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天气渐冷,西弟小漾买来毛线,打算为自己织一件比较厚的毛衣。但是王菲从一开始就嘲笑她,因为别人都是把手放在签子的下面托着织,而她是手放在签子的上面拿着织。只要有一个人进来,王菲就会把人拖到西弟小漾的面前,说:‘你看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哦!’多数人总是会表示不屑,以满足王菲大惊小怪的虚荣心。这时西弟小漾总是感到耻辱不已,她不知道王菲为什么会那么多事。但是也有和他们不一样的,那就是顾怀宁和罗梅他们。顾怀宁总是敦实地笑着安慰她说:‘没事的,她刚学织,学学就好了。’然后罗梅说:‘不是每个人的手法都和我们一样的,我看到过很多拿签子的手法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但是她们觉得这样习惯,也没什么。’直到这个时候,西弟小漾才敢说:‘我不是不想像你们那样拿签子,但是我觉得很吃力,反而觉得像这样更顺手更自然。’
“王菲还是觉得不以为然,她每天都盯着西弟小漾的毛衣看,不是摇头叹息就是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她跟前,不由分说扯着她正在织的还很短的片段,看着上面不是很像的一朵梅花说:‘你这是织的什么鬼毛衣哦?这是猫爪爪不是?’因为西弟小漾要织的是一件比较长和比较大的毛衣,用浅蓝色打底,打算在前面用白色织出很大的一片梅花的雪景。但是因为她没有图纸,只是在心里面有那样一幅画面,而且不敢对任何人说,所以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王菲的做法也太过分了,她似乎不找出点西弟小漾的可公之于众的丑闻誓不罢休。西弟小漾涨红了脸,她愤愤地把毛衣从王菲的手上扯开,说:‘你能不能不要像这样大惊小怪,做你自己的事情,睡你自己的觉去!我织得好织不好不关你的事情!’没办法,西弟小漾只好把毛衣拿到学校办公室去织,十二点过钟要回去休息了再拿回宿舍去——她也不敢让老师们发现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可怜的小家伙在给自己织毛衣。”
欧阳建辉:“西弟小漾是个心灵和思维独特的人,但是在她生活的环境,这种独特的存在根本不允许。他们愿意看到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浪费光阴,也接受不了一个做着文学和艺术的梦的人。”
吉丫:“有一天晚上,十一点过了,我去学校的办公室接她。她忽然说:‘吉丫,你知道附近还有什么别的医院吗?’
“我说:‘有啊,在铁路线对面的杨柳镇。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说她可能怀孕了,这几天她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当她坐在办公室静悄悄地织毛衣的时候,总能感觉有另一个生命在陪她,很亲近很贴心的孩子在陪她;有时她还能感觉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会动、会笑、会发出声音。我不知所措的,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是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我问:‘这个孩子是谁的?是陈明松的还是齐文允的?’我心想如果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会管,他们也不会让我出现在她的身边。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是他们的?我认识他们才多长时间?’
“‘那就好。’我心里说,只要不是他们的孩子,我拼尽一切力气也会帮她。
“这个周末,我带她去了铁路对面杨柳镇的医院,因为这里的人谁也不认识我们。做B超时,我看到一个已经成形的胎儿,很健康,已经七个月了。医生说胎心音很强,是个男孩。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到现在才发现!’出来的时候,我故作生气地责怪她说。
“‘那么你呢?你发现了吗?’
“‘我——我只以为你是长胖了。谁叫你吃这么多!’我说。和她刚到学校时相比,她确实长胖了许多,瘦憔的脸变得白净圆润,脖子上堆起了双下巴,露出来的纤巧的手臂和手指也变得富有弹性,手指的关节处还起了一个个可爱的小窝。如果说刚来时还是个林黛玉,那么一段时间后的她简直就是杨玉环。我不记得学校老师和顾怀宁他们曾经有多少次说过她,说她就像一头圆滚滚可爱的小猪。
“‘你们大家都说我长胖了,我也以为自己只是长胖了。’
“‘还有,你最近买的、穿的这些衣服都这么宽松,谁会发现?’
“‘最近流行的中长的大衣都很宽松。’
“‘走路的时候还蹦蹦跳跳!’
“‘其实我自己也感觉吃力了,只是没想到。以前都蹦蹦跳跳习惯了,你叫我到野外的时候不跑不跳,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在并没有出事情。’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气,想起从湖南来这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而他竟能安稳,这实在是个奇迹。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吉丫,如果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你愿意好好照顾我吗?’她十分郑重地问。
“听了这话,我有点生气,说:‘我什么时候没有好好照顾你了?’
“她点了点头,说:‘是。那这样就好办了。我们来计划一下。现在我们就去买婴儿的毛线,给他织几套毛衣,我自己织的这件毛衣先放下。另外,我还要给他准备一些小衣服、小鞋、小袜子。这些东西哪儿有卖的呢?’
“‘这个不用!’我马上说,‘杜奶奶那里有,以前她小孙子用的。我可以去她那里要,她一定会拿给我的。’我想应该替她节约一些,因为如果有孩子后,开支会很大。
“‘你怎么知道?’
“‘嘿,她的孙子也不用了,不就是舍不得,好有朝一日拿来送人么?总之你不用操心,我一定去给你要来就是。’
“‘可是你怎么对她说呢?’
“‘我不会说出是你要的。我会说是我的母亲让我去要,送给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没什么的。’
“‘那么你的母亲呢?你要怎么对她说?’
“‘这件事,我还需要听你的意见。如果你不让说,我绝对不说。只是我觉得,我们应该让她知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到她更多的帮助。那天晚上我回去,她看我坐立不安的样子,就问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有好几次我都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西弟小漾想想,觉得是不应该瞒她,就说:‘你说吧。’
“第二天中午,我高兴地对西弟小漾说:‘我妈已经答应帮助我们了。她还把我们小时候用的背衫、小被子啊什么的翻出来,说很多东西都不用再买了。她甚至还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坐月子可以到我们家里,孩子也可以托付给我们。’
“西弟小漾感叹一声:‘这是多么善良的人!’可是她又想,如果她要这么做的话,她是不是要成为我们家庭的一个成员?她开始想象我的母亲背着孩子乐呵呵进出食堂的情景,不用说,人们会以为是她的孙子,西弟小漾和她一个儿子的孩子;人们也会理所应当地认为,她和我们一家的关系,否则她不会刚来这里就住在我们家里。
“我是不知道她当时所想的,只知道从今后,我又多了一项使命。我从来没有这么伟大自豪过,就好像她肚子里孩子的生命也有我的一份,我就要亲眼目睹一个孩子的出生成长。我像个丫鬟似的跟着她,不停地要求她这样提醒她那样。
“因为办公室已经烧起了炉火,为让炉火不熄,也为西弟小漾更方便,老师们建议西弟小漾搬到办公室开伙,并特意腾出一个不大用的书柜给她当碗柜。西弟小漾答应了,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在那里吃,这样就不用跑很多路。而菜,总是我给她买去。
“就好像所有那些要当母亲的人,西弟小漾沉浸在母性的温柔的光环里。她把婴儿的毛线拿到办公室去织,每天都就着炉火织到很晚。如果听到除我以外别的人敲门,她就把婴儿的毛线收好,把自己先前织的那件毛衣拿出来。有时会有和她一样搬到办公室开伙的男老师好奇地进去看她,也会被她那种宁静的居家的温馨感染。
“这个时候很可贵的,齐文允竟然再没出现烦她。因为天气变冷,他已经出院回家休养。
“因为心里充满了温情的爱心,她对那些寒风中在工厂周围捡煤核、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小孩充满了同情,想着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有一天,因为看到两个小孩在她办公室外面的地上捡煤核,她竟然喊他们进来烤火了,末了还把自己的灰箱拉出来,让他们在里面捡。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们很快和西弟小漾熟悉,不仅在这里烤火,捡她灰箱里的煤核,还吃她给他们的东西。有一天,这两个小孩又来了,一进来就高兴地说:‘钟老师,我们给你带红薯来了!’西弟小漾正要高兴地迎上去,却见半边脸还是疤痕的齐文允在他们的后面出现,她的笑容马上僵住了,极不自然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他说,用手指着两个小孩,‘他们是谁?’
“‘他们是附近农村的,给我送红薯来。’西弟小漾说。
“齐文允看到两个小孩正把红薯往办公室里搬,忽然发怒了,说:‘他们是什么人?他们送的东西你也敢要?不怕毒死你?’说着从地上捡起他们的红薯就往办公室外面扔。
“两个小孩被吓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惊恐地望着他,躲避到门背后去。西弟小漾首先想到的是不能惊吓、伤害到他们,因此走过去说:‘小槐,小影,你们先到其他地方捡煤核,改天我再去找你们。’把他们送出去了,才返身过来,低声、愤怒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凭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吓着他们、伤害到他们了?不错,他们是农民,农民家的孩子,难道就因为他们是农民、农民家的孩子,你就可以这样对他们吗?你又是谁?是什么高贵得很的人?’
“齐文允大声喊出来的还是以前说过的那句话:‘你知不知道这里的农民有多坏,他们要是往红薯里下毒呢?’
“‘那我宁愿被他们毒死!’
“‘你真是无药可救,不识好歹!你去捡进来,去吃了么!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他们为什么送红薯给你?’
“‘为什么?因为我对他们好,叫他们进来烤火,还给他们东西吃!’
“‘什么,你还给他们东西吃?我看你真是脑筋有问题!他们万一吃什么东西吃出问题,你负得起这个责任?’
“西弟小漾觉得他真是不可理喻,和他讲道理永远讲不清。他认为人与人之间就应该划清界限,分出尊卑贵贱。她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他这样的人,他会把一切不可能的事情想象成发生,还骂她脑筋有问题。不过,她也不再和他辩解了,只说:‘好,是我有问题,行了吧?请你以后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
“齐文允也觉得她这个人不可理喻,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