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她出门后，站住不动了，翻开书看了看那篇文章。我凑过去问：‘是哪一年级哪一册的，难不难？’因为我一听他说要上试教课就紧张，生怕她过不了这一关。
“‘高三全册的。’她说。
“‘怪不得这么厚。那，现在怎么办呢，赶紧回家去准备？’
“她把书往手拎袋里一放，说：‘没事的，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学校吧。’
“这时，我们的左边，十字路口的中间，一辆中巴车刚载满了人，从我们的面前驶了过去。我对她说：‘这是我们厂里的班车，每天一班，开往贵阳，只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这还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前面有汽车，后面有火车，怪不得我表哥说，这是整个贵州省最好的地方，很平，很辽阔，其他地方都是高山。’
“我用手指着刚才中巴车开过来的方向，一片灰黑色的建筑，有很大几个烟囱，浓烟正在往天空上冒的地方，说：‘那边就是生产车间。这里是生活区。’
“我们向南走，走田野里一条弯曲的水泥路到田野对面横着的一条林荫道上。这里也住着很多户类似于我们的人家，都是简易低矮的砖瓦房，前面有一个带围墙的小院。我听到铁门里面一个人在喊：‘吉丫，你要带谁去什么地方？’我看了一下，是卖酸盐菜的大娘，就说：‘我带这个老师去学校看看。她明天要到这里来上试教课。’然后听到她说：‘吉丫就是热情，总喜欢帮助人。看回来了以后记得到家里来坐坐哦！’我答应了一声：‘哦。’心里产生了一股美滋滋的自豪感。
“‘这是卖腌菜的大娘，以后你要到她那里买菜，她会多拿一点给你。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当兵，家里就剩她一个人。’西弟小漾本来要嘲笑我的，听到后面那句，不禁对我充满了敬意，很高兴地说：‘好，以后我就到她那儿去买菜！’
“我们过医院的门前，垂直方向朝另一条林荫道上走。
“‘这里环境真好，很适合散步。’她说。
“‘是这样的，每到天黑就会有很多散步的人。’
“‘子弟学校有多少人？’她问。
“‘我也不知道，有小学部、中学部。’
“‘规模这么大？’
“‘我也不知道是大还是不大，我看到过的学校都这样。’
“‘我们那里不一样，小学就是小学，初中就是初中，高中就是高中。可能子弟学校都这样，每个年级都配备齐全。’
“‘这里围着围墙的有很美丽校园的就是小学部。’我说，从学校的铁门望进去。
“‘那中学部呢？’
“‘你就要看到了，沿着这条林荫道一直往上走。’
“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片很美丽的杨树林，杨树林下是嫩嫩绿绿的三叶草，开着白色、粉红色、淡紫色的小花。
“‘这不是肥田草吗？’她很惊奇地问，‘怎么这里到处都是？我们那里只有春天人们在田里洒下肥田草籽才会有，而且就是出现在春天很短的季节。田野里自然生长的没有，草地上也没有。’
“‘这里的田野里、草地上多数是这种草，没有人管，自己会长得很好，好像一年四季都会开花。’
“‘可能是这里天气的缘故。我早两天在家里还觉得很热，酷热难当，到这里后只觉得凉。’
“她说得很对，我们那里的天气一年四季都像春天，温差不是很大。
“‘好，这就是中学部了。’我们踏上古树下的五六个台阶，看到了四个方向的四栋教学楼坐落在没有围墙的草地上，中间是煤核色跑道围绕着的操场——操场也是草场。
“‘这样自然、自由的校园我还是第一次见，没有大门，没有围墙。’她说，在左边最近一栋教学楼的走廊上跑了跑，往各个教室、办公室看了看，然后又跑到操场上去旋体、劈腿、下腰。我这才发现，原来她活动起来是那么柔软、优美。但是她也只是活动了一小会儿了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我挖苦她道：‘忘记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复原了吧？’她没有说话，似乎也说不出话，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叫我把她拉起来。
“‘好了，学校也看完了，该回家了吧？再说，你还有事情要做呢。’我说。
“第二天早上，我陪她去学校。她穿着一条白底黄色金银花图案的裙子，一双白色提篮鞋，头发被拢到后面梳成一根长辫，显得整个人既活泼又肃静。可是我想，这哪儿像一个老师呢？这里的老师没有穿布鞋的，除非农村里的老师。可是我又不好把我的顾虑告诉她。因为她没有皮鞋，我不可能喊她去买一双皮鞋。我们一路走，我一路都在感觉着紧张和害羞。我生怕一到学校，就迎来老师们异样的眼光。其实不用到学校，这感觉就来了。
“我们的前面和后面陆陆续续走着三五成群的老师，前面的两个蹬着高跟皮鞋胳膊挽着胳膊的年轻女老师已经在回过头来看了，有几个年轻的男老师也是，尤其历史组的那个男老师，穿得多么干净优雅，一副绅士派头。我们的后面也传来笑声，是几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师，他们笑着说：‘想必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就是了。’
“他们的笑声虽然包含着一种善意，好像这个刚从学校毕业离家出远门的就是他们的孩子。但是对我和西弟小漾来说，却不是很好的苗头。到学校后，那两个蹬着高跟皮鞋的年轻女老师直接打量着西弟小漾穿着肉色长袜的修长的腿和脚上的布鞋，说：‘还那么小。’
“‘简直就像民国年代那些刚从学校出来的女学生。’
“西弟小漾在教室的门口站着，等着他们一个个进去——因为所谓的试教课，没有学生，都是老师，包括领导在内的三十多位老师。这样上课之前，她就已经先接受了一遍他们的审视。我想，如果是我肯定很受不了。她的意志也在垮。不过李主任终于把里面的人清点了一遍，走到门口来说：‘可以开始了。’
“我听不懂她在里面讲的是什么。后来她才对我说，她开始是在用英语向他们问好，然后用英语简介课文内容，接下来就是板书、讲解、朗读，最后是对这篇课文谈自己的感受、进行情感熏陶启发性的总结。那篇课文的标题叫‘Perseverance（永不气馁）’是关于一个贫穷的外国小男孩买书的故事——依靠不屈不挠的精神后来成了一名出色的船长。
“她边读边讲解，但是到后面有些讲不下去了，因为故事里的主人公遭遇了和她类似的感情：‘He turned to go out and even opened the door，but closed it again and came back.How eagerly the boy looked for an answer and how disappointed he seemed when the man refused him his request.The little fellow looked up at me with a weak smile.…“He is dead.”Replied the boy，softly，in a moment he added ，“I’m going to be a sailor，too.”…“Yes，Sir，if I live.”Tears of joy came into his eyes.…He was standing by the counter so happy that I almost envied him.他转过身去差点都要打开门了，但是又把门关上并转过身来。他是多么渴望能得到一个答案，而当老板拒绝了他的请求，他又是多么失望……他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我……“死了。”男孩轻轻地回答说，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也要成为一名水手。”……“是的，先生，只要我活着。”欢喜的泪水溢满他的眼眶……他靠柜台站着，是那么幸福，以至于我都有些嫉妒他了……’
“老师们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们谁也没料想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不过好歹西弟小漾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了，平静地做了以下说明：‘这个故事讲完了，我想谈谈自己的感受作为补充。我刚才讲这篇课文的时候不是为了纯粹地讲课而讲课。你们也看到了，有些失态，有些动情，我几次被故事的主人公感动着，也被故事里那个善良的老板感动着。我相信：世上总有真情，无论你身处什么样的逆境，不管你遭遇多少的冷眼，你要做的事情有人认为是多么可笑甚至不可能，只要你自己不放弃，总会遇到相信你价值的人……另外我还要说的就是：不是每个人都会一帆风顺，人人都有可能遭遇这样的窘境：所有的人不是嘲笑就是好奇就是同情地望着你。所以请对遭遇这种窘境的人手下留情！’
“下面的人都笑了起来，表示已经接受了她。
“李主任也笑了，他走上讲台说：‘老师们看看，还有什么要说的？就这节课而言和她表现出的专业水平。’
“代表英语组最高水平的董老师说：‘没什么要说的，她上得很好。’
“其他几个老师也说：‘是的。’
“一个老教师在下面议论：‘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啊，竟然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
“两个年轻的女教师中的一个悄悄对她的同伴说：‘我们刚才的行为肯定是激怒了她。’——因为这个，西弟小漾在子弟学校的一年，她们没有说过话。
“‘能够做到不卑不亢已经很不容易了，’年轻绅士的历史老师说，自顾自低下头去剪指甲，‘况且她还表现得如此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课文里那个小男孩告诉了她怎么做。’另一个人说。
“矮墩结实的女校长看大家没有什么要说的，自己带头站了起来，说：‘那今天就这样了：老师们可以散了，李主任你带她上来签合同。’”
欧阳建辉：“不过我仍然感到奇怪的是，她怎么可能那么胸有成竹、驾轻就熟？”
吉丫：“我也产生疑问过，后来她才告诉我，那篇课文，她早就读过。另外就是她对英语的表达法很熟，她中学时就读过很多中英文版的世界名著：《简·爱》《蝴蝶梦》《荆棘鸟》等。她天生对文学感兴趣、对英语有好感，所以在读过几遍中文之后，她就能借助中文的反馈没有多少障碍地读英语，以后再拿起来看时就只读英语。她认为这是学习英语的一个很好的方法，能够完全融入到英语的语境中去，并且很自然地就能学会说英语人的表达法——她自己在写作中就经常用长句，一个句子很长很长。”
欧阳建辉：“有时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属于哪种类型的人：骨子里深爱着中国古代的诗词书画，可是又现代到反叛到能完全融入到西方的文学美术中去；会为中国古典的戏曲音乐哀婉伤感，也会为西方的一幅人体油画钦慕震撼。”
吉丫：“是，她是这样的。她自己也说过，她是一个中西结合的复合体。国学让她多情曲折善感，西学让她平静深省实践。这股奇怪的力量不是来源于别人，而是来源于她自己，她自己的内心修行探索而成。
“老师们轻声细语从教室出来，西弟小漾被喊去楼上校长室签合同。女校长让她坐在她的对面，趁李主任准备合同及各种备件的时候说：‘你刚才的课上得很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以后的教学就会成功。因为实际的教学，你要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学生。因为你年纪尚小，刚从学校出来，没有多少教学经验，李主任会安排你上初一的英语——我们现在所缺的也正是初中的英语教师，和你毕业的学校联系要人时也是这么说。至于刚才的试教课，为什么喊你上高三，是因为考虑到：我们要给学生一瓢的知识就必须要具备一桶的容量。’
“西弟小漾点了点头，说：‘是。’
“她又继续说：‘为了让你更快地熟悉教学、掌握新教材的教学特色教学方法和教学技巧，我们会每个月送你到教育学院或师大附中进行为期一天的培训。另外，我还要交代的是：不要刻意去迎合学校的哪一个老师，保留你的本性，恪尽职守把工作做好就行。’
“西弟小漾再一次点了点头，说：‘是。’
“在李主任把合同及一切配件准备好放在她桌上的时候，她又说：‘我们知道你一个人小小年纪跑这么老远来工作不容易——我们自己的孩子也在外面，所以我们尽量给你优厚的条件，该为你考虑的也都会为你考虑到。首先是工资待遇问题，我们会做到尊重人才珍惜人才。你的基本工资将会和这里任何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正式职工一样；另外，我们有的月满勤奖、学期奖和年终奖，你一样享受；每年一次探亲假，你来回的路费全报销。我们现在签下的劳动合同期限为一年，一年过后如果我们双方都满意，再一次性签下后面两年，三年过后自然转正成为我们厂的正式职工。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
“西弟小漾把合同看了一遍，很感谢地抬起头来说：‘没有什么要补充。’
“‘作为规定，你要把你的学历证书留在我们厂的人事部存档。’李主任说。
“西弟小漾从手拎袋里把学历证书拿出来给他。
“‘现在，你就是我们厂聘请的老师了，这里有一把单身宿舍的钥匙，归你；前半个月的工资六十块钱，签下了收据也归你。’
“西弟小漾第一次感到被尊敬被关心的温暖，不禁热泪盈眶：‘太感谢你们了！’
“两位领导也笑出了声，好像她就是他们的女儿。”
欧阳建辉：“我知道西弟小漾为什么对那里的人那么亲了，她把那里称为她的第二故乡。”
吉丫：“是的，当你很久以来就没有受到过那么好的待遇，你所感到的只是人心势利、人情冷漠，以后你又远走他乡，你怎么不会感到他们就是你的亲人，那里就是你的故乡？”
