反正离放假还有两个星期时间。我会让齐文允留下来等你,我自己先回去。如果你考虑好了,愿意,放假就和齐文允去。’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似乎就要答应了。可是顾怀宁呢?庄牧呢?她能抛下他们不管,她能这么做吗?她感觉自己几乎要哭了起来,眼泪不停地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为什么我总是要面临这么多选择?’离开你到贵州来本身已经是一种痛,现在她又要留下庄牧、抛下顾怀宁。
“齐文允的母亲看她痛苦的样子,说:‘如果你实在觉得痛楚,不知道该怎么对顾怀宁说,我来说。我相信他是个宽厚明理的人,不会不尊重你的选择。’
“西弟小漾终于啜泣了一声出来:‘不,还是我考虑好了,我自己说吧!’
“‘那好,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去,免得齐文允等久了着急。’
“但齐文允已经找来了,他十分着急地说:‘这么久还不回去,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
“齐文允的母亲说:‘会出什么事情?我和钟凝在这里谈心,她已经答应考虑了。明天我回去,你留在这里。等她考虑好了,你们一起回去。我在家里等你们。’
“齐文允看了西弟小漾一眼:‘那我先送你回去,一会儿再来接她。’
“西弟小漾回避地:‘你不用来接我。我在这里坐一坐,很快也回去。’
“齐文允的母亲说:‘是喽,两个人说话就要像这样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吵架。’
“西弟小漾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此刻变得陌生的齐文允又会变得这么好呢?难道她真是上辈子欠下他的,无论怎么吵吵闹闹、分分合合,还是离不开他?
“齐文允和他的母亲走后,我到学校办公室接她,见到西弟小漾后,我很奇怪地问:‘我刚才看到齐文允和他母亲了。他们是来找你的?’
“‘他们刚从这里出去。’
“‘他们欺负你了?’我看着她红红的眼圈。
“‘没有。’
“‘那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的母亲试图说服我和齐文允和好。’
“‘那你答应了?’
“‘还没有答应。’
“‘就是,不应该答应。她怎么说,你都不要答应。他那么伤害你。如果你还要和他好,我们谁也救不了你。’我一本正经地坐下说,显得那么生气,同时也是那么聪明。
“‘不过齐文允母亲来找我的事,你还是不要告诉你母亲。’西弟小漾很不情愿地说。
“‘那好吧,你不要我告诉她,我就不告诉她,免得她又生气。’我说。
“第二天中午放学,西弟小漾正做饭菜,齐文允上来:‘妈回去了,她叫我等你。’
“西弟小漾想:‘这是什么人?我还没有答应,说话就用这种语气?’他和他的母亲好似已料定她是他的人,本来说好要还钱的,现在连钱也不还了。她不由深深叹一口气:‘我怎么会这么容易被说服?’
“齐文允在窗户边坐下,既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似的说:‘等顾怀宁回来,你就和他说。我可不想看到你们还暧昧很长时间。你要不说,我说。’
“西弟小漾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有你这么逼人的吗?我还没答应你呢!你要是不愿意看,就不要看,谁逼你了?’
“‘我怎么不上来看?万一你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呢?’
“西弟小漾不由有些气馁地说:‘要做也早做出来了,不用等到现在。你要是介意,根本不应该回过头来找我。’
“‘你以为是我愿意回过头来找你?我是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可怜!’齐文允猛地把烟头一丢,大踏步走了出去。
“西弟小漾不知道他和她是怎么了,为什么只要稍微熟悉一点、关系亲密一点,说话就要吵架。也许是因为太熟悉了,说话无所顾忌,所以才会那么伤人。就像两只刺猬,稍微靠近还能相互取暖,靠得太近只会彼此伤害。
“不过她也就明白了,是她的母亲要他回来找她的,他对她没感觉。她对他也是。不过弄明白了,她反而高兴一些,既然彼此都不爱,那就没什么可歉疚的。她不需要有爱,她只需要去做自己的事情就行。
“这天下午,齐文允没有上来,但是到第二天下午,顾怀宁回来后,齐文允又上来了。吃饭时,顾怀宁喊了他一声:‘要不,你来和我们一起吃?’
“齐文允没有答应,只顾抽着自己的烟。见此,顾怀宁也不再喊,安静地和西弟小漾吃饭。饭后,因为怕自己停留的时间长,齐文允在上面坐等的时间也长,西弟小漾对顾怀宁说了声:‘要不,碗放着我一会儿再洗,我想先到学校去。’很长时间以来,洗碗就是他们俩共同的事情,她不想让顾怀宁刚回来就要承担所有的事情。
“‘你去,碗我自己洗。’顾怀宁说,拿一个扫把扫地。
“西弟小漾出来,齐文允也在她的后面出来。他上前几步:‘你到底要哪天才告诉他?’
“‘我还在考虑,考虑好了会告诉你。并且就算我已经考虑好了要和你在一起,在离开这里之前,我还是会和他保持现状。你最好还是不要上来打搅。我和他没有任何事情。再说,我都已经答应你了,你有必要那么伤害他的自尊吗?’西弟小漾心平气和地说,说完以后又想:‘我为什么要向他保证呢?’
“齐文允大概也觉得自己很无聊,遂说:‘那随你的便。’说完在她的前面下了楼去。
“西弟小漾下楼,走往去学校的路上:‘我该怎么对顾怀宁说,他才能理解我不是因为爱他才和他去,而是为了心底那个不一定会实现的信念?’
“星期六下午放学,女校长派人下来找她。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然而时不我待,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放假了,我必须要对你说。’女校长说。
“‘您说吧,没事的。我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西弟小漾说。
“‘本来,按照去年你刚来时我们签的合同,你表现得好,双方满意,我们是可以留下你的。我本人、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能留下,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厂里有可能要取消高中部,情景很不乐观。’
“‘我知道,您不用说我已经知道。有人已经为我联系好了一所学校,所以您一点不用感到抱歉。’
“‘联系好了一所学校?有人已经为你联系好了一所学校?’女校长表示很高兴,‘联系好哪里的一所学校?’
“‘离这里有点远,就是我们去年捐衣服捐款、你们说很贫困的麻山县,那里的一所学校。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不会在乎远,也不会在乎偏僻,我只要有个学校能去就行。’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如我给你介绍贵阳附近的一所私立学校。’
“‘不,我还是宁愿去乡村。我觉得那才是最需要我的地方。我自己也是来自农村,我知道农村里的孩子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为他们而去,为我自己而去。’
“‘现在还有你这样执着于教育事业的人已经不多了。我感到很高兴。既然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下星期考试结束,你就到我这里结账,不仅该有的工资不会少,就是该有的学期奖、年终奖也一分不会少。’
“‘谢谢。’西弟小漾深鞠了一个躬出去。
“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必须要奔赴自己的命运而去。
“晚上,西弟小漾和顾怀宁吃饭。
“‘我们校长今天下午找我谈话了。’
“‘说什么了?’
“‘当然是学校取消高中部我不能再留下的事。’
“‘她不是说不取消高中部的吗?’
“‘她那是为了稳定在职老师的心。我个人也以为早就应该取消高中部了。学生那么少,一个班才是十几二十几个学生,尤其高三,十个学生都不到,可是却占据了那么多师资,我去听过他们老师上的一节课,一点激情都没有。’
“‘顾怀宁,你真的以为我能在月亮河待一辈子吗?’隔了一会儿西弟小漾问,是那种发人深省地问。
“顾怀宁突然脸红了:‘你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吃饭以后我再告诉你。’西弟小漾说,她不想在吃饭的时候谈论这个话题。
“饭后,顾怀宁一本正经地坐在窗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说吧,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讨论。’
“西弟小漾坐在离他一定的距离,说:‘我对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你也了解过我的父亲、我的家庭。因为父母家庭的缘故,我没少受过周围人的驱赶、白眼。我有时候想:我们的成人、社会、家庭就不能对这些孩子宽容善良一些吗?另外就是我们的学校教育,除了关注学生的成绩,凭第一感官喜欢或厌恶一些学生,我们是否能多关注学生的内心?我知道没有我的存在地球照样转,即便我努力付出了,也改变不了多少。但是如果我现在就不去努力,不去付出,就等于是我要活生生看着他们还和我一样。你知道我对那些穷苦勤劳不受人关注的孩子是多么心疼吗?你知道我对那些不受人重视的孩子施以一笑或帮助是什么感觉吗?就好像小时候的我也得到无数这样的微笑和帮助,我的心会温暖得开出花来。所以我必须要去教书,这不只是为他们,也为我自己。’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去求求厂里面,让他们把你留下。’
“‘没用的,就算留下,也不会长久,何苦呢?我要去一个更遥远的地方。’
“‘什么地方?’
“‘齐文允的故乡。’
“沉默,长久的沉默。西弟小漾站起来,两眼含泪:‘对不起,顾怀宁,我必须要去,我知道我不应该丢下庄牧和你,可是我必须要去做这件事情。你应该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解救自己,一个骨子里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女孩,一个天生骨子里就被灌输了很强悲剧意识的女孩,要想摆脱自身人格缺陷的束缚走出来、在将来的社会获得重生是多么难;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放弃重生的希望;我很小就知道这条路很难……’
“顾怀宁含笑上前抱住了她,用他那一贯温和忠厚的语气宽慰她道:‘我怎么会不让你去呢?我本身就不应该留下你。你有你的路要走。除非你老了,你愿意回到这里,其他任何时候我都不应该留你。你放心,庄牧我会照顾好,任何时候你只要想他了,都可以回来看他。’
“西弟小漾不由趴在他的肩上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